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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问题教师

那时候我还太小,又没有主见,只是觉得老师让怎么做,就应该照做。

终于可以说出受到侵害的事实了

“我终于意识到,不必再隐瞒自己被侵害的事实了。”

已经年过三十的横山智子终于可以看着我的眼睛,坦然地说出上面的话。最初说出事实真相的时候,她才二十五岁左右。我还记得些许细节,那时她面色惨白,而且异常消瘦。我想她当时大概还没能摆脱高中时期受到侵害的阴影,所以对周遭的一切仍然没有一个清醒的判断,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她高中二年级的那年秋天,班主任山本武以升学及就业指导面谈为由,邀请她一起去唱卡拉OK,她当时不知该如何拒绝,就坐上了山本的车。结果被拉到旅馆,被山本给强暴了。

“真没想到老师会做出那样的事!”智子愤慨道。

这件事她没法跟别人倾诉,苦恼之余,她出现了进食障碍,每天摄入大量食物后,继而呕吐。她的心思也全然没法放在学习上面,成绩一落千丈。即便如此,她还是拼命学习,试图逃离班主任山本所在的地方。但是,在考入关东大学,甚至在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以后,这件事仍在困扰着她。

“我一直在责怪自己,为什么就跟着去了呢?为什么就不找大人商量一下呢?”智子说道。

人们都说,性暴力扼杀的是人的灵魂。非营利性组织“防止校园性骚扰全国网络”(SSHP)法人代表龟井明子在听了众多受害人的倾诉后表示:“他们的肉体虽然尚在,意识却已经不在那个躯壳当中,就像是踩在云朵上一样,无所依托。”听我转述完龟井的一番话,智子表示深有同感。

对于智子来说,受到侵害后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自信”。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经常会觉得错在自己,时常把“对不起”挂在嘴边。

她常常轻视自己,异性关系方面也是一塌糊涂。她饱受所谓的“恋爱暴力”,即来自恋人的暴力的折磨,即便因拳打脚踢而导致肋骨骨折,往往也只是对方一句道歉了事。有时她还会被惩罚跪在新干线的站台上。

“我的恋爱运实在是不佳。”智子说道。

但让她的恋爱运发生扭曲的罪魁祸首,正是她高中时代遇到的那个“问题教师”。

龟井曾经说过:“被侵害过的人往往会再次受到伤害。”这说明人一旦遭受侵害,判断力就会下降,从而容易导致再次遭受侵害。如果没有被性侵的经历的话,那么她就不会忍受被恋人粗暴对待了。

虽然她也知道“如果没有那个家伙的话,事情就不会这样了”,但在她身上更多的却是自怨自艾。

我和智子是在一次教育工作者会议上认识的。她工作在教育第一线,因此对教育的前沿情况十分了解,我曾经几次就教育相关情况的问题向她请教,并将自己在文部科学省采访时得到的数据告诉了她:因猥亵而受到处分的中小校教师每年多达百余人,而受害者当中有近半数是学生。

听我说完她不禁惊叹:“原来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啊!”这才将过去那些她不愿回想的往事讲给我听。

“这并不是你的错,错在那个老师。”

听了我的话,智子释然了,之前她还一直在担心我是否会将责任归咎于她。她自己也查了很多资料,慢慢地开始意识到“这并非是受到来自陌生人的无差别侵犯,而是陷入了老师利用职务之便专为学生设计的陷阱,绝对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由此,她更加确信此类事件是由于教师滥用职权所致,而且是学校里特有的事情。她更了解到,此类事件之所以屡屡发生,就是因为面对教师的侵犯,学生几乎是倾诉无门,即便是鼓起勇气告发,针对学校的调查,作为加害者的教师也会矢口否认,而校方为了名声刻意隐瞒事实真相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智子大学毕业后,在东京从事与教育相关的工作,从小学到大学都能经常见到她的身影。每当她看到校园里特别无助的孩子,就会想起自己的遭遇。

经过一番调查,我了解到伤害智子的那名教师已经年过五十,在另外一所高中任职。

“或许山本还在高中里干着同样的勾当。”智子的这个疑虑让她产生了与山本正面对峙的想法。

但见面也有风险。对此,龟井给出了较为慎重的建议:“最好不要跟他硬碰硬。如果智子回忆起遭受侵害时的情形,可能会令她再次陷入过往的痛苦当中。”

听了龟井的话,智子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几经思虑,智子还是决定与山本正面对峙,她说:“虽然我不想见到他,但为了让其他孩子免遭厄运,我不得不这样做。可一想到这个人我就很害怕,如果你肯陪我一起去的话……”

几经讨论,我们商定了约山本出来的理由并制定了“作战”计划。

交锋

“最近要去那边出差,想跟您见一面。我还打算组织一次同学聚会,所以想先跟您商量一下。”

2005年1月,智子站在枢纽站纷杂的人群中,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掏出手机拨通了山本所在高中的电话。此时距她高中毕业已经过去八年的时间。

“好久不见。什么时候?”电话那边,山本答应得很是痛快。或许他还有什么肮脏的想法也未可知。

智子之所以选择在外面,而不是在家里打电话,完全是由于恐惧。她以为外面嘈杂的人群可以冲淡她的不安情绪,可她挂了电话以后,却依旧浑身颤抖。

会面的地点在她家乡的一个车站。自从高中毕业以后,这是她跟山本第一次见面。她从心底不想再看到这个人。我们决定先让智子单独与其会面,好让他放松警惕,亲口说出当时的实情。我们计划等他亲口承认以后,我就出场。

日期是2005年1月30日。此刻距离约定下午一点见面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我的手在发抖,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智子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距离约定的时间大概还有十分钟,智子站在检票口的闸机前,我在离智子不远处看着。这期间我不断看表,可时间却好像停止了一般漫长。终于到了约定的时间,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来到智子近前,两个人相互打了招呼。

我仔细打量着那个男人。他不胖也不瘦,中等身材,似乎比智子略高一点,穿着一身灰色运动服。他脚上穿着一双黑鞋,跟这一身衣服极不搭调。后来听智子说,高中假期时间,他就经常穿这身衣服。

“他就是那次卑劣事件中侵犯智子的教师吗?”我心里不禁感叹道。

智子与山本二人并排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并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咯吱,咯吱。

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地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我们踩着积雪走在人行道上。零度的气温下,每个人的呼吸都是白色的。山本叉着腰,大步走着,智子踏着碎步,跟他并排前行。步行五分钟左右,有一家小餐馆,我见二人进去以后,等了一会儿才跟了进去。

见他们俩上了二楼,坐在预订的位置上,我才在一楼选了位置坐下,点了啤酒和一些下酒菜。我一边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一边等着智子叫我。时间过得异常地慢,我就这样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对于记者来说,等待可谓是家常便饭。严冬时节,北风呼啸,站在昏暗的住宅区里等待采访对象,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而且还不知道对方是否回家。一想起这些,现在的等待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请上来一下。”

听到智子颇有些紧张的声音后,我站起身来。

已经年过三十的智子,总会将自己大学时代教育实习时的经历跟自己高中时代的回忆联系起来。

智子说她曾在一所小学四年级的教室中,见到一个身材小巧且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总是沉默不语,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总是在观察着什么。但细心留意的话就会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一条鲜红的伤痕。

智子问她这是怎么弄的,她小声说:“妈妈打我。”

智子认为这个孩子很可能被人虐待,就向孩子的班主任反映了此事。

“我觉得那个孩子仿佛就是当初的我。不敢跟大人商量,只盼着有人会注意到她。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是用那样的目光向周围的人求助的。当初我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智子说道。

智子给予那个女孩关心,同时也给了她说出来的勇气。可是,当初却没有人注意到高中生智子有什么不对劲。

“为什么没能逃脱他的魔爪?又为什么没向别人求救呢……我只是想着要引起大人的注意,却又没有勇气说出口。那时候我还太小,又没有主见,只是觉得老师让怎么做,就应该照做。”

对此,有着丰富咨询经验的龟井说道:“让孩子自己主动说出来着实不易,所以大人要细心观察孩子身上发生的细微变化。身为教育者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我们要充分考虑到其发生的可能性。很多学校认为此类事件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就简单的一句‘我们学校不可能出这种事’敷衍了事。”

智子从事教育相关工作,往来于各所学校之间,所以对这种状况也十分熟悉。受害者往往由于担心对方会对自己不利或是担心遭到报复,因此不愿意找人商量,作为加害人的教师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如果只看表面的话,我们将永远看不到孩子们遭受侵害的真相。

智子回忆起高二那年秋天令她痛苦的事。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

突如其来的邀请

高二那年的初秋,大家都在为运动会的准备工作忙得不亦乐乎。班主任山本武正在教室里分发纸条。

“今天将会针对升学就业的问题进行一对一面谈。纸条上写着面谈的顺序。”

放学后,班主任跟学生们陆陆续续进行了两个小时左右的面谈。

“怎么样?都问了些什么呀?”

