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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七月里的放蜂人

火车停靠在拜尔斯人头攒动的街道旁,这些下车的人大多是慕黑森林美轮美奂之名而来的旅行者,拜尔斯只是他们在夏日炎炎里选择驻足的地方,而不是他们久待的家。

拜尔斯的人们都很羡慕这些外地人,羡慕他们可以放下手头的工作来乡村浪漫,不需操劳,从腰包中随便掏出几枚银币就能快活一整天。其实,拜尔斯的人们不难知道这些来自大城市的人其实很多都是富贵人,从他们简约而不失华丽的衣服、白嫩而细腻的肌肤、趾高气扬的步伐无疑显露着他们的不食人间烟火。富贵人的生活是拜尔斯这个小镇的平民百姓所不能也不敢想象的,因为淳朴的农商阶级不会相信有人可以一年四季都在悠闲地游荡着而不计后果,也不相信不劳而获者可以活得这般自在。

然而,这些旅行者又是受拜尔斯欢迎的。特别是这街道两旁的商店和旅社老板,他们奉外地人为上帝,从他们那里获得金币;可他们也会在上帝面前祈祷,希望这个夏季能长一些。

地摊商贩们虽然没有商店、旅社老板那么幸运可以直接获得银币而不需拎着一麻袋芬尼铜币去银行等待大半天换成马克金银币,但他们却也愿意“做生食为熟食”从外地人那里换得铜币。

卡尔提着皮箱从火车上下来,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穿行……

闪进了一家果汁饮料小店的卡尔来到柜台,排在一位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士身后,等待点杯苹果汁缓解一下作呕的肠胃。

店家恭恭敬敬地递给那位女士一杯梨汁,并客气地说:“女士,这是您的蜂蜜梨汁。”

女士一手递给老板一枚铜币,一手接过饮料。店家注视着女士细嫩的手、油滑的指跟粉色的指甲触摸在自己掌心,虽然只是几秒间,但这也让他不由的露出几丝微笑。

“找您一芬尼。”店家祝福女士说,“祝您好运。”

“谢谢。”女士接过店家找回的那枚铜币说,然后小手攥着一芬尼走开了。卡尔走向前,对老板说:“一杯苹果汁。”

“需要加糖吗?”

“不需要,谢谢。”

卡尔左手拎着皮箱,右手从口袋中摸出几枚硬币,看了看手中的五枚铜币,除了一枚一芬尼,其余全是五芬尼,他便在柜台上放了一枚五芬尼铜币说,“幸运一芬尼留给您。”然后将其他四枚硬币装回右侧的口袋,用腾出的右手端过盛满淡黄色果汁的玻璃杯。他刚一转身,欲要离开柜台,就发现身后已经排了五六个男男女女。

卡尔端着果汁来到就近的一处餐桌前,先是将果汁放在桌子上,然后将皮箱放在桌边下,随后稳稳地坐在了靠椅上。

桌子的另一边是一只空了的杯子,对面的椅子上是一位留着银色卷发的中年男子。男子瞅了瞅对面这位刚刚放下皮箱身穿水蓝色格子衬衫的绅士,然后一边用手帕擦着嘴巴,一边问卡尔:“先生拎着这么一大箱子行李,想必是要在我们拜尔斯多待一段时间了吧?”

“这箱子里装的是书。”

男子又瞅了一眼卡尔坚毅而深邃的目光,说:“先生莫非是作家?我们这里环境挺幽静的,很适合看书写字。”

卡尔都有点怀疑自己那个记忆里的南方小镇拜尔斯都已不复存在了,五年的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拜尔斯的街道、商铺,拜尔斯人的眼光也变得更能揣测他人。卡尔说:“我可不是什么作家。我家就在花街那边。”

“我好像没见过你。”男子有点惊讶地说,“也许是这里离那边有点远的缘故吧!”

卡尔喝了一口苹果汁,然后马上应和说:“是有点远。”

男子说:“那你先喝着。我要走了。”然后将手帕装进口袋,起身准备离开。

“再见。”卡尔说了一声。只见那男子对卡尔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走出了大敞开着的门。卡尔可没过多的精力注意他消失在了哪里,他继续品尝着杯中香醇的果汁。虽然喝杯果汁也得花费不少的时间,但卡尔还是希望可以借此缓解一下胃的难受。当然,要是四十年后,卡尔还活在这个世上,他带着孙子孙女在街道上,买了两杯装在锥形纸桶中的果汁送给他们,便一起回家了,他一定会嘲笑今天自己在喝果汁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

喝完果汁的卡尔从店里出来,向西行了没几步,一位身着黑色马甲的中年人突然从一边的杂货店里窜了出来。卡尔从他整洁而庄严的打扮、规矩的衣领和胸前的十字架就能判断他是一位牧师。

牧师也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卡尔,卡尔却从他霜鬓之间的目光中感觉到这位牧师好像并不陌生,更显亲切。卡尔刚要开口叫声“父亲”,却不料牧师总是可以快人一步。牧师虽不能窥透卡尔黑色皮箱里装的是书,但他确信这只黑皮箱就是儿子去柏林时装满了衣物的那只箱子,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走过来先问了卡尔一句:“卡尔?”

“父亲。”卡尔放下手中的箱子,给了卡特菲尔德一个拥抱,然后注视着留在卡特菲尔德额间那岁月之刀划过的六道刻痕在微笑间若深若浅,不少白发点缀头上,头发显得苍苍而有些稀疏。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卡特菲尔德见到卡尔时的激动,他如同见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强健的自己而以此为荣耀,亦不失牧师的尊容。布鲁诺父子都认同一道箴言“强壮乃少年的荣耀,白发为老年人的尊荣。”

“我今天一早就来这里等你。刚才在商店里跟一位朋友闲聊,听到鸣笛声,我这才出来。”卡特菲尔德说,“幸亏出来的早,没逛过你。不然回家去,你母亲一定会说我是老糊涂了。”

“父亲,家里还好吧?”

“还好。”父卡特菲尔德说,“就是盼着你能回来,大家吃一顿团圆饭。”

“哦。走这么远,你应该累了。”父卡特菲尔德准备帮卡尔拎箱子,“要不我帮来拎吧!”

“没事。箱子一直在车上,也就是我刚刚拎在手里的。”

“托尼!”卡特菲尔德叫住一辆马车。

“牧师您好。请问您要上哪里?”车夫停下来说。

“麻烦你送我们回家。”

“乐意为您效劳。”

车夫托尼帮卡尔将皮箱放到车上,然后载着牧师父子向西驶去。车夫托尼问牧师:“这位年轻人有点面生,是外地的吧?”

“他是卡尔,”卡特菲尔德说,“我的独子。”

托尼惊讶地回头瞅了一眼坐在牧师身边的卡尔,说:“他就是在柏林的卡尔啊!好长时间没见,都认不出来了。”

“这几天生意应该不错吧?”

“托上帝的福,这段日子从北边来的人可真不少。”托尼说,“我准备让我家的小托尼也租两匹马出来拉人赚钱,可他的母亲却说这会误了他的学业,他这才没来成。”

“我没记错的话,小托尼明年应该就毕业了吧?”

“嗯。明年毕业。”托尼说,“可他成绩都快排倒数了,我是没希望他能跟卡尔一样到柏林去深造。他应该早早学会拉人赚钱,将来日子也好过些。不能再像我一样,四十岁才出来赚钱。”

青石路两旁是绿油油的草,里面点缀着黄色的花,南边几块薰衣草正随微风跳着悠悠的舞步,一如紫色海岸泛起浪花,一如花海起着涟漪。流水绕过花海,河谷那边便是密密的松杉林。

望着黑森林后面的山丘,马车转过一处高地,卡尔将目光转向几栋三层木屋。木屋被绿草分割得那般自然,不疏不密,几只野鸭在草地里跑来跑去、竞相追逐。而最近的这栋便是卡尔久别六年的家。一成不变,恍如昨日,嗡嗡飞过的蜜蜂也让卡尔感到情真意切。

篱笆外,则是一位穿着黑白格子裙的女士,她稳稳地站在那里望着马车驶来。

“夫人这条裙子很漂亮啊!”托尼说,“我送牧师跟卡尔回来了。”

“真是有劳您了。”克劳蒂娅说,“我已经在这里等待很久了。”

卡尔从马车第一个下来。“卡尔。我可怜的孩子,回来就好!”克劳蒂娅给卡尔一个拥抱。

“母亲。我回来了。”卡尔接过克劳蒂娅的拥抱。

卡特菲尔德接过车夫托尼从车上取下的皮箱,克劳蒂娅说:“托尼。午饭我已经做好了,要不你就在这里吃了吧。”

