胖嘟嘟的小常妙垫着脚尖趴在窗延上,透着梅花窗棂往里瞅。
房内身服青袍的老人正坐在床榻上用白帕擦拭着剑刃,他时而拭刃时而叹息。
小常妙拍拍木窗,轻声说,“师叔祖......”
张怀艮愣了愣,当看到窗棂格子外的那双漆黑的小眼睛时他笑了。
“常妙啊。”张怀艮招手道,“快些进来吧。”
“不了,”小常妙摇摇脑袋,紧接着又将胖嘟嘟的小脸凑到窗棂上,“师叔祖,山下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张怀艮有些疑惑。
“嗯。”常妙想了想强调着说“是个老头。”
“先请他上来吧。”
“好。”常妙说着从置放在檐角下的团蒲上跳了下去。
“你下山小心些。”张怀艮冲着窗户喊。
“好。”常妙迈着利索的小步子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张怀艮起身将青云剑挂在架子床雕龙镂云的凤喙上,打点了下行冠便推开了久闭的房门。
他搬着团蒲走到陋舍前的道崖上,这龙虎最为清净的山巅处有清风徐来卷起翛翛竹籁。
先人有言自然造设属天地无欲而为,故于此处听山水清音最能参悟五行休止。
张怀艮孤处在这丹青道崖上空望了一会儿便坐下,他思绪沉郁的时候就会坐在这放目远眺,看云海潮涌,看碧水奔流。
“箬琳啊,这道我什么时候才算是参透啊。”张怀艮有些出神地轻叹着,微风将他翻白的须发举起,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心思虚浮,要想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不过些许,被来客提着上了山的常妙将其引到了这道崖上,张怀艮不禁回看了一眼,确实是个老头。
双戟手蒋顺乾,比他还要年长两岁。
小常妙被蒋顺乾提着一路走上来,这到了崖顶脚一着地就飞快地跑到张怀艮身边,扯着他的胳膊说,“师叔祖你快看啊,我把他带上来了。”
“感情是我被你提在手里是吧。”摸摸鼻梁骨头的蒋顺乾着实被这小胖娃娃给郁闷到了。
他走到张怀艮打坐的地方,探身便见其下重叠的峰峦耸起一片苍翠,远处参差的崖壁间架起一汪碧泉,宛若龙眼。
心神清明的蒋顺乾吸气入腹周转丹田,随即放声长啸。一时间,野翅扑飞,林谷传响。
“如何?”蒋顺乾满脸得意道,“这一啸不差当年阮步兵吧?”
“阮籍一啸惊风起,”张怀艮说,“你这一啸惊鸟起。”
“哈哈哈。”蒋顺乾坐倒在团蒲里,摸着同样打坐的小常妙的脑袋说,“好久不见啦。”
“是啊,好久不见啊。”
两声尽意的叹息落罢便是顾自远眺的沉默,幼稚到读不懂沉默的小常妙看向师叔祖,张怀艮正仰头看着天,愣愣地发呆。小常妙见此也仰头,觉着天上飘过的好大一片白云好像泼泼,泼泼是条癞皮狗。
他觉着抬头看云眼睛又酸又涩,就撇头看向蒋顺乾,蒋顺乾正眺望着远处的山峰。常妙又顺着目光看去,前面的山他认得,山上有座虚无观,虚无观里面住着师傅的师傅。右面的那座他也认得,那山上的井当观荒废了好多年,但观里的枣比哪都甜,他看着看着看厌了,就又看向蒋顺乾,蒋顺乾也撇过头来,一时间老眼对小眼。
“你在看什么?”蒋顺乾好奇地问。
“看你啊。”左瞧右看的小常妙总感觉这老头一脸不太聪明的样子。
“然后呢?”
“然后......”小常妙想了想,抬头道,“然后我又要看天了。”
蒋顺乾也仰起头,说“你看天上有什么?”
“有云。”小常妙遥指着天上的泼泼。
“那云上呢?”蒋顺乾又问。
“有仙。”
“你见过仙?”
“没有。”小常妙摇摇头,补充道“但我师傅他们都说师叔祖会成仙的,等师叔祖成仙以后我就能看见了。”
“你相信你师叔祖会成仙吗?”
“信啊。”小常妙一脸笃定。
蒋顺乾笑了,张怀艮看着天也笑了。
“那你师叔祖成仙后……你不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嘛?”
“我可以看天啊。”小常妙说。
“你师叔祖成仙后住在云上嘛?”
“对啊。”
“可风一来不就把云吹跑了嘛?”