面对横山智子的询问,刚刚结束面谈的香奈答道:“只是问了想要报考的大学和专业。”

“哦。”

智子听了香奈的回答,觉得面谈很快就会结束,就向老师指定的面谈地点——位于教学楼角落的广播室走去。

“你想考哪所大学呀?”山本问道。

不知为何,山本竟然让智子和他并排坐在调音台前。在他们前面,堆放着其他学生的志愿调查表。

“东北大学,选哪个专业还没有考虑。”智子看着坐在旁边的山本说道。

智子只是想上东北大学,至于想学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要是能考上旧帝国大学[2]的话,在这个镇子上可是相当露脸的事。理由仅此而已。智子说完自己的志愿,立刻将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膝上。由于和山本之间的距离太近,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以你现在这个分数,可有点儿困难。”山本指着智子期中考试的成绩说道。

“我知道,三年级的时候我就会停止所有的社团活动,专心备考。”智子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被广播室四周的隔音壁完全吸收。

面谈至此结束。智子点了一下头,正要起身离开时,山本的口气突然一变,说道:

“横山,你平时去卡拉OK吗?”

这令智子着实感到意外,山本的口气突然变得缓和起来,而且在这种场合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她实在猜不透老师是何意图。智子犹豫道:“偶尔……会去。”

“我也想去玩,下次一起去吧?”

“啊?!”可以听出智子的声音中充满了讶异。

智子心中想道:“有意思!和这个头发花白的大叔去卡拉OK?我得把这个和香奈说说。”智子想到会和香奈谈到这个有趣的话题,不禁有些兴奋。或许老师想要研究女高中生文化?恐怕没有人会愿意去吧……

“这周日你有空吗?”山本不容她思索,接着问道。

老师只邀请了自己一个人吗?智子思索着。

“嗯……可是……还叫上谁比较好呢?”智子问道。

“不用了。不用叫那么多人。其实倒不是真的想唱卡拉OK,我只是想找机会跟你说说话。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总有操不完的心,偶尔也想以父亲或是老师的身份,在家庭或者学校以外的地方跟你谈一谈。这样就能有足够的时间了解一下你与其他的同学相比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山本上课的时候,只是一味将教科书上的内容照搬到黑板上,而且从来不开一句玩笑,这一刻,智子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笑容。

智子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自问自答:“一般应该拒绝吧。但这样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呢?因为要保送的话,推荐书还握在班主任手里。唱卡拉OK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作为班主任,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吧,是我自己太多虑了。”

她开始用各种理由努力说服自己。

另外智子觉得,山本说自己“与众不同”,是不是已经在推荐书上写了什么评语了呢?但如果她和老师两个人去卡拉OK的事被传出去的话,肯定会被传得比任何小说情节都精彩。智子暗自思忖着。

“那好吧……车站附近的卡拉OK怎么样?”智子提议道。

“那家店的话,别的学生和家长也都常去,尽量选没有熟人去的地方吧。啊,有了,卡拉OK不行的话,我们开车出去兜风也不错呀。只要能聊天就好。在你家附近集合怎么样?”山本一变再变,这使得智子更加不安起来。

“我家附近恐怕不行。”

智子的父母都是教师,如果让家长知道了可不得了。所以她打算委婉地拒绝山本。

“那我11点在车站附近的超市停车场等你。”山本根本不给她时间犹豫。

“嗯……”

面对这般的死皮赖脸,智子觉得有些恶心,但又拗不过山本的死缠烂打,只得含糊其词地答应下来。这时“教育之家”培养出的“乖孩子”性格上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

“即便是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的要求。”智子叹了口气说道。

“虽然我心里害怕得不得了,但他那句‘你是与众不同的’让我觉得他会给我特殊的评价,觉得他值得依靠。我根本就没想到,他竟会有如此肮脏的想法。”

看来山本很懂得如何巧妙利用学生的心理约她们出来。

智子现在回顾起当时的情形,升学就业进行面谈的地点之所以不选在教室,而选择在环境相对封闭的广播室,山本应该是早有此图谋,因为山本与广播社团之间,原本就没有半点牵连。

“这根本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利用私密性较好的教室勾引女学生的行径!女学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搞得莫名其妙,从而陷入他布置的陷阱。”

据智子所言,现在很多大学当中都有防止性骚扰的对策。教师要是因为工作上的关系,需要与学生单独谈话的时候,必须要敞开门。但却从来没听说哪所中小学有这样的规定。

针对这点,龟井的合作伙伴——神奈川大学名誉教授入江直子认为:“大学通常具有很强的性骚扰防范意识,而中小学却缺乏相应的防范意识。”入江强调:“中小学中所发生的此类事件,多是由于教师滥用职权为自己创造与学生单独接触的机会造成的。而在大学里,只要是老师与学生独处一室,就有性骚扰的嫌疑,所以才会有必须敞开门的规定,从而避免老师与学生进行一对一的接触。这就是学校的危机管理。”

突如其来的烦恼从天而降,智子从广播室出来以后,心不在焉地走着。

“距离约定的日期还有三天,得想个好办法。”

智子的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我为什么要去?”——智子的自问自答

收到班主任山本令人莫名其妙的邀请之后,智子带着满心疑惑回到了教室。这件事自然无法对好友保密。

“山本想约我去卡拉OK。”

智子商量的对象也只有香奈。此时此刻,智子已经没有心情再把这件事当成玩笑了。虽然她打心眼里不想去,可是又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得罪了山本进而影响到自己的成绩。这件事在她心中已有定论,但她还是想在香奈那里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

“有这样的事?别去,没什么好事。”

智子早已猜到香奈会这样说。

“你也这样说……但山本说只是聊聊天而已。”

“劝你还是不要去。”

香奈的话说得斩钉截铁,二人之间的谈话也就此告一段落。接着,香奈又说起喜欢的歌手出了新专辑的事,智子总觉得她好像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似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去,总感觉难以拒绝。”

在此之前,智子即便遇到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也从来不会说“不”。

“之所以会这样,或许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个性死板的老师,而大人说什么,我也只会言听计从的缘故吧。”

数年前,智子在回家探亲时向母亲抱怨:“我小时候,你从来都没表扬过我。”她的母亲回答得很干脆:“无论做什么你都是中规中矩,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表扬你的由头。”这些对她的母亲而言,只不过是往事,但对智子来说,却跟眼前的事密切相关。她初中时的成绩是年级第一,表现好是理所当然的,她自己也很努力地扮演着一个“乖孩子”。作为一个“乖孩子”,像这种不着边际的事,她终究没敢找父母商量。

在智子的记忆当中,无论成绩如何好,如何优秀,也换不来父母的一句褒奖,所以她总是没有自信。再加上,她上了高中之后更为成绩进步缓慢所烦恼,因此在众多优秀的学生当中,她变得越发没有自信了。

她的朋友个个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自从考入这所高中以后,智子慢慢变成了一个“老土学校里的普通女生”。智子为此感到焦虑,“普通”绝不是她想要的。为了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也只能在校服上下功夫了。她试着把领花打两个结,这样看起来会显得短了不少;把裙子长度改到膝盖上方十厘米处;在耳朵上打了三个耳环孔;头发则用带两个白色绒球的头绳系在左右,完全是一副另类的打扮。到高二那年的秋天为止,她一直执着于自己的外表,可除了她自己以外,根本就没人在意她打扮成什么样。

她一直想让别人关注自己,可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她。在这无聊的高中生活当中,山本的话让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在夸奖自己。

“害怕直接拒绝他会对自己不利,这当然是最大的原因,可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觉得这是他对我的特殊照顾,对我另眼看待。”智子直言不讳地说道。

可是她绝对想不到,这次事件竟会将她那微不足道的自尊也连根掘起。

“去卡拉OK唱什么歌呢?会说些什么呢?要跟他在一起多长时间呢?”

智子的脑海中出现了一连串的疑问。要是拒绝的话,该怎么说才好呢?如果在学校说,恐怕很难不被人发现。要是往他家里打电话,他家里人接电话我该怎么说?智子思前想后,一边想象着其他人的反应,一边寻找退路。

直到约好的那个星期天到来,智子也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拒绝。她有些自责,但还是去了事先约好的那个超市停车场。

“我和朋友一起去图书馆学习。”智子说道。

“晚饭之前能回来吧?记得在七点之前回来呀。晚饭时间要是晚了的话,奶奶会不高兴的。”

智子的话没引起母亲丝毫的怀疑。母亲就像往常一样,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目送智子出了门。智子脚下蹬着自行车,内心十分不安,却又安慰自己:“也许是我太过多虑了。我的自我意识太强了。”

到了停车场,智子正在存车处存车,一辆褐色的面包车缓缓驶来。

“坐我旁边吧。”山本说道。

听了山本的话,智子上车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该不会被人看见吧?智子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被花言巧语骗到旅馆

“那天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智子在回忆当天的情形时说道。

刚上山本的车时,智子紧张得不得了。

在此之前,除了父母以外,她从没坐过别人的车。智子并不想让山本知道这一点,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故作轻松地跟山本打招呼:“啊,您好。”

山本在上课时只知道写板书,可此刻却大不相同,脸上居然带着笑容。他平时总是一身西装,而现在则换上了一身灰色的运动服,显得十分随和。为了缓和气氛,山本说了一些“秘密”的话题。他先是发了一番牢骚,说在家里和妻子女儿根本没什么话说,又说班里的一名女生已经和东京的一家演艺事务所签约,正在学舞蹈。

“我根本就没觉得被他选中有什么不好,所以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积极一些。”

为了避免沉默的尴尬场面,智子努力寻找着话题。比如说休息日如何打发时间,比如说为终止社团活动而犹豫不决,再比如说在通勤电车上学习的事。她告诉自己,要放松,不要让山本看出自己的焦虑与不安。

汽车行驶了三十分钟,已经驶过了两个镇子。

“还是去卡拉OK吧。”

“好……”

山本说着,把车开上了山路。这里没有一户人家,路旁的树木荫翳蔽日,临近正午却好像傍晚一样昏暗,这使得智子越发不安起来。

“这种地方会有卡拉OK吗?”