“夫人,不了。”托尼说,“最近旅行的人多,我还得拉人去哩。”

“托尼。辛苦你了。”卡特菲尔德刚要把兜中掏出的六枚铜币交给托尼。

“您的钱我可不能收啊!”托尼却连忙拒绝,“看在上帝的分上,牧师您还是收回去吧。”

“这是上帝的意思。”卡特菲尔德说,“这是你该得的,你还是拿着吧。”

“既然是上帝的意思,我也只能拿了。”托尼从牧师手中拿走了三枚,剩下了三枚,开玩笑说,“可是,我只能拿三枚。六枚的话,我还得把你们原路送回去。要是您有东西落在了车站,我也不介意再载您一程。”

托尼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干活一用力就右上腹绞痛,估计是得了胆囊炎,整个家庭的重担都扛在他一个人肩上,虽然他家境并不富裕,却是个诚实且能吃苦的男人。“一步一个价”,这是车夫的原则,卡特菲尔德虽然是受人尊敬的牧师,但他也不好破了车夫们的规矩。

“夫人,再见。”托尼离开前也不忘向克劳蒂娅打招呼,因为这源于拜尔斯男士们一如既往地对女士们保持尊敬的传统。

回到厨房的克劳蒂娅刚一揭锅盖,在餐厅里还没就座的卡尔就闻到苏梅酱的味道,夹着葱香跟肉香,这是卡尔最朦胧也最熟悉的味道。因为梅子鸡既是母亲最拿手的一道家常饭,也是卡尔从小就最爱吃的一道菜。

“知道你今天来,我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梅子鸡。”克劳蒂娅端上两盘热腾腾的梅子鸡,一盘放在儿子面前,一盘放在卡尔对面,那正是卡特菲尔德的专座。

“好久都没吃过家里的梅子鸡了!”卡尔望着刚摆在眼前的这盘佳肴,已经垂涎欲滴了。

“尝尝我收藏了快六年多年的雷司令。”卡特菲尔德从柜橱里用手指叼来三只高脚杯放在桌子中央,拎开一瓶碧色酒水,那是卡特菲尔德眼中的琼浆玉液,他一一填好杯子,然后说:“以前你小,现在长大了,可以多品一些酒了,这对身体也有益处。”

“我感觉黑皮诺不是太冲。”卡尔说,“也比较适合我的口感。”

“黑皮诺?”卡特菲尔德摇摇头说,“雷司令适合我们德意志人,法兰西的红酒品味不出这般严谨。”

“你就不要见谁都说你的酒有多么多么的好了。”妻子克劳蒂娅对丈夫说,“现在的年轻人口味都没那么冲了。”

“也许等我老了可以改口喝摩泽尔的白葡萄酒。”卡尔说,“你们不是常说人老归根嘛。”

“话总是可以这样说,不是吗?”克劳蒂娅提醒说,“那我们先来祷告吧。”

一家人正襟危坐,将双手拱于颚下,一阵祷告之后,大家开始放松下来。

“虽然我们家没有黑皮诺,”卡特菲尔德举起酒杯说,“但无论如何,今天是值得我们庆祝的。”

卡尔品着杯中酒,发现并没有什么让他作呕煤油味,这杯雷司令散发着强劲而精妙的香气,蜂蜜花香掺和着红色砂土味。这也许就是时间的力道,它能潜移默化的改变你的认识,总有一天你会察觉一切的一切都变了。

酒足饭饱之后,“克劳蒂娅。”卡特菲尔德对妻子道别,“我先到教堂去一趟。”

“今天你还没去过吧。是该去看看了。”克劳蒂娅一边忙着洗刷手中的盘子,一边说,“那可是你的工作。”

而此时卡尔早已沐浴完疲惫的身子,换上一件清爽的白衬衫,坐在屋外的长凳上沐浴起了午后的阳光。他在拜尔斯西边的高地上望着两百米开外的小镇屋舍连片,虽然正值饭后午休,但街道上不乏从商店出出进进的人们。拜尔斯中学就在镇子的偏西侧伫立着,校园的整洁如雨后的屋顶,没有一枝半叶。这时的拜尔斯中学显得很宁静,与整个拜尔斯小镇有些格格不入。这种肃静只是短暂的,毕竟暑假即将过去,帮父母打点生意、修剪花园的孩子们过不了多久便会挎着书包归来,整个中学又将变得活泼起来,生机盎然、朝气勃勃。

拜尔斯中学的对街便是拜尔斯的教堂,那是上帝耶和华在拜尔斯驻足的驿站,也是卡尔的父亲卡特菲尔德牧师坚守神职的地方。拜尔斯人相信教堂可以让他们的灵魂通往天堂,与神对话。教堂的高瞻远瞩虽不能冲出云霄,但它依旧是整个拜尔斯最高的建筑。依偎在其东侧一百米处的拜尔斯镇镇政府即便挺直了腰板、带上四角帽也不过在教堂的肩膀处,这分明就是父与子的高度,这是因为德意志国王一直都宣称自己是天之骄子,而耶和华便是亘古不变的天之主宰。

“卡尔。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趟教堂?”卡特菲尔德刚从屋里出来便对卡尔说。

卡尔从长凳上起来,踩过齐刷刷的青草,步入砂石小道,跟着父亲走在下坡路上,他说:“我好久都没去过教堂了,是应该要忏悔忏悔了。”

“我现在是牧师,你祖父生前也是基督教徒,我可不希望到了你这里不信上帝,改信炼金术了。”卡特菲尔德提醒卡尔说,“我们布鲁诺家族不能没有信仰。”

“我寄来的那本书,您看了吧?”

“看了。”卡特菲尔德一边走一边说,“你是怎么认为先知会有烦劳的呢?”

“在我看来,先知跟天使都是古代的智者,他们以前也是人,这世界上本不存在没有烦劳的人。难道不是吗?”

“这个我倒不持反对态度,有时我也这样认为。不过你所认为的上帝之烦劳便是人们的无知我倒不完全这样看。”

“那依照父亲您多年侍奉上帝,跟他老人家打过不少交道的经验,您认为先知的烦劳又会是什么呢?”

“经验?”卡特菲尔德摇摇头说,“作为凡夫俗子,我从未从上帝那里得到过什么经验之谈。无非是按照《圣经》的意思按部就班罢了。”

卡特菲尔德接着回答卡尔的问题,他说:“先知的烦劳自有先知知晓并过问。我们无需揣测上帝的心思。我们只要知道自己的心是怎么想的,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万不可做,并真诚地愿意撩去虚华的外衣,不必过于计较世俗的成见,做到表里如一便少去了不少的烦恼。”

“这些我都懂,也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

“那我就放心了。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般大小的我也喜欢带着过滤镜,用异样的眼光看这个怪怪的世界。”卡特菲尔德说,“可现在我认为那只不过是年轻人的格格不入,周遭的一切让当时的我紧张、慌乱并不知所为,年轻人的傲慢与偏见便因此而生。但我必须得生活下去,所以选择了包容,而非妥协,并跟随你的祖父一同信仰起了上帝,拿着《圣经》咬文嚼字,以汲取先知们的处世智慧。”

“原来父亲您以前也是个愤青啊!”

“何止是愤青。”卡特菲尔德向儿子坦露起了自己当年的年少轻狂,“我二十岁的时候,因为镇西有一位叫汉娜的少妇,虽然三十多岁,但长得邪气,而自愿替她受死,便向警长说谎,‘她的丈夫是我杀的’。可警长却说:‘你为什么会傻到有人愿为你担当罪责但却还要来自首呢?你又凭什么能将一位强壮的男士迷倒在床,并让他愿意裸死在床上而不带挣扎的呢?’结果我一条也没能答上来。就这样,那个少妇被绞死在了城西的槐树下,而我却活了下来。你说,我当时该有多傻?”

“这听起来确实有点疯狂!”卡尔有点被牧师的旧事所惊到。可几乎所有的男孩儿除了亲生母亲之外还有一位难忘的大龄女人,虽然多年之后她们早已归于尘土,但往事依旧让人朦胧。

“所以说,年轻人的情感虽然是深刻的,但却是朦胧的。”卡特菲尔德说,“快到教堂了。我们该收起这些无知的言论了。”

推开高大的门扉,卡特菲尔德如阳光洒进地面一样自在地步入教堂,卡尔紧跟其后。

左右是两列整整齐齐的红木长凳,两面的玻璃窗是光进入教堂的通道,它将驱逐黑暗,这正是上帝分离光与暗的目的。教堂的正堂是一拱门,通向里面的峒室,峒室洁白的正面墙上悬挂着一架十字,却不见耶稣。峒室的左右各有一扇门,左手通往黑暗,是拜尔斯的罪人们向上帝忏悔的地方;右手通向光明,通过忏悔的人将在这里用勤奋的右手推开那扇回归自然的光之门。

卡特菲尔德走到教堂尽头,用食指跟中指在自己额头与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架,然后转身过来对卡尔说:“我们先在坐这里休息一会儿。”

卡特菲尔德父子并肩坐在右边的长凳上,卡尔说:“好长时间没能回过家,现在的拜尔斯变化也挺快的。”

“可不是嘛。人都在一天天变老。”卡特菲尔德有点感慨,“我守在教堂这方寸之地已经整整有十七个年头了。”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卡尔说,“教书比较好,还是作牧师比较好呢?”