小常妙看着头顶就要被吹走的泼泼,想了想纠正着说,“那师叔祖就住在天上。”
“天上啊。”蒋顺乾感叹着,待头顶云朵飘去露出蓝天时,他遥指着说“可你看啊,云走了,天又在哪呢?”
小常妙仰望天空,两眼茫茫,他无措地看向张怀艮。
张怀艮摊开手掌揉揉他的脑袋说,“天很高的。”
“对对对。”小常妙嘟着嘴强调着“天很高的,很高很高的。”
“可既然天很高,那你又何处去找你的师叔祖呢?”
小常妙想也不想地看向张怀艮。
张怀艮摸着小常妙的脑袋轻笑道,“要是哪天你见不到我了,你就抬头看看月亮,天虽然很高,但与凡间却是共享着一轮明月一轮阳。”
“那我就抬头看月亮。”小常妙就如啄米的小鸡一样高兴。
可他看向蒋顺乾时,这不依不饶的老人却只是重重地叹息着,将目光撇转放在了他处的山峰上。
干坐的小常妙觉得原本温驯的风息凛冽了不少,他缩缩脖子躲到了张怀艮的臂弯下,张怀艮所幸就将他抱在怀中。
小常妙蜷缩着身子,不一会儿就甜甜地睡着了。
蒋顺乾听着小常妙的鼻息,看向了在这龙虎山中画地为牢的老友,问道,“你还相信她在天上吗?”
仰头望天的张怀艮沉默了良久,随即看向怀中的孩子,轻声道“我潜心修道不正是为了去寻找答案嘛。”
“可你心底的思绪太沉了,不像是能超凡脱俗的人。”蒋顺乾叹息着,他真不觉得面前这个有血有肉的老道士能做那缥缥缈缈无人见的天上仙。
“你就是为这而来的?”
“难道就不能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你,顺便在游山玩水吗?”
张怀艮沉默着,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他正抚摸着小常妙的后脑勺,这会让小常妙睡得更为香甜。
一时吃瘪的蒋顺乾也不再兜藏,问道“你不知道这些天外面的风声吗?”
张怀艮摇摇头,“我在此处参道四十余载,早已萧然忘世了。”
蒋顺乾看了他一眼,说“稚恭正在召集我们。”
“为了什么?”张怀艮问。
“为了复仇吧。”蒋顺乾说“其实稚恭和我说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我相信你也明白的。”他看着张怀艮,郑重道“一定是四十多年前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蒋顺乾凝声说话的时候一直和张怀艮对视着,他希望自己想从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眸里看到震惊,看到愤怒。可张怀艮却是没有回避他的对视,那种直率让蒋顺乾有如凝视深渊般无力。
“所以他让你来找我。”张怀艮静静地说。
蒋顺乾暗叹着收回目光,摇头道“这是我自作主张的,因为我觉得不论支撑着你我活到现在的是谜团还是仇恨,其实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
“只是我原以为想你选择的逃避会活得更好,我也愿意去相信......”蒋顺乾苦笑着说,“但可惜世事的结果总与最初的期愿背道而驰。”
“你这可不像是在劝我的样子啊。”张怀艮说。
“是啊。”蒋顺乾舒叹了一声,远眺着青山竹障下的弯弯山涧,在这近于云霄的山巅他依然能听到胸膛内蹦跳的心脏所喷吐的怒火,那如岩浆般流淌了四十多年的怒焰时经半世也未曾冷却过,可坐在这里蒋顺乾却感受不到张怀艮心中的那股炽热。
难得这山中的清风真能吹走一切吗?
难道我真的来错了吗?将顺乾暗想着,过来好久,才对着张怀艮,也更像是在对自己说着,“可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去啊!”
张怀艮愣了一下,笑着说“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叫我和你一起去送死吗?”
“是啊。”蒋顺乾也笑了笑,“但毕竟唯有他才是这世上唯一能解开你心中疑惑的人啊。”
“我不想你因为错过而后悔,也不想在我死后你还孤零零地望着天。”蒋顺乾仰头躺倒在地上。
张怀艮看着他,看着怀中的小常妙,默问着心声。
“吕艮。”闭着眼睛的蒋顺乾叫唤出那个遗弃了四十年的名字,并坚毅道,“和我们走一次四十年前的人走过的路,一起拿着剑去杀死那个混蛋吧!”
张怀艮默默地将目光抬向天空,斟酌良久道。
“好!”
这一刻清风徐来,却有着名剑出鞘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