“再走走,会有吧。可要是去卡拉OK的话,没准儿会遇到熟人。要是让人看见我和学生一起出来可不太好,还是去旅馆吧。”

“旅馆?!”智子惊得喊出声来,又连忙假装咳嗽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嗯。现在的旅馆里也有卡拉OK。你放心吧,除了唱卡拉OK,我不会做其他事情的。”

智子此时心里已经慌作一团,老师真的只想去唱卡拉OK吗?他不会带我去情人旅馆吧?我还是找个机会下车,步行回去吧。但是如果他抓住我的手腕不让我走该怎么办?

“大学保送的推荐信在他手里攥着,当时我心里还想着升学考试的事情。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传言传到朋友或是其他老师的耳朵里,恐怕以后我就难以在学校里立足了,所以要想平安无事,也由不得我不去。”智子在回顾当时的心境时说道。

“当时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到最后一定能够平安无事,可事实证明我完全错了。”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智子从来都没遇到过什么危险。或许,她已经习惯于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做出最安全的选择。

她之所以不向父母求助,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身为教师的双亲为她担心,抑或是觉得他们对自己充满了期待,不想破坏自己在他们心目中“好孩子”的形象。

山本突然将方向盘一转,转入了岔道。下坡处有十来栋老旧的别墅立在那里。

“这里说是有卡拉OK。”山本说道。

二人下了车,只见前台立着一块花里胡哨的牌子。山本在前台拿了钥匙。

还有三十秒就到房间门口了。

“现在快跑的话还能逃掉,但是也不能一路跑回家,很快就会被山本开车追上。”

正在犹豫间,两人已经到了房门前。门开了,智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山本身后。

无力反抗,觉得对不起男友

“一路上我不断考虑着该怎么办,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跟着他走。”智子继续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道。

智子清楚地记得那扇门十分厚重,颜色是红色的,门里面十分昏暗。智子是第一次来旅馆。狭小的房间里摆放着卡拉OK设备和一个鲜红色的沙发,还有床。房间里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气味。

“咚!”门关上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得智子一耸肩。“呼——”智子呆立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她把两只手叠在一起,好让自己的手指不至于发抖。

“坚强一点就不会有事的。”智子反复嘱咐自己。她坐在沙发上,拿起桌子上的曲目单,用不断颤抖的手指翻阅着。

“唱什么好呢?”智子故作镇定地说道。

恍惚中智子感觉山本站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然后又在自己旁边坐了下来。她下意识闪到一旁。可山本突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还把自己的脸凑了过来。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请不要这样!”智子紧闭双唇,用手腕抵住山本的脸进行反抗。

山本强行把她抱在怀里,嘴里嘟哝着“我寂寞”“我喜欢你”之类的。智子拼命想推开他,可根本无济于事。

“或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不拼命反抗?为什么不逃跑?但我当时真的是无计可施。”

山本搂着智子,将她推倒在床上。智子想要重新站起来,可她做不到。

“我被他压在下面,一动也不能动。衣服被扒掉之后,我只能咬牙默默忍着。”那是剜心一般痛苦的回忆。

“你是第一次?”

面对山本的问题,智子点了点头。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我都不记得回去的路上都说了些什么。我想他应该是说了让我保守秘密之类的话,或者,也有可能问了我下次见面的时间,总之下一次见面是定在两周后的星期天。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所以只能在分手时约好下次的时间。”骑上脚踏车,智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大她一岁的男友。两人还没到接吻的程度,智子觉得很对不起他。

该怎么对父母说呢?不能跟他们说实话。

“今天图书馆里空荡荡的。和好友香奈一起学习,中午吃的拉面,回来的时候随便吃了个面包圈儿……”就这么说。

“今天太用功了,感觉有点累,没有什么食欲,也不想说话。”

智子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

“我回来了。”

母亲正在准备晚饭。智子强装镇定,就和平常一样先去了洗漱间。她刷牙刷得格外仔细,就连嘴唇和舌头的上下两面也都刷得干干净净。自此以后,她就养成了刷牙刷得格外仔细的习惯。母亲见智子刚到傍晚就开始烧洗澡水,一脸讶异的表情,智子连忙一边搓着双手,一边说道:“好冷啊。”

夕阳的余晖落在浴盆上。智子不敢直视镜子中的自己,只顾低头清洗自己的身体。

“这时我听到母亲与祖母在厨房争吵,换在平时,我会觉得她们很烦,而此刻她们的吵架声却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

山本泄题遭拒

星期一,山本同往常一样出现在教室里开始上课。当然还是老样子,所谓上课,也只不过是把教科书的内容照搬到黑板上。智子也只是把黑板上的内容抄在笔记本上。

对于上课的内容,智子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件事,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去,也在考虑以后该怎么办。

“这件事连跟父母商量都不行,我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要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的话可就要倒霉了,无处容身的感觉简直太可怕了。”

“保守秘密是为自己好。”“我再忍耐一下,就谁都不会受到伤害。”智子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在这期间,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自己当时的判断没有错,一直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认为那是正确的。真是鬼迷心窍了。”

智子害怕在学校里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虽然不是出于自愿,但我也算是和老师有了婚外情,而且我是学校里唯一这么做的,应该很让人羡慕吧。我给自己贴了这么一个标签,好让自己不至于崩溃。”

对此,SSHP的龟井明子表示:“受害人出于某种心态,觉得如果不把和老师之间的关系维系下去的话,自己就会垮掉。来自熟人的侵害,之所以能够屡屡得手,往往都是因为加害者懂得利用受害人的这种心理。”

下次约定的时间——两周后的星期天很快就到了。智子还是跟母亲说是去图书馆,又再次来到了上次那个超市的停车场。

山本在便利店买了烩饭和奶油泡芙,准备带到旅馆里当作午饭。山本看起来很是从容不迫,抑或他只是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而已。

那天,智子对山本说,她有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朋友,自己这样做,觉得很对不住他,有一种负罪感。可山本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

就这样,她和山本一连出去了三四次。

说心里话,智子觉得这样很恶心,却又无计可施。她实在想不出拒绝他的办法。万般无奈之下,她的心态发生了扭曲。

“只有我才看得到山本的丑态。在教室上课的时候装得一本正经,可在我面前,他就像是个会撒娇的孩子,真是太有趣了。我觉得除了这样安慰自己,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智子觉得自己就快要崩溃了。

而另一方面,山本则想方设法要把二人之间的关系延续下去。

快放寒假之前,山本在教室里通知大家要进行第二次一对一面谈。此次面谈的对象是“有必要进行进一步升学及就业指导的学生”。

“下周模拟考试那天,咱们再见一次面吧?”

还是如同密室一般的广播室。智子刚一坐下,山本就说出上面的话。与升学有关的话题一概没有。

“考试我不能不去。”

“这次模拟考试又跟学校的成绩没关系,等答题纸收上来以后,我就给你写上成绩。”山本死皮赖脸地说道。

“我讨厌作弊。再说,没参加考试却有成绩,朋友们一定会怀疑的。”

“可结果我还是没能推掉。考试那天我缺席了。”智子若有所思道。

那天,智子坐在副驾驶席上,发现对面开来了一辆车。

“我当时吓了一跳,我父母在那辆车上。”

那一瞬间,智子扳下了座椅的调节杆,她人连同座椅一起倒向后方。

“怎么了?”

“没什么。”智子惊魂未定地答道。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的父母知道。

“我觉得,看我有如此表现,山本肯定觉得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去的。”

山本或许觉察到智子有些动摇,于是有了新的动作。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二人乘车离开旅馆,山本从提包中取出考试卷给智子看。

“这是这次考试的试卷。”

“嗯?什么意思?”

“这是这次的考试题,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我不要!”智子终于恢复了理智。

拒绝“情人契约”

“这就是所谓的‘情人契约’吧。”

班主任山本死缠着高中二年级的智子不放,妄图把这种扭曲的情人关系维系下去。智子把山本撒下的饵称为“情人契约”。要是接受了这纸契约的话,终点又会在哪里呢?