“三十年前,我喜欢跟小朋友打交道,因为孩子都比较天真无邪,比较好处。人到中年,有了自己的家跟孩子,就变得容易知足。牧师也算是个清净的职业,倒蛮适合养老的。”

卡尔点点头,却没吭声,因为眼前这位皈依先知的牧师已经不是当年那位在教室里侃侃而谈的算数老师,也不是五年前与儿子离别时的那位送行者。

记得那是十七年前的一个深夜,卡特菲尔德好不忍心放下手中的算数书,摸着一年级到五年级的五本算数教科书默然落泪,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将这些魔鬼锁进了箱子。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就在灯火阑珊的地下储藏室里,孤单的身影被灯火点燃。他坐靠在椅子上,看着凌乱的箱子,里面是他二十年来所沉淀下来的点点滴滴,有书籍、教案本、红色墨水、鹅毛笔跟他在教育岗位上所取得的荣誉证书,当然还有那一榻寄托着师生恩情的信笺,虽然它们显得陈旧又单薄,但其重要性只有卡特菲尔德一人能体会的到。

就在封锁前尘的第二天清晨,卡特菲尔德踏入了这间拜尔斯天主教堂,随后他当着全镇民众进行了脱稿式的就职演讲。他的演讲不时伴着阵阵掌声,这足以证明卡特菲尔德不仅仅是位优秀的算数老师,更是一位演说家。

当时刚刚上任的弗雷辛格镇长也在场,就坐在现在卡尔的位置上。“作为布鲁诺先生的好朋友,我在这里先要祝贺布鲁诺先生今天就任神职。这当然是一个朋友想看到的,也是上帝的旨意。但拜尔斯小学的孩子们却有点想摇头,因为在今天看来,他们失去的不仅是一位合格的算数老师,也将失去一位演说家。”这位年轻的镇长颇有风趣的调侃道,索然不知教堂里的那五分庄重、四分严肃。

这时,教堂里的热烈气氛也被这位穿着灰色正装的镇长所带起,大家兴致勃勃,好像今天是个加薪、丰收的日子。正值这股热流,拜尔斯的师生们给卡特菲尔德这位即将离职的老师献上了一份礼物:跟桌子一样高的一台布谷鸟钟,这是拜尔斯的师生们连续数个昼夜亲手制作的巨钟。

当卡特菲尔德从两个孩子手中接过这只大钟时,拜尔斯小学的师生们都为之自豪。卡特菲尔德将大钟放在身边,然后说:“拜尔斯小学的同事跟孩子们,今天收到你们的礼物,我既高兴又心存不舍。希望同仁们幸福美满,祝福孩子们健康快乐!”

紧接着便是再次传来的掌声。弗雷辛格说:“来自拜尔斯小学的师生们送来的这只大钟,足以证明他们对布鲁诺老师的依依不舍跟布鲁诺先生对他们的师恩厚德。但这只巨钟也提醒了我这位好朋友:虽然不再是个教书人了,但作为牧师,可不能太阳都要照着屁股了还懒在克劳蒂娅的温被窝里,更不能忘了对上帝坚守时约。”大家不得不为这位年轻镇长调皮的话而哈哈大笑。

“我当然会感谢克劳蒂娅为我叠、洗被子。除此之外,也感谢作为妻子的她能够保持着屋子一天可以二十四小时的整洁,让我穿着清爽的衣物出门,虽然我不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我不得不赞誉她的厨艺是精湛的,虽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卡特菲尔德说。

当时听了丈夫赞誉之词的克劳蒂娅坐在凳子上都有点像掉在热锅盖上的蚂蚁,有点承受不起,她不得不将这一切归咎于弗雷辛格先前的不当言辞。就连她回到家中也不忘在丈夫面前说:“作为一镇之长,弗雷辛格怎么能在教堂里当着全镇的老老少少净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却不感到害羞呢?”卡特菲尔德解释说:“希望上帝能原谅他的幽默与风趣。”

对于弗雷辛格所说的“要与上帝坚守时约”,卡特菲尔德当众表明了立场。“我会将今天收到的这只布谷鸟钟摆放在教堂里。希望它能指导我坚守时间,作息规律。”

十七年后的今天,这只布谷鸟大钟历经六十八个春天,无数个月圆月缺,现在依旧站立在教堂后墙偏左侧的地方,不曾停歇过。

“咕咕。咕咕……”几声布谷鸟悦耳的叫声从大钟里发出,这时最短的指针指在金色的“Ⅴ”上,最长的指针正对罗马数字“Ⅻ”。卡尔可以从大钟上轻松地读出现在正是下午整五点钟,这种轻松来自他多年跟时间打交道所形成的下意识。

“要不我们父子去喝几杯?”卡特菲尔德建议,“白红黑酒馆里面可有你喝的法兰西黑皮诺。”

“白红黑?”卡尔可从未听说过以前拜尔斯还有这个酒家,可他从离开拜尔斯时至今日都足足有五个年头了,这里的变化也许不止多了一家“白红黑酒馆”这么简单,卡尔只好收起心里的那一丝怀疑,接着说,“这家酒馆我以前没听说过。看来我离开的确是有点久了。”

“现在我们拜尔斯相比四五年前变化可大了。趁着最近闲了下来,你是应该好好转转。”卡特菲尔德起身说,“那我们快去喝两杯吧。不然回家晚了,我们就错过你母亲特意为你准备的丰厚晚餐了。”

卡尔竖了竖衣领,起身说:“我请客。”

卡特菲尔德不由的露出一丝微笑,看来在柏林的这五年独自生活让儿子长大了不少,虽然两杯酒的钱不算多,但在卡特菲尔德眼中却看到了一个敢于担当的男子汉。

卡特菲尔德在临走前也不忘用手势向上帝打个彬彬有礼的招呼。卡尔也被父亲的文明举止所感染,他也在额头与胸膛处行了一个离别礼,虽然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特意向上帝问好。

“酒馆就在镇政府对面。”卡特菲尔德为儿子开路并告诉他,“花不了几分钟我们就到了。”

突然,从侧巷传来孩子们“哈哈”的嬉闹声,并伴有一个中年妇女的嘀咕声,好像是在教育孩子。

可一句“你们这群有爹生,没爹养的泼猴!”让卡尔知道这位妇女不会是在教育自家的孩子,这明显是赤裸裸的谩骂。

“猪。猪。猪……”孩子们嬉闹着,“恶心的母猪!”这让卡尔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正当卡尔准备进到前面的侧道去看看时,突然从前方的道子中横着窜出来四个孩子,最大的能有十二三岁,最小的也不过六七岁,只见他们穿过马路,并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瞅了几眼牧师,之后便消失在了对面的巷子之中。

卡尔却跟着父亲的步伐一直向前走,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时,卡尔不由自主地向右边的巷子里看去,试图看看那个跟孩子们一般见识的妇女到底是什么人。令卡尔有点惊奇的是:巷子里蹲着一位穿着破烂黑裙子的乱发妇女,裙子破烂得让她不得不露出一只大腿,她手中拄着的那只乌色木棍两头大,中间细,好像一只羊的后腿骨。

这无疑让卡尔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位格拉芙女巫。在卡尔的记忆里,格拉芙手中就握着这样一根羊骨头在大街上窜来窜去,在麦田里肆意踩踏稻子却无人问津。当女巫遇到熟人时便用手中那只骨杖敲打起来,一会儿猛烈,一会儿短促。如果有人在树林里跟她不期而遇,她不会傻到用骨头去敲击松软的地面,而会敲打一边的树干或是石块。没有人不会为她让路,也没有人敢跟她擦肩而过,就连以前的波特曼神父也要绕着她走。

“神父。您可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怎么会对一个疯子让路呢?”也有人为此不解,问波特曼神父。

“非洲沙漠上的哈姆人自称是诺亚的后裔。但他们也未能因为祖先曾受到过上帝的独自蒙恩而不绕着响尾蛇走的。”马丁神父这样解释说。从此,格拉芙被拜尔斯人叫做“抖着尾巴的蛇”。的确,没有人会愿意受到女巫的谩骂,就跟没有人不会惧怕蛇的毒牙。因为女巫的谩骂不仅是粗暴的语言攻击,更是毒辣的诅咒。

“格拉芙一直就是这样,希望上帝能原谅她。”卡特菲尔德迈着稳健的步伐,对身边的卡尔说,“转过这个角就到了。”

刚向右转过墙角,卡尔就看到小道对面有两扇比水晶还要透亮的玻璃门敞开着,门上头标识着“白红黑”,这串字符白、红、黑相间,虽然都一个样的显瘦,但却高低不匀。门右侧是一大盆蜘蛛草,比女巫格拉芙的头发还要蓬松,但却不那么太乱。在拜尔斯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学名叫吊兰,原产于南非,是个舶来品。

卡尔紧随父亲穿过五米宽的街道,踏上三个台阶,如光穿过水晶玻璃毫无受阻地步入这家“白红黑”酒馆。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过道,给卡尔一种如重新步入街道的错觉。也许是房子有点过长,所以显得太窄。三米宽的过道用一块块黄中泛黑的杉木板铺盖而成,也许是杉木的天然纹理与木板间的拼接线让人混淆,所以彼此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缝隙,它平整如一,给人一种由一块杉木铺设的错觉。

屋中的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排排崭新的桌椅鳞次栉比。过道右侧是黑褐色的桌椅,但此时椅子上却没有一个人。左侧则是长长的柜台将一位身着白色裙子的少女圈抱在里面,如同扣在少女胸腹上那件白色的绣花紧身胸衣将胸牢牢的拖住。少女的金发碧眼之后便是高大的柜橱镶在后墙里,五层橱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玻璃瓶,底下两层是偏淡色的,中间两层是血红色的,最顶部一层是发黑色的。它们大多贴着不同的标签,印着德意志、意大利、法兰西、日不落等帝国的文字。如果说酒馆外的那一盆吊兰是不为人知的舶来品,那么酒馆橱柜里这一面墙的酒水很明显都是进口货,这让卡尔感觉俨然进入了酒国的世界。

“牧师先生,好久不见。”金发女子客气地说。“您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啊。”

“科琳娜。你今天气色也挺不错啊。”卡特菲尔德问女子,“怎么没看到劳拉呢?”

“她前天去巴塞尔进酒水去了。下周二就应该可以回来了。”

“科琳娜?”卡尔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再仔细打探了一下这位被父亲称为科琳娜的年轻女子。从她弯弯如月的画眉、玫瑰色的双唇、及肩的中分卷发以及成熟的女性神态可根本看不出来昔日的同桌科琳娜·弗雷辛格就是她。只不过她微微高出下唇的上嘴唇跟脸的轮廓,双眼皮下裹着的那一对碧色眼珠如牛犊之眸,这些倒跟那位同桌有些相像。难道弗雷辛格的千金科琳娜真能学会做红酒这么高端又有眼光跟品味的生意吗?卡尔对此有点怀疑。因为在卡尔的记忆里,同桌科琳娜可是个并不怎么聪明的女生。卡尔不得不在内心里爆他这位女同桌的料:一个算数从来都不会及格的中学生;一个并未因自己的父亲是镇长而受到大家追捧的女生;一个在背地里说女神劳拉老师坏话的女人;一个再平常不过扎着马尾的女孩子……

“看来你们的生意做得不错。”

“现在的人喜欢聚在一起喝上几杯。都是多亏了大家的光顾。”

“是啊。就连我这个神职人员也快变成一个酒鬼了。”

“上帝可没规定牧师就不能喝酒了。您说,是吧?”

“先知只是告诫我‘因酒错误的,就无智慧。’品酒纯属个人喜好。再说了,他老人家也懒得理我这个酒鬼。”

“还是给您来一杯雷司令吗?”

“来一瓶09年的法兰西黑皮诺。”卡特菲尔德的目光快速扫了一下酒柜,却一反常态地选择了一整瓶黑皮诺红浆,他接着对科琳娜说,“再多拿一只杯子。”

“黑皮诺?牧师先生今天是怎么了?终于改口喝干红了,还是从法兰西进口的。”

“这不卡尔今天刚从柏林回来。”卡特菲尔德转眼看了一下正在瞅着酒柜的儿子,对科琳娜说,“他可不喜欢我的雷司令。”

“卡尔回来了?那好,我这就给你们拿。”

科琳娜这时才趁着转身之际好好地注意了一下牧师身后那位高个男子,只见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手揣在黑色皮带下面的两只灰色口袋里,踩着棕色的皮鞋,侧着身子观望着酒馆最尽头的墙壁,索然不知道她跟牧师的对话,对于喝酒的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其实卡尔并非故意不理会她,而是被最里头墙壁上的一幅巨画所吸引。卡尔可以肯定这幅画在六年前拜尔斯中学的教室里出现过。当时作为拜尔斯中学的学生,卡尔有幸看到这幅名为《向日葵》的巨画被挂在黑板上。这幅画的主人是一位美术老师,他将自己的这幅作品展现给他的学生们,无疑是为了赢得年轻人追捧。卡尔不会忘记这位美术老师的名字叫古德里安·菲利普。

古德里安·菲利普,一位画匠兼职老师,说话风趣而幽默,留着跟贝多芬一样艺术的长发,在大夏天也穿着靴子。他在一张高两米、宽两米的红色丝绸上用大量的金粉画了很多葵花庄园里一般大小的向日葵。有人认为他就是天才,但也有人说他这分明就是在糟蹋不惜万里从中国进口的丝绸。然而,这幅《向日葵》不久便在南方画展上得了奖,这让大家开始一致认为这段丝绸要增值了,于是很多有钱人都慕名而来想购走它,可菲利普老师的态度却是不管出多少价钱他都不会买的。

而如今这幅《向日葵》出现在了这家酒馆,不免让卡尔有些疑惑:难道是与劳拉老师的婚姻改变了一向固执的菲利普老师,让他认为将自己的这幅杰作换成金钱,然后买来华丽的衣裳穿在马琳·劳拉的身上更有艺术美的价值?

卡尔只能这样猜想,但猜想总归是猜想,而不一定便是答案。

科琳娜转身从橱柜第四层取出一瓶红酒,转身回来从柜台台板下的隔间里用手指夹出一对高脚杯,她那纤细的手指上红色的指甲如同白天鹅长脖颈托着的红色的喙。科琳娜拎着酒、手指夹着杯子对卡特菲尔德说:“牧师先生,我先帮你们开瓶,你们先到那里坐,我马上给你们送来。”

“那就有劳你了。”卡特菲尔德说完客气话,便带着微笑坐在了里面窗户边的位子上,那是他习惯品尝德意志白葡萄酒的地方。

“这家酒馆挺奢华的。”卡尔也随之坐在了牧师的对面说,“置办它的老板一定是个银行大亨。”

“银行大亨?你是说劳拉女士开过银行?”卡特菲尔德笑着说,“你应该还记得拜尔斯中学教国语的马琳·劳拉老师吧?哎。也许你已经忘记了。”

“马琳·劳拉?”卡尔有点惊讶地说,“您是说这家酒馆是她开的了?”

卡特菲尔德点点头,说:“看来你不知道的事情虽然蛮多的,但记性可不赖。”

这时,科琳娜已经灵巧得饶过柜台,迈着整齐的步子过来了,她手托一张盘子,盘中便是一对高脚杯靠着一瓶黑皮诺。

卡尔看着科琳娜将红酒放在桌上却只发出一点磕碰声,然后将一只杯子放在桌子稍左边,另一只放在卡尔的一边,说:“牧师,你们慢用。”

“嗯。谢谢!”卡特菲尔德点点头说。科琳娜刚收起盘子,瞅了一眼坐在牧师对面的这位年轻人,不料卡尔的目光与这位昔日同桌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卡尔这时有点不好意思,便随机对这位女士说了一声:“谢谢!”倘若今天没有父亲在,卡尔一定还会外加一句“你真漂亮”的夸奖词。虽然科琳娜今天并没有收到这句赞美,但她害羞时刷的一下红了的俏脸蛋暴露了自己的怦然心动。

科琳娜马上不好意思地离开了。卡尔先给父亲添了半杯红酒,然后给自己填好,说:“这里好像并不热闹啊。”

“现在可不是拜尔斯人喝酒的时候,他们可没有我们父子俩这般清闲能在大白天出来喝酒。”卡特菲尔德解释说,“现在太阳还这么高,还得等两个小时这里才会开始热闹哩。之后直到凌晨大家才会走干净,那也是这里打烊的时间。”

“看来我们来得太早了。真是一对无所事事的父与子。”

卡特菲尔德端起酒杯说:“就让我尝尝卡尔口中的法兰西红酒到底凭着什么征服了他。”然后抿了一口,细细品着。

“这怎么会有甜菜的味道?”卡特菲尔德并不看好这杯法国干红,突然他又感觉这不像是甜菜头的味道,更像甘草味道,于是他又接着说,“不。应该是甘草。”

卡尔不相信父亲会品出甘草味来,便端起酒杯自己品了一口。结果在卡尔的口里既没有真正的甘草味,又没有真正的甜菜味,卡尔开始细细地品,最终他将得出的结论告之父亲:“好像没有甜菜那么涩,又没甘草那般甜。”

“看来钟情它的小伙也品不出其中的名堂来。”卡特菲尔德有点对口中黑皮诺的朦胧感抱有怀疑地说,“这根本没有法兰西人的傲慢味,倒有英吉利人那种‘墙头草两边倒’的感觉。”

“我以前品出来的都是酸甜的樱桃味。”卡尔不解地说,“这种味道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瓶中年的,所以味道变得更特殊了。”这时从柜台上传来了科琳娜的声音,“要不给你们换一瓶年轻的?”