高二快结束了,能够左右学生升学结果的权力,就是身为班主任的山本手中的王牌。

“私立大学的保送名额我给你留着,不管是早稻田还是庆应,都没有问题,只要你能继续跟我保持交往。”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问智子。

智子沉默良久,才继续回忆道:“我那时根本就没有心思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要是参加普通升学考试的话,根本就考不上。我觉得他这招很奏效。”

“三年级时我还是你的班主任。为了方便联络,送你个手机。”山本不容智子开口,又继续说道。

“我觉得他从一开始就抓住了我心理上的弱点。”

智子初中时的成绩是年级第一。

“我的父母都是教师,在旁人眼里,我是一个‘老师家的孩子’,所以我在精神上一直很紧张,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班主任说我是个‘从来不会笑的孩子’。”

升入高中以后,她就成了一个“凡人”。除了自豪感,她变得一无是处。

“我还觉得自己是个优等生,特别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我每天无所事事,特别想做点什么。”

智子认为山本正是摸透了她这一点。山本觉得像智子这样的学生,以升学为诱饵的话,应该会很容易让她上钩。现在回想起来,山本第一次约她,就是在升学指导的现场。

对于山本的诱惑,她应该断然拒绝。

“我想考国立大学。”智子鼓足了勇气回答道。

“这样啊……可是,我想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下周就开会,讨论三年级分班的事,你想和谁一个班?我把你和你的好朋友香奈分在一个班吧?”

智子那微不足道的反抗根本就无济于事。

诱惑简直是接踵而至。

“我给你提一提成绩,还是考本地的大学吧。反正我最近也要调动工作,这样的话,毕业以后也能再见面。”

山本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响。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样下去的话,我很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智子决定报考远离此地的关东地区的大学。

她想对山本说“不”,想早日逃离他的魔掌。但是如果让旁人知道了事情真相的话,那就太可怕了。她没有勇气主动向别人求助,只好想方设法去引起别人的注意。在其他老师的课上,她在心中默念:“老师,看看我吧。我已经误入歧途了。”智子费尽心思,想找一位既可以向其求助,又能够为自己保守秘密的老师,但却始终没有结果。她觉得自己真没用。

事情发展至此,智子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我受不了了!”她对山本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就连上山本的课都让她觉得无法忍受。一天,她逃了山本的课,溜到了校外的图书馆。这是她第一次自发的行动,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

“我知道,我这样做,秘密或许就会暴露。”

商量没能解决问题

高二学年快结束了。连日来,每逢班主任山本的课,她总会逃到图书馆。

“一天,我在校门前遇到了我当时的男朋友和好友香奈。”

他们觉察到我有些异常。

“怎么回事?是因为山本吗?”智子假装没听见香奈说什么,把阴沉着脸的两个人带到超市的地下饮食广场。

三人喝着饮料,智子终于说出了那件事。

“他约我出去,我就去了,结果他就不断约我。”

“他把你怎么了?”

智子觉得现在绝不能对香奈说实话。

“没什么……没做什么,只是约我出去而已。”

智子的男朋友平时性情温厚,可此刻却剑眉倒竖:“太无耻了!山本!总之你要先拒绝他。再有什么事的话,马上告诉我。”

说完,他就先回学校去了。

“男朋友一走,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了,立刻跑向了洗手间。”

智子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失声痛哭。打开门以后,当她看到好友为难的表情,立刻就瘫软在地上,不停说着:

“对不起。我被他强奸了。”

“我没有反抗。”

“对不起,我没能……”

她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

“总之,从此以后绝对不能再答应他。我那么劝你,你都不听……”

香奈大概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了,只是不断强调自己极力劝阻智子,而智子却不听她的话。过了一会儿,香奈也回学校去了。

智子除了图书馆以外别无去处。她趴在图书馆冰冷的长桌上,任热量从自己的额头消散。她越发感到不安起来。

“我开始后悔跟他们商量这件事了。我该怎么办?我真恨自己是个女人。”

把事情挑明了,非但于事无补,还令智子更加不安了。看来谁都靠不上,只能靠自己了。

“我比之前变得稍微理智了一些,之前我一直对这种扭曲的关系持肯定的态度,好使自己不至于崩溃,可这太不正常了。从这一刻开始,我要试着从正面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

智子决定逃离山本的魔掌。下次见面的时间是星期天,智子决定爽约不去。

这天早上,智子醒得很早,可就是不愿从被窝里爬出来。他不会报复吧?不会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吧?种种念头从智子的脑海中闪过,这使得她十分焦躁不安。

“要是让人从背后指指点点的话,那我就无地自容了。我满脑子想的只有这件事。”

快到约定时间的时候,智子动摇了,她开始准备换衣服。

“只要再忍一忍,就谁都不用犯难了,反正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可是……我还是想逃出他的掌控。要是惹怒了那个家伙可怎么办?那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天有点恐怖,明天就不去上学了,就说生病了。”

时针指向了约定的11点钟。智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30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有任何动静。智子只盼时间能过得快一点。

新的一周,大家又都像往常一样,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山本的态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更没有逼迫她,自然也没有散布什么对她不利的谣言。她所担心的一切,只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但是,在高三的开学典礼上,就在她的班主任姓名被公布的那一瞬,智子几乎惊得动弹不得。就像山本所说的那样,他还是智子的班主任。

高三患上厌食症

“我的身体状况突然出现了异常。”

高三时,她曾经连续数月都躲着班主任山本,她在回顾当时的情况时说道。

“突然间没了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她每天不吃早饭,中午只吃半碗饭和一个鸡蛋,晚上也只吃那么两三口。她患上了厌食症,而且连月经也不来了。

不久以后,她开始大量进食,继而呕吐。她又得了暴食症。她可以一次性吃完一盒饼干、一袋豆沙和一袋三四百克的面包,然后跑到洗手间,用手指刺激食道,将吃下的东西再吐出来。

无论是厌食症还是暴食症,都属于进食障碍,其原因是心理问题。她想从痛苦的记忆当中解脱出来。她的身体开始拒绝接受现实。

“我恨自己是个女人,也痛恨自己具有女性特征的身体。唯一能让人高兴的事就是我瘦下来了。”

此时的智子体重只有四十公斤,肋骨凸显,即便什么也不吃的时候还是呕吐。

到了这个地步,每每听到新的减肥方法,她还是要挨个试一遍。听说西红柿有助于减肥,她就每天吃十个西红柿。听到有人说她瘦,她就觉得找回了自尊。就这样日复一日,她满脑子考虑的,就只有食物。

为了防止别人看到自己就联想到性,智子干脆放弃了穿裙子,直到数年前,她才重新开始穿上裙子。

在百般痛苦之中,她只希望有人能够注意到自己,同时也没有放弃寻找值得信赖的老师,但始终没有结果。逃离山本魔掌的唯一手段就是升学考试。她拼命学习,最后终于考上了关东地区的大学。她的进食障碍一直持续到大学二年级。她也曾经为自己的“不干净”而苦恼不已。

智子上了大学以后,加入了兴趣社团。她和朋友制作的短片曾经在学园祭[3]上播出。短片的主题是“性”,题材是混乱内心中的抽象故事。短片中的故事虽然跟自己的经历无关,但其内容对于性是持否定的态度。她亲自出演,其中还有半裸的沐浴场景。

那件事之后,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对自己的评价也是极度低下,“像我这种人”成了她的口头禅。她在酒吧打工的时候,曾经与一位男性客人交往,其间经常被施以暴力,甚至出现过肋骨被打断的情况。

她大学毕业,乃至工作以后仍旧是烦恼不断。她跟那个有暴力倾向的男朋友分手以后,虽然又交到了新的男朋友,但新的男朋友仍对她施以暴力。她每每被殴打,口中总是说着“对不起”,不断道歉。

“那件事之后,我没有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甚至有男性跟我主动搭话,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但是我又不甘心就此罢休。”

恰在此时,她认识了我。我当时正在做教育方面的专题采访。我听了她的事情后,就安慰她,给予她勇气:“这并不是你的错。即使到了现在,你仍然可以向教育委员会投诉,仍然可以告他。”

在收集相关信息时,智子得知山本也曾约过其他同学,她上学时就曾经听说过类似的传闻。山本现在仍在其他学校任教。“他还在学校里,还会出现新的受害者!”智子的愤怒溢于言表。

后来,智子的好友香奈告诉智子:“其实,我上小学时,有过在医务室被老师侵害的经历。”此刻,智子才明白为什么当时她会极力劝阻自己。遇到有别人找自己商量这种事情时,一般不会极力劝阻对方“不要去”,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老师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吧?”正是因为自己有过类似的经历,她才会敏感地觉得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我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所以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做个了结。我想知道山本老师的真实想法。”

但是,直到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她还在一直犹豫,因为她不想在乡下的老家把这件事搞得沸沸扬扬。“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是很多受害者常说的一句话。关于这件事,智子一直对身为教师的父母保守着秘密,直到最后一刻,她才下定决心,觉得“再次逃避,必然会落得跟当时一样的结局”。于是她决定跟山本进行正面交锋。

男人和女人

横山智子和山本武来到小饭店二楼狭小的包间里,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二人先是互相介绍了各自的近况。因为叫山本出来的理由是准备召集同学会,所以二人开始交换各自所知道的同班学生及当时任课教师的消息。

山本向智子问东问西:“我下次出差的时候,能再见面吧?”大概此刻他还在考虑恢复以前的关系吧。他还问智子:“有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

面对山本的询问,智子的回答并非发自真心:“还没考虑。”她不知道山本究竟只是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还是有意试探自己:是不是还能再次成为他的女人呢?

“怎么说呢,也许这就是独身主义吧。或者,成为职业女性就是我的生活目标吧。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智子回答道。

山本则将话题转移到智子上高中时的事情上:

“你上学的时候,写过一篇题为《我为何会生在这样的乡下》的作文。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总想离开乡下吧。你那时候还为选择专业的事苦恼呢。后来,我跟你说了学校里还有其他一些学生也正为选择哪所大学而苦恼。”

山本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可能时至今日,山本依旧觉得智子还跟当初一样,是个任人摆布的女高中生吧。

等店员上完了菜,智子把话锋一转,开始切入正题:

“今天我安排这次见面,其实是想跟您确认几件事。我想知道我高二那年十月的那次见面,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那个地步。这件事一晃就是十年,现在我想确认一下当时的情况。”

山本停下了筷子。

“这就是你不结婚的原因吗?这件事真的让你这么苦恼吗?”

“当然,有合适的机会我还是会结婚的。”

山本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跟结婚联系在一起呢?这简直是答非所问。智子的内心十分混乱,但她还是继续往下问:

“事情是从广播室的一对一面谈时,你约我去卡拉OK开始的吧?”

“一开始你就说‘大家都去的话没有问题’吧?”山本反问道。

“对。没想到你会用那种方法约我,我着实吓了一跳。”

看来山本记得很清楚。但他马上又突然扯开话题:

“大概有三次,我怎么等你都没来,我等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还能远远地看见你家,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你家的方向。”

让智子痛苦至今的回忆,对于山本来说却是十分怀念,而且似乎仍然留恋不已。

“后来,我调到了别的高中。当你班主任的时候,他们就让我调动,我本来有机会去县教育委员会工作,但被我拒绝了。我这个人太单纯,要是调到县教育委员会的话,每天从早到晚都不得自由。我之所以当老师,就是因为可以教教学生,搞搞社团活动,能跟大家打成一片。文书方面的工作我可不在行。去乡下的学校我更不愿意。”

“旅馆大概去了四五次吧?”智子开口打断了山本的话。

“嗯,是的。”

对于这件事,山本倒是承认得挺痛快。

“你不会以为我现在还在做那样的事吧……”山本质问道。

智子的眼睛亮了。她正苦于无从着手,山本的反应虽然出乎她意料,却让她找到了突破口。“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山本的反应也让智子更加坚信,他还没有收手。面对山本突如其来的质问,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还想继续对山本进行诘问,可竟然一时语塞。这时,她突然说出经常被山本找去谈话的同班同学的名字:

“惠美怎么样了?”

“惠美?!你跟惠美取得联系了吗?”

山本吃了一惊,眼神中满是试探的神色。

“没有。我只是觉得她跟我的处境应该一样吧。”

“哦……”

得知智子并没有与惠美取得联系后,山本的心好像是放下了,之后便是沉默不语。智子催他回答:

“说一说惠美吧。”

“你认为我脚踏两只船?”

“她经常被你叫去进行升学指导,我觉得肯定跟你发生过关系。”

“你可真能瞎猜。”山本突然话锋一转,“从根本上来说,男人和女人是谁都离不开谁的。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分班的时候,我就想把你编到我的班里,所以第一个就把你编进去了。这些都是老师们讨论后定下来的,有的老师说这个孩子讨厌,那个孩子没法相处,总之各种意见都有。对于被老师嫌弃的孩子来说,编入该班实在是不幸;讨老师喜欢的孩子,老师在他身上下的功夫也就格外多。”

山本不去说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而是把话题转移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上。智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班主任当时的想法居然会是这样。

“有时我就想,你当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呢?我曾经跟一位记者朋友说起过,想知道老师您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态。您能跟我谈谈往事,谈谈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吗?其实那位记者今天也在场。”智子说道。

“已经来了吗?”山本脸色大变。

“是的。可以请他过来吗?”

“嗯……”

由于被智子的气势压住,山本只得答应。

“说些什么呢?和你之间的关系可以告诉他吗?”

“可以。我已经跟他说了。”

智子拿起手机,拨通了我的电话。

“我们是两情相悦”

“打扰了。”

我打过招呼,就拉开门,进入了和式包间。坐在里面的山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我在智子身旁靠门的位置坐下,递上了名片。

首先,我要做的就是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让他放松警惕。这就像是在捕捉一只随时准备逃走的野猫一样,要趁其不备才能成功。要想牵着对方的鼻子走,首先得让他开口。

“我一直在对教育相关问题进行取材,这次采访的内容主要是校园内教师的性骚扰行为。”

“哦。”山本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之所以使用“性骚扰”,而避开“猥亵”一词,其目的在于让他放松警惕。

“与当事者进行直接对话的机会非常之少,听取学生讲述的机会倒是很多,所以与老师进行交流的机会就显得格外难得。”

山本认真听着。

“一个偶然的机会,智子跟我讲述了她从前的事。虽说是往事,但是我很想去探究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也想将这些资料公之于众,以警醒更多的人。”

话说到这儿,我望着山本的眼睛,希望他能够爽快地跟我们合作。

“报道的时候,肯定会隐去姓名。”

我不知道这番话能不能让他放下顾虑,但我相信,只要见了面,他迟早都会栽在我手上。我的这番话里没有一句虚言,为了能让山本放下顾虑,我特意强调这是“以前的事”,并且对此次采访的目的也已经进行了相应说明。

“由于事出突然,您可能会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这怎么回事啊?呵呵。”

山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通常都会笑,这真是不可思议。不管怎么样,对方已经开口说话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将谈话继续下去。既然对策已定,那我就要一气呵成。

事先跟智子商量的时候,决定尽量不问那些答案是“是”或“否”的问题,而要多问“为什么”“什么时候”之类的问题,这样对方就会自然而然地将事情的经过讲述出来,再以此为突破口。

“我能问一下,老师您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呢?大体上说说就行。”

山本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思考了一会儿开始讲述:

“智子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我们的原籍是同一个县。见到了同县的人,思乡之情就油然而生。另外,干你们这一行的,多少也会带一点个人感情因素吧?虽说老师对学生本应该一视同仁才是。在讨论升学问题的时候,我跟智子说‘大家一起去卡拉OK吧’,可结果不知为何,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了。”

“‘大家一起去’是我说的吧?”智子纠正道。

山本开始变得口齿不清,继续结结巴巴地说道:

“所……所以说……说的就是这件事。后来我们两个人就开车出去兜风,而且相处得非常愉快。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是吧?”

山本似乎是在寻求智子的赞同,一边说,一边望着智子。尤其是句末那个“是吧?”说得特别重,其目的就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他又像是在说,自己说的那些事都是大家已经达成共识的。

对他这种毫无来由的辩解,智子的脸上写满了不满。

“等一下!”智子打断了他的辩解。

“那家旅馆是在别的镇子上吧?”智子强压下自己的愤怒,不动声色地问道。

她想问山本,把自己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用意。

“的确,我是把车开到了别的镇子上。”

“是不是突然想到我还是个孩子,去卡拉OK的话会很不方便?那你当初邀请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智子情绪有些激动,语调就像是在训斥山本一般。

“这个……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可能是邀请你了,可智子你也有主动的一面啊。”

智子万万没想到会被山本如此反驳,一时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见此情景,脱口问道:“是吗,那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山本继续淡然说道:“即便她本人没有直接约我,至少让人误解的举动是有的。”

这时一直隐忍的智子终于忍不住立刻反驳道:“我可没有!我说过‘咱们去卡拉OK吧’之类的话吗?”

“那……那也就是说……”

山本狡辩时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

“咱们坐上车兜风时,不是嘻嘻哈哈地聊得很开心吗?也许是因为还是个孩子的缘故吧。那时你真是既开心又兴奋,所以我觉得,你是在引诱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简直狗屁不通!作为班主任老师,居然对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说出如此大言不惭的话,如何让人信服?

“真的没想到,你会把我带到旅馆……”

智子觉得跟山本讲不清道理,说了一句,就沉默不语了。这句话好像耗尽了智子全身的力气。面对如此令她意想不到的反击,智子的懦弱开始占上风,脸上呈现出一副“的确是我不好”的表情来。

好孩子,乖孩子

虽然竭尽全力才让山本开口说话,但听到的只是他自私又语无伦次的辩解,这让我感到有点束手无策了。山本随时可能起身逃走。我不得不代替智子不断向他抛出问题:

“提出要去旅馆的是老师您吧?”

“我可没说,只不过,自然而然地就……”

“自然而然?自然而然的话,应该不会去旅馆吧?”我不禁笑着问道。

我这一笑与当时紧张的气氛极不协调。

“说是自然而然……或许我当时也是另有企图吧。在那种偏僻的地方,要想唱卡拉OK的话,只有旅馆里才有。要是去当地的卡拉OK的话,碰见其他学生就麻烦了。”

我继续质问道:“你开车去旅馆的时候,难道只想唱唱卡拉OK吗?”