“卡尔。”卡特菲尔德为了征求儿子的意见便问卡尔道,“你看怎样?”

卡尔知道父亲这么问他不是因为他事前承诺要为父亲买单,而是探探儿子兜里有没有带足了钱。卡特菲尔德可不希望让卡尔第一次在同学面前喝酒赊了账。

“那好。”卡尔自信满满地说,“再加一瓶最新产的。”卡尔可不想因为这瓶中年黑皮诺就让父亲错误地认为所有的黑皮诺都是“甜菜做的”。卡尔依然是个希望得到他人认可的孩子,他希望用年轻黑皮诺所散发的樱桃味来征服这位一向钟爱自家白葡萄酒的牧师。因为在卡尔记忆里,卡特菲尔德对樱桃并不反感。

“这是我们最新的黑皮诺,11年的。”科琳娜取来一瓶新的红酒跟两只杯子放在桌上说:“这瓶中年黑皮诺我就拿回去封存了。”

卡尔填满两只空杯,将其中一杯推到父亲面前说:“您尝尝这杯。”

卡特菲尔德喝了一口,品尝着……

“亲爱的女儿科琳娜。”这时,从酒馆外进来了一位西装革履四五十岁的男子。这位自称是科琳娜父亲的男子在丰神绰约的女儿面前显得有点偏瘦。

“你喝什么?”科琳娜却并不那么过于热情,似乎在科琳娜眼里他们之间并不太那么父女情深。

“一杯黑加美就行了。”男子并未被科琳娜的冷漠而变得不快,他还是略带高兴地说。

科琳娜将一杯红酒放在柜台上说:“酒好了。”她便又开始忙着擦洗手中的杯子。只见那男子转身一看角落里还坐着两位品酒先生便马上带着微笑过来说:“牧师先生,下午好。”

“镇长,您好。”卡特菲尔德起身与他握手。

之后男子坐在卡特菲尔德身边瞅了一眼旁边的卡尔,说:“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叫我卡尔就行了。”

“哦。你原来就是牧师在柏林的那个儿子卡尔。我上周在柏林来的报纸上可看到了跟你一样的名字,他也在柏林神学院当助教,说也是我们南部人,还写了一本好像叫‘什么的烦劳’的书。”

“如果镇长先生您看的是第108期的《柏林晨报》的话,那么那本书应该叫《先知的烦劳》。”卡尔说。

“对对对。就是《先知的烦劳》。”镇长有些疑惑地说,“不会上了报纸的就是你吧,年轻人?”

“就是坐在我们面前的卡尔。”卡特菲尔德说。

“我可怎么没听您说起过?”弗雷辛格问牧师,“上了柏林头条这么重要的事,我们应该庆祝庆祝。”

“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好庆贺的?”卡尔并不太那么高兴地说。

“这么年轻就能上报纸头条,在柏林引起轰动,这就已经很难得了。”弗雷辛格并不赞同卡尔的说法,“又何必追究其他的呢?”

“哦。对了。我先出去一下。”卡尔借故离开了座位。

“他可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倔强。”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弗雷辛格举起酒杯说,“那就让我们这两个糟老头一醉方休吧!”

见卡尔许久都没回来的科琳娜放下手中的杯子,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之后便也从玻璃门里走了出去……

“卡尔。”科琳娜问那个背靠在墙上点了一支烟的小伙,“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以前可是同桌。”卡尔任由指间的香烟随着一小波微风缓缓化为灰烬而不曾吸食,他看了一眼走了过来的科琳娜,然后回答说。

“屋里那个陌生人是我父亲。他可不像你父亲有文化。他说起话来很少修边幅的,希望你不要太当真了。”

“镇长说起话来是有点法国人的风趣。这只是个人的说话风格而已,我又怎么会见怪呢?”

“那就好。我好久都没见过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今天早上刚下的火车。”

“你父亲可真行,刚一下火车就带你来喝酒。”

“这样不好吗?”

“没,挺好的。我父亲可从来没这么善解人意过。”

卡尔抽了一口烟,“咳咳!”被呛了一下,他又马上吐了出来,因为他可不想让烟熏了自己的肺。

“你也学会抽烟了啊?”

“这是我抽过的第五支烟。”卡尔瞅了瞅夹在指间那烧了半截的烟,说,“抽烟有什么不好吗?”

“这个可真不怎么好。这对身体可不好。我之所以不太喜欢我父亲,有一条就是他带着一股烟味。”

“哦。是这样啊。看来抽烟也不太招人喜欢。”卡尔丢掉手中的烟,用脚踩灭,然后看着表情有点惊讶的科琳娜说,“我一般出来身上都带着香烟跟火柴,见了喜欢抽烟的朋友也好给他们点上。其实我自己倒不太喜欢抽它。”

“要是偶尔抽一根也不碍事。”科琳娜有点被卡尔的知错就改所惊到,她不得不怀疑卡尔是个会抽烟的男士,“如果这支被你踩灭的是第五支香烟的话,相当于你几乎没抽过什么烟。”

其实,正如科琳娜所猜的那样,卡尔并不怎么会抽烟的确是个事实。跟伙伴们一起用撕下的报纸条卷上一些干枯了的杉树叶便是卡尔所说的第一支烟,他只吸了一口就发现干杉叶更适合熏衣服;中学的时候,在两次没有家长的同学生日聚会上,为了助兴,卡尔分别抽了人生中第二支跟第三支烟,由于第一口烟就被呛着,所以只能草草了事;在大学的一次夏季野营中,有人说“抽烟不仅可以像喝酒那样让男生更具男人味,还可以驱赶蚊虫跟瘴气,就连恶魔也怕它”,所以大家在森林漆黑的夜里点上了一支烟,这是卡尔抽的第四支烟;刚用脚踩灭的便是第五支烟。

这第五支烟是卡尔为了驱散自己站在街边的无聊而无意识点燃的一支烟,但这是最有意义的一支烟,因为这支被他踩灭了的烟头将改变他对烟草的看法。

昔日同桌科琳娜的话不仅是真善之语,而且是警醒之语,让卡尔多年来对烟草所形成的认识转眼之际便如烧过的烟草化为了灰烬。

“科琳娜!”一位穿着警服的中年男子在酒馆门口叫喊说,“给我们一瓶西拉。”

“客人来了,我先回去了。有时间我们再聊。”

“嗯。”卡尔点点头说。

科琳娜离开只留下一阵玫瑰香,卡尔转身瞅着悬在西边的太阳,重新靠在街道的墙壁上感受着阳光的暖和。

“你不用赊酒钱了,镇长付了。”卡特菲尔德从“白红黑”酒馆出来,走到卡尔面前说,“要是你没其他事的话,我们这就回吧。”

回到了家的这对父子刚一进门,就被克劳蒂娅闻出了酒鬼的味道。“大白天的,你带卡尔出去喝酒,不怕别人笑话?”克劳蒂娅对牧师说。

“不瞒你说,‘白红黑’的法兰西黑皮诺还算不赖。你闲的时候也可以去喝上几杯。”

“‘白红黑’?那里可是好酒不便宜的地方。我的话,只能进得去,却出不来。想想,我还是给你们做晚餐去吧。”

“你母亲一向都是这样。”卡特菲尔德见妻子进了厨房便对卡尔说。

在一个还算晴朗的早晨,东边飘着几片云,但太阳已经从云朵里挣脱了出来,布鲁诺父子一路散步来到家外向西不足一里地的马克西米利亚河谷北坡,河谷边缘便是麦田一片。一条羊肠小道上有一长条靠椅,略显陈旧,上面横卧着一条麻灰色的大猫正在闭目养神。知是有人到来,大猫猛地一下起身,从长椅靠背上跃身跳出,闪进了绿油油的麦田。

东西向的羊肠小道将整个缓坡分成南北两半,麦田的更北边便是借着微风摇曳绿叶的葡萄庄园,它顺着红色砂土层自西向东连成一线,从北到南列成百行,沐浴微风,对着太阳回以明媚的微笑。葡萄叶下垂着的小铃铛便是花絮凋零后露出的子房,这些黄豆大小的果实用袖珍来形容也不显过分,十月份之后便是它们褪去羞涩变得晶莹剔透的时候。

一群野鸭在庄园跟麦田边缘隔着砂石小道徘徊着、窜动着,只是为一只虫子而让它们不惜南辕北辙,左右颠簸。坐在了长凳上的父子开始闲谈了起来。

“你是准备过段时间回柏林,还是留在我们拜尔斯?”