“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许……我们也有互相试探对方想法的成分在里面吧……”

“不是这样的!”见智子有话要说,山本为了不让她插嘴,急忙继续往下说:“我是在试探智子是否会阻止我带她去旅馆。”

门外时而会有其他客人一边说话,一边从走廊经过。坐在包间里,不时能够听到外面传来的“欢迎光临!”之类的噪声。恐怕谁也想象不到,在这个包间里,我们正进行着如此沉重的对话。

“然后,你们两个人进了旅馆的房间,发生了性关系,这没错吧?”

山本的语气好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你是说性关系?”

涉及问题的关键,山本开始装糊涂。我用试探性的语气问道:“是发生关系了吧?”

“直到最后都没有。”

他虽然承认有猥亵行为,却否认与智子发生性关系的事实。他这样做,或许是为了避免因强奸或强奸致伤的嫌疑而被逮捕。看样子,他为了闯过这一关,似乎是动足了脑筋。

“的确是发生了。”智子正色说道。

但山本仍旧是再三否认。

我害怕这样僵持下去山本会拒绝合作,连忙将话头一转:

“我想请问一下,你是出于什么心理才这样做的呢?”

“这大概是因为我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看的缘故吧。在某一方面,她是我的学生,另一方面,她也是一位女性。我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表达我的爱慕之情。”

我们在进行采访的时候,总是会望着对方的眼睛或是面部,时而还要说几句“明白,明白”,对其表示认同。采访的要领就是要营造这样的氛围,即便再讨厌对方,也要如此。也就是说,越是不被舆论认同,越是为世人所谴责的对手,就越要投其所好,只有这样才能诱导其道出实情。

“你已经有家室了吧?不过作为一个男人,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就是因为这个,你才把智子带到旅馆的?”

我顿了一顿继续问道:“能详细说一下在旅馆里都做了什么吗?”

“就像小学老师那样,抱着学生,一边说着‘好孩子,乖孩子’一边抚摸着学生的头。大概就是这种心态。”

这似乎是有点答非所问。任谁都听得出来,山本开始混淆视听,胡扯起来。我们这次在形式上是对山本进行采访,但是最终目的却是必须让他亲口说出事实的真相。于是我故意重复着山本所说的话,继续问道:

“你们发生过数次关系这是事实吧?这也就是说,你的情感从‘好孩子,乖孩子’逐渐转换成了男女之间的爱情?你的情感转换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个历程呢?”

“说起情感的转换,其实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啊。智子也是如此。如果她成熟一点的话,肯定不会上我的车呀。上了我的车,就证明智子也有这方面的心思。她正好也到了作为一个女人与男人相处的年纪,这就是我的想法。”

这时候又成大人了。他想让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又变成孩子,简直是自相矛盾。我的大脑高速运转,正想着该如何发动下一轮攻击,这时只听智子自言自语说道:

“因为我是第一次,所以根本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心以为只是唱唱卡拉OK,刚开始的时候着实吓坏我了,我还反抗了呢。”

“……”

见山本并不回答,于是我继续问道:“您身为一名教师,听说对方是第一次的时候,不会有些害怕吗?”

“这个嘛……我刚知道……其实一直到最后我都什么也没做。最开始并没有人强迫她,加上是第一次,所以我想她大概只是由着男人摆布,顺其自然罢了。”

山本一直在为自己辩解,但即便如此,我觉得他已经开始多少有所悔悟了。可就在此时,山本的话又让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非常开心,直到最后一次见面,她还是那么活泼开朗。”

山本反复强调着“两个人在一起很开心”。

智子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升学为重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给山本倒了一杯啤酒。山本两手端着杯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房间里洋溢着啤酒花的气味。我不能给山本太多的思考空间,还要让他自己主动交代,这需要下一点功夫。

“对于这样的事情,老师您在心理上没有任何抵触吗?”我试着以和缓的态度问道。

“其实我也只是顺其自然而已。要是女方持拒绝的态度的话,我自然会收手。我觉得智子要是也喜欢我的话,那么她就不会拒绝。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教师,这种事再怎么也要等到她毕业吧。从这一点来说,我的信念的确不够坚定。”

从他的言语当中,时而能听出反省的语气。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不断向他提问:

“喜欢上她以后,并在即将要越过那条红线时,你是否曾经犹豫过?”

这属于引导性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前提就是已经“越过那条红线”。

“我觉得智子好像不太愿意,我记得自己没有越过那条红线。当我触碰她的胸部的时候,见智子并不愿意,就没有了下文。”

山本并没有上钩。我觉得有必要对其实施持续性问话,因此依旧对其使用软硬兼施的手段:

“据智子所言,她对当年发生的事情的具体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啊。”

“我可没什么印象。”

这样下去的话可不妙。就在此时,智子开口说道:

“当时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出血了。”

山本却还是反复说着“记不得了”。只是短短的一瞬,从一开始的矢口否认变成了“记不得”,他的措辞发生了很大变化。

我再次发问,这次提问是为了诱导山本能够主动坦白:

“我想问的是你的心态。比如说工作比较劳累,或者说当时有什么压力之类的。”

“至于说压力什么的,当初或许是有,但其实主要是出于对智子的喜爱。”山本说完又转向智子,问道,“最后你没来,那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看来他很想知道智子到底为什么没有去。

“升入高三之前,在谈及详细的升学计划时,你不是说过要在我的保送文件上加分吗,还让我报考你即将调往的高中附近的那所大学。我觉得一直这么拖下去对自己很不利,所以就选择了逃避。”

“那就是拒绝了我的建议喽。”对此,山本好像觉得非常遗憾。

“其实我翻开保送文件表看过,我的分数特别高,满分10分,多数项目都是10分或是9分。”智子说道。

“保送文件吗……”山本的语气突然变成老师教导学生的语气,“大家我都给了高分,并不只有你自己。”

那语气就好像是在说,这是常识,你不用大惊小怪。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进入了教师的角色。但是,此刻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验证他关于保送文件的说辞是真是伪,我们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这家店的午间营业时间还剩下一个小时,而我们的时间也只有这么多了。

山本或许是有意想岔开话题,竟然详细讲解起保送文件的填写方法。我打断了他的讲解,继续问道:“第一次去旅馆的时候,你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山本还是继续辩解:“我也预感到后果会很严重。对智子来说,其实这个过程分几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直接爽约不来,第二阶段则是不肯上车,再则就是不肯跟我去旅馆。但智子一次也没有拒绝,我也只是按照她的指示开我的车而已。智子要是再成熟一点,或许就能理清其中的关系了。”

他说这段话的目的,无非是要说明错在不懂拒绝的一方。这时沉默已久的智子突然开口说道:“当时会发生什么,都是无法想象的,我甚至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这是她发自心底的呐喊。

女人的“不要,不要”未必是发自真心

我试着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对以上会话内容进行整理,得出了以下结论:

“你们两个人对于这件事的分歧好像很大。智子当时还是个孩子,所以别人说什么,也不懂得拒绝,只知道依言行事。而老师则认为,发展到某一个阶段时智子如果不拒绝,就一定是愿意,所以就分阶段地进行试探,在确认了确实没有障碍以后,才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断深入。”

“相反,我认为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反倒有可能会使智子意志消沉吧。我觉得智子此前应该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如果我要是知道她没有经验的话,肯定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待她的。”山本继续辩解道。

“据说你经常问她‘你不是第一次吧?’”

由于我的问题当中夹带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暗示,山本不辨其中真伪,因此他岔开了话题:

“这个问题我不只是问过智子,其他学生我也都问过。有数据表明,高中生当中超过半数都有过性经验。这只是日常会话的内容之一而已,没必要上纲上线。”

这时智子说了实话:“刚开始你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时,虽然我的确是第一次,但我却装作满不在乎,说不是第一次。”

山本面无表情地说道:“原来你装作满不在乎,我现在才知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智子你总是那么开朗。为了不让你讨厌我,我可是适可而止了的,这一点我是记得的。”

智子不禁反驳他说道:“看到床单上的血迹时,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处女了。”

我插言道:“对比一下你们两个人所说的话,我觉得智子说得更加具体化,可信度比较高。”

可山本依旧继续搪塞:“我们两个人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教师应该是值得信赖的,可你却辜负了学生对你的信赖,对此你是否感到过内疚呢?”我继续问道。

“那时我已经不再是一名教师,而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女人,我也已经忘了她是我的学生。”

山本总是不离“男和女”的话题。

猛然间,智子开始反击:“有一次,你还从包里拿出期末考试的试卷,打算给我看呢。”

这次智子直击山本的不正当行为,而且还举出了具体事例。

见山本并不回答,于是我又继续问道:“你这样做是想要留住她的心吗?”

“为了能跟智子保持交往,我想为她做点什么。我是那么无助,只能被智子牵着鼻子走。”

看来他们二人对事情的认识存在巨大的差异。我接下来的问题既像是总结,又像是在提醒他:

“看来老师和学生在认识上存在很大的分歧。作为学生,担心对自己的升学产生不利影响,或是担心事情泄露出去对自己不利,故而无法拒绝。其实在其他的案例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据智子所说,她就是因为害怕拒绝以后,会对自己的升学产生不利影响,所以才会对你言听计从。”

山本的脸上出现一种很意外的表情,答道:

“我现在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本以为她应该更成熟一些才是。如果她拒绝的话,我肯定会就此罢手的。可智子非但没有拒绝,而且心情还不错,我还以为她对我也有意思呢。”

这时智子已经忍无可忍:“你过来亲我的时候,我想把你推开。”

“那就是所谓反抗吗?我以为所有女人都会嘴上说着‘不要,不要’,但心里却十分喜欢呢。我还以为智子的反抗也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呢。我总觉得是她在勾引我。”

山本继续闪烁其词,自说自话,始终没有一句道歉。

两个人的对话,始终是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身为教师有此行为非常不妥

为了让山本自行坦白事实真相,哪怕只有一点点,我决定改变最初的作战策略。

“衣服是你动手脱的吧?”