“这个我还没想好。”卡尔说,“我也不清楚是去是留。”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这般高的时候。”卡特菲尔德用手掌离地不过一米的高度来比划着以前的那个小卡尔说,“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说:‘要是能成为神的话,就成为神。’你还记得吧?”

“嗯。记得。但是今天,您要是还会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回答说:我倒喜欢静静地读书写字。”

“读书跟写字?看来你现在又改变了那个奇思怪想,转而要当文艺青年了。”

“我认为这个更接地气,难道有什么不妥的吗?”

“你应该知道荷兰人梵高的第一幅画叫《猫》,最后一幅是《麦田群鸭》,可唯一赚到钱的却是《红色的葡萄园》。”回忆着方才从长凳上溜走的大猫,看着麦田里的野鸭跟脚下阳光射过葡萄树留下的稀稀疏疏的影子,卡特菲尔德说,“《呼啸山庄》的作者是英国人艾米莉·勃朗特你也应该知道吧。他们都活在自己的艺术里,却悲伤的生活,最终逃不掉英年早逝的悲剧。所以说,艺术使得独立的人格变得更加独立,这容易让人偏离了生活的轨迹。搞文艺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但‘人不会跨过同一条河’。”卡尔想了想父亲的话,说,“即便是,也不一定会摔倒。”

“是的。生命终将归于尘土,只要你清楚自己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那就应该去选择它。”

“峡谷那边的景色看起来倒挺不错的。”卡尔望着对面淡紫色的田园说,“您今年有去过吗?”

“前不久跟你母亲去过。那里种的是薰衣草。每年到这个时候,你维特舅舅就会去那边放蜂。在那边的农场里他还有一座不错的小木屋你应该不会忘了吧?”卡特菲尔德说,“你还记得你的表姐拉拉跟表妹艾米丽吧,可是她们俩将你从河中救出来的。”

“这个我是终身都不会忘记的。”卡尔点点头说,“可维特舅舅以前不是专门经营钟表店吗?现在怎么开始养起蜜蜂来了?”

“你维特叔叔现在可挺孤独的。”卡特菲尔德叹叹气说,“你表姐拉拉嫁给了一个法国医生,是个专看精神病的。你雷娅舅妈去世的早,你也知道。你维特舅舅为了能让艾米丽留在自己的身边,没征求你表妹的同意,便将邻居罗宾家的小子西蒙收为义子并准备与艾米丽成婚。可不料婚事的前一天艾米丽便离家出走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在情急之下,便将钟表店租给了罗宾。后来感觉无聊,便养起了蜜蜂。”

“那他没去找过我表妹吗?”卡尔有点为表妹担心,便问父亲。

“没。刚开始我和你母亲劝过他,让她找到艾米丽,然后向她道歉。可你维特舅舅虽然总是口头说会去找艾米丽的,但他从来都没出过拜尔斯。可这事都过去快三年了,他现在即便天天出去找,也有点太晚了。”

“那他现在可真算孤独的。”卡尔有点惋惜地说。

“其实这事也怪我。”

“为什么会怪您呢?”

“在你小的时候,你维特舅舅就对你母亲说过:你将来长大了,希望你可以从拉拉跟艾米丽里面任意选择一个缔结婚约,这样对两家都好。他死后,财产就不会被外来人所继承,因为除了你母亲之外,别人他是不会相信的,毕竟他们是亲兄妹。虽然你母亲默许了他,但我跟你母亲心里都没有谱,这样做未免有些太不负责任了。在你去柏林的那一年,他又过来征求我的意见,希望你先办完婚,再去柏林上学。我一口便拒绝了他,我们只好不欢而散。所以,在你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亲自来向你道别,只是送了一只布谷鸟钟。”卡特菲尔德回忆着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逼迫艾米丽的。所以每当提起你表妹,我都会感到莫名的愧疚。”

“这事也不能算是您的过错。”卡尔安慰说,“我倒好久没见他了。”

“他前些日子还在你母亲面前念叨过你,说这么多年了也没再见过你。你是应该去看望一下他了。”

“嗯。我明天就过去。您跟我母亲还去不去?”

“你母亲前不久也刚看望过他。要是你能摸得着路的话,我也就不必去了。”

“那行。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我会替您跟我母亲向他问好的。”

“嗯。这样再好不过了。”

“今天天气好像有点闷热,我都想睡着了。您感觉到乏困吗?”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轰鸣从身后的天空砸下,卡特菲尔德起身望了一下北边的高山,说:“看来我们又得回去了。雷雨马上就要来了,可能还伴着冰雹。”

卡尔起身,望着北边飘着浪花状的巨厚云层,显得有些发青发黑,如啤酒的泡沫翻滚袭来。

父子俩又沿着原路开始往回走……

“这套衣服跟这件毛衣带给你维特舅舅。”第二天一大早,克劳蒂娅便拿来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榻衣物交给卡尔说,“哦。对了。还有一袋奶酪,你也给他带上。”

“你维特舅舅跟我一样,也喜欢喝雷司令。”卡特菲尔德拿来一对黄绿色的葡萄酒放在桌上对卡尔说,“我这里有两瓶5年的雷司令,你带给他,他一定不会不认识你的。”

“记得替我们俩向他问好。”克劳蒂娅嘱咐卡尔。

“我会的,再见。”卡尔点头说,然后便骑上一辆自行车,带着一袋奶酪、两瓶酒、三件衣物离开了家,去往了维特舅舅孤独的小木屋去看望这位痴迷于养蜂的老人。

当穿过拜尔斯西郊的马路时,卡尔发现女巫格拉芙正站在路边用邪恶的眼神瞅着他跟胯下的车。卡尔驱车飞快地从她面前离开了。

“这是谁家的小子?”“好像没见过。”两个老头坐在路边菩提树下的长椅上,还有两个老头站在一边溜着狗儿,他们注视着车上的年轻人并议论着,却不管黑狗撕咬着白狗。

卡尔却无心顾及他们的议论,就跟他们不顾及白狗的哀吼。

卡尔骑车从拱桥上渡过流水湍急的河谷,离座拱桥再向河谷上游三里处便是卡尔小时候不慎落入湍流的地方。当他在水下望着扭曲的阳光,像鱼儿一样感受清澈的流水时,幸亏有表姐、表妹的小手将他的衣襟紧紧拽住,这才让他有一口气从水中爬上来,不致随流东逝。他本该对表姐、表妹说声谢谢,却不料现在已是天各一方,不知从何说起。

卡尔在《先知的烦劳》中写道:

“当你美梦初醒,却发现水有波纹,几束光芒可以随之弯曲。你这时也许不敢想象扭曲的光芒可以将你带到哪个星球?但突然出现了两只小手,可以穿过弯曲的光,牵住你坠入另一个世界的身躯。虽然那只是一双小手,但确确实实是上帝之手。因为只有上帝之手才能将你坠落了的身躯从异界遣回,而让你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这也许就是他对“感恩”最好的理解。

出了这片松树林便会向西绕上一条平直大道,卡尔清楚地记得这是通往维特舅舅农场的必经之路。

一路向西,北边是站立着的杉木跟松树,南边则是一片淡紫色的花海。飘来的微风捎来阵阵花香,一阵浓,一阵淡,这不得不让卡尔回忆起劳拉老师的美丽。但他明白劳拉老师不会像风一般漫天飘渺,卡尔依然在路上骑行。

蜜蜂在卡尔的耳边“嗡嗡”的叫,告诉他绕过这处突兀的杉树丛便是老舅的木屋。

小屋右边有一处用圆木跟稻草搭起的简陋棚子,棚子下是一张木桌,这时有一个微微发胖的老人映入卡尔的眼眶,老人穿着一件格子衫,左手将木板按在桌子一角的边缘,右手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弓形铁锯割着那张杉木板。

车子滚在石子路上发出的颠簸声如散架的金属互相碰撞击打,一只花斑狗突然出现在老人身前,向着卡尔“汪汪”的叫。老人看了一眼车子上颠簸着一位陌生的来访者,便放下手中的锯,然后向那只花斑狗“嘘!”的一声,并伸出右手向下压,花斑狗得到指示,蹲在了地上,一声不吭。

然后老人从棚子里走了出来,慈祥的面孔在阳光下汗珠翻滚。

“年轻人,是不是迷路了啊?”