“应该是吧。不过她要是坚决拒绝的话,那个时候完全可以拒绝。要想反抗的话,她也应该有足够的力气。所以在我看来,智子已经接受我了。”

看来智子说的“我想把你推开”这句话,山本完全没有听见。智子呆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第一次时,你脱了她的衣服,又抚摸了她的胸部和下半身,后来觉得不妥,又停手了吧?”

“是啊,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

“第二次你们又见面了吧?”

“这个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这时智子接着说道:“第二次去的旅馆和第一次不是同一家。第一次去的那家是别墅样式的独栋建筑,第二次则不是。”

山本继续辩解道:“第二次我们也是互相试探各自的想法。”

我试图让山本进一步供述出更多的实情:“在你的记忆当中,事情发展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智子拒绝了你。那第二次你有什么感想呢?”

“当进行到某一环节时,智子就开始反抗了。”

“那么她是怎么反抗的呢?”

“我是通过她的表情和当时的气氛进行判断的。不过智子若真是‘第一次’的话,应该完全不知所措才对吧?”

简直是厚颜无耻!即便是第一次,也应该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吧。我看了看智子的脸,问道:“你不会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吧?”

智子答道:“我记得清清楚楚。”

终于,对山本进行最后审判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听了智子的感受以后,你作何想法呢?”

“身为一名教师,这真是非常不妥。我现在才知道智子的感受。我一直以来都把她当作一名成熟的女性来看待。”

此时此刻,山本终于承认了自己的问题。

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替智子将她不便说出的话,和迄今为止所遭受的痛苦通通讲出来。

“我听智子说,她得过厌食症,也曾经极度不信任任何男性。当你听到她过去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很痛苦的时候,你作何感想呢?”

山本沉默良久,突然低下了头:“我觉得很对不住她……”

我接着问:“那么,是以男人的身份,还是以教师的身份呢?”

“迄今为止,我一直以为智子是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的。直到一个小时以前我才发现,原来她的内心一直是很痛苦的。”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让山本甘冒风险做出这样的事,于是继续问道:“你有妻子和孩子,还对女学生下手,当时的心态是怎样的呢?是不是因为迷恋上了智子而无法自拔呢?”

“比起其他同龄的孩子,智子看起来成熟很多。我只是喜欢上了一名女性而已。”山本答道。

“你这么做有风险吧。事情要是败露了,你在学校就无法立足了呀。”

山本继续辩解道:“要是我考虑和现在的妻子离婚呢?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

又突然说起离婚的事,真是让人头疼。不过这也许是摸清山本本人背景的突破点。

“那么之所以这样,究竟是因为你意志不够坚定,还是内心空虚呢?我听说你对智子说过‘喜欢你’‘我寂寞’之类的话。”

山本的辩解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是想从智子身上找到故乡的母亲的身影。”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继续问道:“向与自己女儿同龄的学生下手,请问作何感想呢?”

“冷静下来以后才觉得十分不妥。不过我对智子的感情已经超越了这一切。在我看来,她那时已经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成熟女性了。”

“即使事情败露,也在所不惜吗?”

“因为智子在我的心目当中,已经超过了一切。”

职业道德

我试图用具有普遍性的事例诱导山本说出实情:

“如果要回避这种情况,作为一名教师,要做到不越雷池一步才行。至少要等到智子毕业以后,才能对她下手吧?你在整个事件当中,似乎丝毫没有表现出职业道德方面的迷茫与困惑。你觉得该怎样做,才能在全国范围内有效遏制此类事件的发生呢?如果一经查实,就对涉事教师进行停职处分、从重处理的话,你觉得这样会行之有效吗?”

“这可不行!我一直都把智子当作成年人看待,这其实就是一次普通的邂逅。”

完全是答非所问。

“当时智子才十六岁。在你看来她像是个大人,可实际上她在心理上仍然是个孩子。的确,现在的孩子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像大人,可高中生阶段他们的精神状态仍然很不稳定。作为一名教师,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吧。”

“你完全误会了。智子刚才不也说了,她要向别人展示自己刚强的一面。”

“你是老师,所以不要总是误导别人。”我的语气就像是在训斥山本一样。

山本却又开始了他自说自话的辩解:“你说得对。就像你说的……那样,太过刚强的话……我在现在任教的高中尽量不跟学生说话,跟他们说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当然,除了跟上课有关的内容以外。智子当年所在高中的学生个个规规矩矩,而且说什么他们也都能老老实实照办。只有成年人才会这样吧。还有啊,现在这所高中的学生们,就算我一言不发,他们也总往我跟前凑,赶都赶不走,就跟小学生似的。搞得我总要训斥他们‘你们这帮家伙,你们可不是小学生了’。说他们是高中生,倒也的确是高中生,只是……所以我尽量不跟他们打交道。”

简直是不知所云。

他继续说道:“每天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有八个小时,要是不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教育活动就无法进行。”

他口中的“教育活动”是什么?恐怕对他来说只不过是随便找些话头进行辩解罢了。于他而言,智子并不是学生,而是“女人”。让智子如此痛苦的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一系列的不知所云,又代表着什么?

我在气愤之余,也对他更加怀疑了:他现在是否还在做那样的事?因此,我试着对他发动了攻势:

“在你教过的学生当中,有魅力的学生应该不少吧?”

“这得看是哪所学校,现在这所学校的话嘛……”

丁零零……就在这时,包间内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

“我们的营业时间即将结束。”店里的人催促道。

“好的,我知道了。”山本连忙挂了电话。

我连忙向山本接连抛出了几个问题:

“你现在任教的学校是……”

“和智子所在的高中截然不同,里面的学生都跟小学生似的。”

“在你教过的学生当中,智子是属于你喜欢的那个类型吗?”

“是的。”

“其他学生都怎么样?”

“还有几个我也挺喜欢,但虽说如此……智子这种情况,除了她对我来说比较有吸引力外,我也感觉到她在引诱我。”

“这才让你有了可乘之机吗?”

“反过来说同样也成立,也可以说我被人家钻了空子。”

“是因为智子绝对不会泄露秘密,所以你才选中了她吗?”

“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喜欢她,觉得她漂亮。我对别的学生没有这种感觉。”

“智子的同班同学都怎么样啊?”

“智子和惠美都还成……不对……我觉得还有好几个学生也都不差,但智子的魅力简直无与伦比,跟她差不多的学生也有那么几个……”

简直是语无伦次。总之给我的感觉,他应该曾试着向好几个学生下手。

我仍然接二连三地向他提问,试图从中找到突破口,诱使他吐露出关键性的语句:

“那就是说,你还对其他学生感兴趣了?”

“虽说有这种心思……”

“比如说约某某人去某某地方,有被拒绝的时候吗?”

面对我设下的陷阱,山本中计了。

“有时候被拒绝,有时候就当是开了个玩笑。”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他还约过其他人。我跟智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继续问道:“跟你一起去卡拉OK或是开车兜风的,还有什么其他人吗?”

至此,山本似乎也感觉有些不妙。

“没有了。智子不也拒绝了吗?”

智子小声反驳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到哪一步应该拒绝……”

山本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到了特定的阶段也不懂拒绝,特定的场合还是说不出口,所以到最后才会不可收拾。”

“多谢惠顾!”谢客的女店员骤然提高了声音。可我们还需要些时间。

我转向沉默不语的智子问道:“智子你有什么想法?当时你是把山本老师当作一个男人来看待的吗?”

“老师始终是老师,无所谓喜欢还是讨厌。他把我当成一个女人看待,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这时山本垂着头说道:“是我利用了智子……”

“你做了不该做的事,事到如今,你知道后悔了吗?”

面对我的质问,山本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眼中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至少你应该意识到,你做了身为教师不应该做的事,对吗?”

面对我的第二次质问,山本再次点了点头。但是这种带有确认性质的提问,不知道他到底理解了多少。

他说道:“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接触的机会越多,孕育出这种畸形爱情的危险性也就越高。”

不知为何山本又说到了这种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上。

我转向智子问道:“智子,你想让老师为当初的事向你道歉吗?如果没有这件事的话,你的高中生活或许会一帆风顺吧。”

智子望着山本说道:“的确,那以后我的精神状态变得非常不稳定,我感到非常痛苦。只是比起他的道歉来,我倒是更加想知道事实的真相。然后就是……让他承认自己身为人师,却做出了为人所不齿的举动。”

这时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性店员在门外说了一声“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就离开了。从她的声音中已经可以听出有少许的不耐烦。我一边对着外面喊“这就完了!”,一面催促山本回答。只差一点了,只差那么一点点!绝不能就此打住!