“维特舅舅。”卡尔将车子停在老人一边说,“我是您的外甥卡尔啊。”

“卡尔?”维特老舅有点惊讶地说,“你真是我的外甥卡尔?”

“要不您再仔细瞅瞅。”卡尔面向老人。

“果然是卡尔!”维特老舅给了卡尔一个拥抱说,“你左眼是双眼皮,右眼是单眼皮,这个我还能记得。外面太热,我们到屋里去吧!”

“好的。”卡尔从车子上取下一个布口袋、一对酒跟一沓用布包裹住的衣物,与维特老舅边走边聊。

“你还能记得来看我这个老头子,我很高兴。”维特激动地说,“你什么时候从柏林回来的?”

“就上个星期五。我看您刚才锯了很多木板,是不是要用来做蜂箱?”

“当然是做钟了。”维特老舅却说,“你难道忘了做布谷鸟钟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吗?”

“我听说你改做养蜂了。”

“是的。但我也没完全放下老本行。”

“咯吱”,木屋的门被老人推开,卡尔进到里面感觉有点暗,维特老舅将窗帘拉开,打开半边窗户说,“我这里有点乱,你不会不习惯吧?”

“这还行。”卡尔将东西放在黑油油的木桌上说,“没有我的房间乱。”

“习惯就好。”维特从橱柜中取出两瓶黑褐色的瓶子,“我们来喝点黑啤”,一一拎开,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卡尔对面举起酒杯说,“干杯!”

“叮咣!”卡尔举起酒瓶与迎过来的瓶子轻轻对撞了一下,看着老舅一口闷,自己也畅饮了起来。

“这两瓶酒不会是你从柏林带过来的吧?”维特瞅了一眼桌子上那刻有“1908”的两瓶雷司令白葡萄酒,问卡尔。

“这是我父亲让我带给您的。”

“你父亲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大方了。”维特却有点不相信外甥的话。

“家里橱柜里可全是他的雷司令,他不会这么吝啬的。”

“看来我不应该在你面前说你父亲的不是。”维特舅舅有点后悔在外甥面前说妹夫的不好。

“没事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对话,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看来你是我的真外甥。”维特又高兴了起来。

“这是我母亲让我给您带来的奶酪。”卡尔瞅着桌上的布袋说,“他说您最喜欢奶酪的味道了。”

“可不是嘛。‘一道没有奶酪的丰盛晚餐犹如一个失去一只眼睛的美女’。”维特舅舅满怀感激地说,“替我向你母亲说声谢谢。”

“哦,对了。”卡尔接着说,“这是我母亲亲自给您剪裁缝纫的衣裳和织好的毛衣,过段时间天气凉了,您应该可以用得着。”

“还是你母亲想得周到。”维特老舅打开包裹,揣着毛衣,如在阳光下摸着羊羔的绒毛一样温暖。维特开始回忆起自己多年前所做的那些悔恨事:

二十多年前,他的妻子雷娅还活着,大女儿拉拉也有三岁了,虽然他们希望生下一位男婴,但小女儿拉拉早已经怀在雷娅的腹中。之所以想迫切地生一个男婴,是因为年过四十的他不想看到维特家族财富与荣耀的继承者还未降临。

维特家族,一个在拜尔斯经营布谷鸟钟两百多年的家族,由于起初几次近亲结婚导致前一百年人丁不旺。因此这个聚敛了大量金钱的钟表王国便决定在以后的一百多年里不再通过近亲联姻而聚敛财富,而是通过家族的男婴将帝国的荣耀以血与姓之意永远地传承下去。

作为唯一一位可以从战场归来的家族嫡子,两个哥哥相继病逝,亨利·约翰·维特有幸成为家族事业的继承者。但他的妹妹克劳蒂娅从小就得到父母的喜爱。虽然克劳蒂娅已经做了布鲁诺家的儿媳并离开了维特家族,但这也没能让维特家族忘记这个女儿。约翰·文森特·维特在临终前留下了一封打破家族传统的遗嘱,希望将一部分财产转交给女儿克劳蒂娅·约翰·维特的名下。至于其理由他留在了遗嘱中:

“我们维特家族在两百年前来到这里,在莱茵河畔,在森林边缘都留下了祖先们勤劳的背影:高大的身躯或是砍伐杉树,抑或是高举刀锯。我们的财富不光属于我们这个家族,也属于上帝的恩宠。万能的他没有因我们的刀剑相向而让我们饿死在冰天雪地里。如今,看看我们的腰包,在整个拜尔斯乃至巴符州都是让人羡慕的。我可不希望这装了两个世纪金与银的腰包将被最后一枚铜币所撑破,掉撒满地,引来众人的嫉妒。这些嫉妒者既包括家族之内的人,也包括家族以外的人。万不可为了一枚铜币而失去一切,万不可让他人的羡慕变成对你的嫉妒,这是我对你们的忠告,也是对后人的忠告。”

可当年的维特不是如今坐在卡尔面前的维特老舅,当时的他没有父辈的眼界,也没有老维特的胸怀。跟妻子雷娅一同看过遗嘱后,雷娅建议他将这份遗嘱暗地里烧掉。维特想了一整夜也不能明白父亲的临别忠告,而在天堂的老维特也将后悔自己的遗嘱写得有点含糊,没有具体可行的操作。

由于从父亲的遗嘱中实在找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维特最终烧掉了父亲留给后人的那份忠告。

不久,维特的小女儿出生了,可妻子雷娅却因难产身亡。所以维特并不喜欢这个小女儿,并起名为“艾米丽”,“敌人”的意思,是她让自己那只心爱的“野母牛”“精疲力竭”的(雷娅,一是“被击垮”或者“精疲力竭”,另外一个意思是“野母牛”)。

从此以后,维特开始后悔将父亲的忠告用烛火点燃,也后悔没能遵从父亲的遗愿做到为人兄长所应该做到的大度。他认为这便是神让他之所以要受到的惩罚的缘由。

所以,他才有了将女儿嫁给外甥的想法,并希望救赎自己跟整个维特家族。可不料卡特菲尔德是一个苛刻的妹夫,他自有他的看法跟打算。就这样,维特为了争得一口气,便强制让艾米丽跟邻家小子西蒙成婚,不料如今却闹了个孤老的下场。他更加相信自己所受的诅咒是真的,便不再过多的折腾,而是成了一个放蜂的人。

摸着妹妹亲手织好的毛衣,想着想着,维特不知从何处跟面前这位外甥谈起。

就在这时,屋外草棚下那只花斑狗“汪汪”的叫声又开始了。

维特起身到窗户口往外瞅了一下,突然说:“这个神经丑婆娘又来偷蜂蜜!”维特便匆忙从墙上取下一把长枪,然后拎着枪开门出去,卡尔还没赶出来,就听到“砰!”的一声,原来是维特老舅冲天开了一枪。

“以前的维特王子,现在是多么的可怜……森林女神在少女湖中……哭泣着……沐浴着泪水……诅咒来自黑森林的……”格拉芙只是拄着骨形杖站在那里盯着维特老舅自言自语,却一动不动,任由花斑狗围着她吼叫。

“她真是疯了!”维特老舅无奈地回到屋中从挂在墙壁钩子上的弹匣里取出一枚子弹,从枪管尾部装填了进去,然后再次从屋里出来。

他再也不能忍受女巫的无理跟花斑狗的吵闹了,于是对着门前老松树“砰!”的开了一枪,一枝条“唰”的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砸在了格拉芙的身后。

“愿诸神降祸于他……”嘴里念叨着的格拉芙为之一颤,这才一边咒骂一边开始转身离开,留下那条花斑狗在她身后“叫骂”。

“她这可是今年第三次来偷蜂蜜了。”维特老舅对卡尔说,“第一次我没理她,没想到她把我装蜂蜜的罐子都给敲破了。第二次来还是前天的事,没想到今天又来了,还说些不吉利的屁话。她也真够勤快的。”

“我早上过来的时候也在半路遇上了她。”

“看来你是被跟踪了。要么是她嗅着你的帅气来的。”维特老舅说,“没事了。我们可以回屋继续喝酒去了。”

维特老舅将门一手关上,随机将枪挂回到原处,然后跟外甥重新坐下来,喝酒聊天了起来,好像刚才的那一幕是去年的事情。

“你知道我那把德莱赛是怎么得来的吗?”维特老舅带着几分自豪问卡尔。

“不知道。”卡尔摇摇头说。

“它可是正宗的1865式德莱赛。”维特并未因外甥的无知而丧失自信,因为这才有继续炫耀下去的资本,他瞅着那把击针枪说,“它随我参加过打败法兰西的战争。我当时在第三军团做威廉王子的近卫,也就是后来的德意志国王。”

“就是那个在位只有九十九天的百日皇帝吗?”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母亲说的,您以前参过军。听说70年与法兰西在色当的战役您也参加过,并获得过威廉国王颁发的铁十字勋章。”

“还是你母亲记性好。那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十字勋章吧!”维特起身进了卧室。不一阵子,他从房间里拿出来了一只木盒子,边走边打开,当他坐下时,一枚十字勋章被他用一条黑白布带从木盒里牵了出来,然后交给卡尔说:“这可是一级勋章,拥有它的不过一千三百来人。”

卡尔接过铁十字,如获至宝,仔细打量着这枚中心向外曲展着四臂且左右上下都对称的勋章:它以黑铁为主调,凸显着字母、数字跟符号,外镶嵌着银质边框,顶部银框向外连着一只圆环,布带就从那来穿过。

“你现在看到的是背面,你能从上面看到些什么?”

“最上面好像是个皇冠,再下来是字母‘FW’,中间好像是橡树的叶子,最下面是数字‘1813’。”

“对。最顶上的那是国王的王冠,然后是橡树叶,‘FW’是‘Friedrich Wilhelm(弗里德里希·威廉,普鲁士国王)’的缩写,‘1813’则是设立铁十字勋章的时间。”

“1813年。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在位的应该是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

“嗯。是的。他为了表扬在对抗拿破仑战争中立过功劳的人,于是在1813年设计并颁发了第一批铁十字勋章。你再看看另一面,别看比这一面简单,但那才是正面。”

卡尔翻过来仔细看了一下:最顶部也是王之冠冕,中间是字母“W”,最下面凸刻着“1870”。

“你们应该是在1870年与法国侵略者开始决斗的吧。”

“是的。我记得那场战争是夏天打响的,去往维桑堡的途中遍地都是薰衣草。直到第二年的春末法国才投降,那时油菜花都快谢完了。”

“中间的‘WF’为什么变成了‘W’?”

“这个你不知道了吧!自从那场战争后,我们收回了故土并建立了德意志帝国,威廉·腓特烈·路德维希国王成了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开创了新帝国,所以他的名字应当被铭记。”

“哦。原来是这样啊。”卡尔点点头说。

“我这里有一枚七二年的20马克金币。”维特从木盒子里取出一枚硬币说,“你看看跟现在的金币有什么区别?”

卡尔从维特老舅手中接过金币,仔细翻转看了一下说:“我身上最大的也就是银币,没见过这么大枚的金币。”然后从兜中掏出一枚5马克银币跟这枚老金币比照了一下,卡尔接着说:“跟我这枚九三年的银币相比,您这枚金币背面鹰徽的翅膀显得更短。”

“帝国之鹰的翅膀可是被现在这位威廉二世给强行拉长了的。”

“为什么呢?”

“他这样做是希望上帝可以让他福泽延绵,不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做个不足百日的国王吧。”

“这能起作用吗?”

“至少现在看来有些作用。我倒希望他能把十字勋章的曲线轮廓拉直以改变我们普鲁士人曲折的历史。”“你再看看金币侧边刻着什么?”

“隔着花叶刻着的‘GOTT MIT UNS上帝与我们(同在)’。跟我这枚银币一样。”

“是啊。就连上帝都不憎恶金钱,可你父亲却并不爱财。”

“舅舅,您这话从何说起?”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既然你这么问,那我可就直说了。”“他有给你说过我想让你这个外甥做我女婿这回事吗?”

虽然这件事情是父亲昨天才第一次告诉他的,但他觉得还是应该承认父亲向自己说过这回事。于是卡尔回答说:“他告诉过我。但我觉得,感情这事还得看缘分。”

“看来现在的年轻人都变了,变得有点清高了。看来清高再也不是你父亲的专利了。”维特说,“我们这一代人很少有人认情不认钱的。当然除了你母亲跟你父亲这对自由恋爱者。”

“他们真是自由恋爱的?”

“应该是吧。当年你母亲把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交给你父亲,作为娶她过门的彩礼钱。这听起来比法兰西人还要浪漫。”

“还真有这回事啊!我父亲以前也这样对我说过,可我当时不大太相信。”

“他可是牧师。你怎么能不相信他说的话呢?”

“他那时还在教书。”

“哦,对了。他以前可是教人算数的,你看我怎么给忘了?你父亲亲自带你直到小学毕业,你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咚,咚”,突然有人敲门。

打开门扉,维特这才发现是约尔根警长,警长穿着警服,胸前挂着警徽,却没有带筒帽,手中提着一杆毛瑟步枪,一看就是在执行公务。

也许是因为维特木屋外的那棵老松树主干过粗,警长勒紧马缰也不能绕它一转,所以他才决定将自己的黑马绑在松树向下伸屈的一条侧枝上。这是一匹骏马,它嗅着地上绿油油的松树枝,那正是维特老舅刚才用枪击落下来的新嫩枝叶,但这匹黑马却不停地嗅着,仿佛在侦察作案现场。

“警长。小偷已经被我赶走了。你来得有点晚了。”维特带着嘲讽之意说。

“格拉芙检举你向她开枪,”警长却说,“你想杀死她。”

“你怎么不信上帝,却会相信一个疯婆子的话。她偷我蜂蜜,我开枪吓吓小偷有什么不对吗?”

“你自己说你没有蓄意杀人。但谁会替你作证?”

“我可以作证。”卡尔站起来说。

“这是谁家的年轻人?”警长向屋子里瞅了瞅说,“我不大认识,是不是梅根镇的?”

“拜尔斯的帅小伙怎么成了梅根镇的人。”维特说,“他是我的外甥卡尔,早上便刚从你那边过来,难道你今天早上逃班,还是假装没看见。”

约尔根警长看了一眼卡尔,然后对维特说:“这次算你走运。下不为例。”说完便骑马离开了。

“现在这世道,贼喊捉贼。”维特老舅在卡尔面前唠叨着,“这也就罢了。可警长的眼睛却全长在了马的屁股上。”

……

“你还记得你拉拉表姐吧?”维特老舅问卡尔。

“嗯,记得。听说她远嫁到了巴黎,丈夫是个法国医生。”

“虽然我没见过这个女婿,但我可不认为他是医生。治疯子这码子事应该交给你父亲那样的神职人员完成。”

“她今年过圣诞回来吗?”

“她都快三年没回来过了。只不过每年圣诞节前我都会收到她的来信。只要让我知道她还活着就行。”

卡尔刚要准备问表妹艾米丽的消息,却被老舅“让我知道她还活着就行”这句伤感的话所打住。

……

第二天下午,吃完午饭。卡尔决定该到回家的时候了,在离别前他对老舅说:“有时间的话,您随时可以到我们家来做客。我父亲这几天经常在我面前说:他一柜子的酒都快发霉了,怎么还不见老舅您来?”

“我忙完这个夏天,一定来做客,让你父亲不要把酒全喝光了,我可只喝五年以上的雷司令。”维特老舅说,“记得替我向你父亲跟母亲问好。”

维特给了外甥一个离别拥抱,看着卡尔骑上车子驶向回家的砂石路,车子后面左右挂着两只木桶,里面是老舅家甜甜的蜂蜜。今天一大早才回来的花斑狗蹲在维特一旁,瞅着卡尔离去的身影,一动不动……

卡尔一手掌握着车子前行的方向,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金色的20马克古币,看了一眼,又装进兜里,嗅着薰衣草的花香,颠簸在林间小道上。

当他再次从菩提树下路过时,发现三个老头坐在长凳上,面朝西山,沐浴着晚霞夕阳,那只白狗也蹲在老人身边注视着红彤彤的黄昏晚景。对于卡尔来说,他们好像不舍昼夜地守在那里,只不过离开了一位老人跟他的那只黑狗而已。

当卡尔骑车经过他们面前时,白狗有点耐不住性子,起身向着卡尔的背影“汪汪”地叫着。也许是卡尔不小心遮蔽了只属于他们的阳光,也许是白狗嗅到了卡尔车子上的蜂蜜。

“汪汪。汪汪汪”“这好像是牧师的儿子”“他叫卡尔”“刚从柏林回来”“上帝怎么会有烦恼”……一只白狗叫嚣着,三个老人议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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