“你刚才已经听见智子说的了。你觉得自己作为老师有此行为‘十分不妥’,请问这是真心话吗?”

山本吃力地说道:“嗯……最终的结论应该就是,教师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直到最后,山本的回答跟智子所期盼的始终没能契合。听到他只说了些似乎事不关己的感想,我不禁有些愤怒,于是问他:“‘教师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这话不对吧?如果把这句话说给全国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听的话,他们一定会这样说:‘这可不行,可不能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让他从事教育工作。难道我们一定要跟有如此想法的教师打交道吗?’你觉得怎么样?会是这种结果吗?”

终于,山本的声音变得有些狂躁:“不!”

在我的凌厉攻势下,山本露出了怯色。已经没有必要再跟他客气了,也没有必要再跟他兜圈子,只需直言不讳,让他直面正题。

“最后一句‘教师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可不行,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以此为整个事件的总结并不妥当。你要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不当行为,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要充分反省才行。”

至此,山本终于正式低头认错:“当然,就像你说的,我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并不知道智子会如此放不下这件事,也不知道她患上了厌食症。非常抱歉。”

“现在你知道错了吗?”

“是的。”

山本终于承认了事实真相,而且已有悔意,当日的交锋就此落下帷幕。

我们三人站起身来的时候,包间里有好多菜都一筷未动。

我对山本说道:“我突然加入,让您受惊了,十分抱歉。”

“是啊,让人非常吃惊。”

除了吃惊,他似乎再也想不到其他词汇形容自己的心情了。的确,这确实让人大吃一惊。但更加令他惊心动魄的事情还在后面。也不知此时山本能否预测到自己的命运。

“加油吧。”

山本对智子说完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些步伐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店门。

教育委员会

与加害者教师山本武进行交锋的数日后,智子的精神状态仍然不是很好,她正在为是否向教育委员会提出申诉而苦恼。

“我跟高中时代的朋友说了要向教育委员会提请申诉以后,朋友反而说我也是加害者。”

智子不明所以,问朋友是怎么一回事。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对我复述朋友的话:

“你要是有这个心思的话,当初就不应该上这个当。你没有回绝人家,也有不对的地方。人家也有家庭,现在这么做也是于事无补。”

另外,她还有“担心对方报复”“流言的可怕”“不想把事闹大”等方面的顾虑。

“事情并不像你朋友所说的那样。错在对方。这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婚外恋。”我这样反复地劝她。

最后,她才终于意识到“作为一名受害者,我有权坚持自己的主张”。

智子认识到这一点以后,精神顿时好了许多。

现在她最担心的就是会被教育委员会指责“你自己也有责任”。

SSHP的龟井明子跟教育委员会打交道的机会很多,据她所言:“受害人向教育委员会提请申诉时,教育委员会反而指责受害人的例子屡见不鲜。”

处理公立学校中发生的问题时,是无论如何都要过教育委员会这一关的。接下来我会对教育委员会制度加以简要说明:

教育委员会成立于“二战”后,目的在于为民主主义教育奠定基础。由于太平洋战争中的军国主义教育对日本国民的影响巨大,日本政府采纳了驻日盟军总司令(GHQ)的建议,在各都道府县及市、镇、村设置了教育委员会。教育委员会是一个独立的行政机构,不受地方行政长官掣肘。

就这样,教育从政治当中剥离了出来。为了保证教育的中立性,地方行政长官没有教育行政的决策权。教育委员会原则上由五人的合议会组成,他们掌握着教育行政的最高权限。“二战”过后,有一个时期教育委员是通过选举产生的。但随着1965年《地方教育行政法》的实施,教育委员就开始由地方行政长官直接任命。教育委员皆为兼职人员,原则上要从民间选出。教育委员会一个月左右举行一次例会,将作出的决策下达给公立学校。

读到这里,或许有人不禁会问:“教育委员会不是有很多人吗?而下达指令的不也都是诸如部长、课长之类的干部吗?”本来教育委员会应该是以教育委员为主体的,但其实在此基础之上,还要有很多事务人员协助教育委员来执行委员会日常事务,他们就是教育行政的实际执行者。因此,人们才会有这样的印象,认为教育委员会的主体就是这些事务人员。

教育委员会只是在形式上对由事务人员事先拟定的议题进行审议,日复一日。如此一来,教育委员会就完全成了摆设。教育委员会的职员有些是地方政府的事务人员,还有一些是教育第一线的教师,甚至有很多教师常年在这里从事事务性工作。那个高中教师山本曾经说过“拒绝了县教育委员会的调令”,我想大家应该还有印象。

为了保证政治上的中立,日本教育行政原则上采取的是一种让外行指挥内行的制度。这样作为外行人的教育委员,站在内行人布置好的舞台上装模作样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其实教育委员会只剩下一副空架子而已,这个问题经常为人们所诟病。本来,人们期望教育委员会能够成为一个“听取市民的意见,为民众服务的机构”,可实际上教育委员会的干部们只会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民众对此可谓是疑虑重重。

大津市发生的霸凌自杀事件,引发了以地方行政长官为主的社会各界人士对“教育委员会机能不健全”的强烈批判。安倍政权以此为契机,于2014年6月对《地方教育行政法》进行了修订,并以此作为主打政策进行广泛宣传。此举使得教育委员会制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此政策的主要目的是加强地方行政长官对教育的干涉力度。但此修正案也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强烈批判,因为该修正案使得地方行政长官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教育行政。

在此之前,教育委员长是由五名教育委员互选产生,教育委员长有别于教育行政的最高领导“教育长”。这说起来有些复杂。法律规定,教育长须由教育委员会从教育委员当中遴选任命。这也就是说,本应是一路过关斩将被提拔上来的政府职员,竟然是从外行人组成的教育委员当中选拔任命的,其人选大家也早已经心照不宣。作为外行人代表的教育委员长拥有最终决策权,但实际上他的决策又被作为专业人士的教育长所左右。教育长虽然搞行政是内行,但却又未必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如此一来,地方行政长官就可以间接干涉教育行政。

随着《地方教育行政法(修正案)》的实施,教育行政也将原来的教育委员长与教育长统合为同一个职位,即新的“教育长”。这个新教育长既是教育行政的长官,又是教育委员会的领导。这个身为专业人士的教育长的权限较之以往有所扩张,成为了“超级教育长”。

另外,日本全国各自治体还设置了由地方行政长官主持的“综合教育会议”,其决议内容须与教育委员会进行协商。综合教育会议是决定教育行政的纲领性文件“大纲”的会议,其决策权由地方行政长官掌握。由此,地方行政长官对教育的干预进一步得到了强化。但文部科学省又规定:“教育委员会未能审议通过的事项亦可写入大纲。”教育委员会好不容易才成为拥有最高权限的教育行政执行机关,但地方行政又参与其间,情况之混乱,不免令人担忧。“修正案”于2015年4月开始实施。

下面让我们言归正传。在与加害者教师山本的对决当中,智子得到了山本本人供述的证词,决定向县教育委员会提起诉讼。那么,究竟该如何展开行动呢?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商量,最后决定先通过电话试探教育委员会的口风,再将经过整理的文件邮寄过去,最后再亲自前往。向我们提出“最好是递交书面文件”建议的是龟井明子。她认为只有书面文件才能够让政府部门有所行动。

只是县教育委员会能站在我们这一边吗?这个疑问令我们感到十分不安。为此,我们在打电话和邮寄文件的时候,都隐去了学校名和加害者姓名。如果先行调查开始之前我们不做好充分的准备的话,在与山本对质时,肯定会落得个“由于当事人否认,事实关系不清”的结果,到时候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曾就有过这样的事例,一开始加害者承认自己的罪行,但当教育委员会介入调查时,就来个拒不认账。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与山本见面的一个月之前,我就跟县教育委员会的课长通过电话。我的手段有些不够光明正大。我曾经假装以咨询一般性问题为借口对其进行试探。每年12月份,文部科学省都会发布包括猥亵行为在内的教师处分结果报告。我是以调查采访该报告情况为借口打的电话:“如果毕业后数年,猥亵受害人才提请诉讼,你们会如何处理呢?”我得到的答复也是中规中矩:“如果事实关系清楚的话,该教师必然会受到处分。”当然,对方也曾问过:“本县有那样的教师吗?”我只是含糊其词,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就挂断了电话。当时并未与山本进行对决,智子也还没有明确表示要告发他。

但由于这次我们取得了加害者本人的证言,智子提起诉讼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现在是时候向县教育委员会陈述事实真相了。估计文件已经送达的时候,我们在共同通信社的会议室中拨通了县教育委员会的电话。

丁零零……气氛显得极其紧张。空旷的会议室中,智子坐在沙发上,表情僵硬。傍晚,透过高层建筑的玻璃窗,可以清楚地望见东京塔霓虹闪烁。我们计划先由我来对事件进行简要说明。我想等课长接听电话,可课长不在。主要负责人不在,没有办法,我只能跟对方说我是新闻记者,并向其简要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说了一句“明天再打电话”,就结束了通话。据说春季人事调动频繁之际,负责人事工作的人都躲在房间里商议相关事宜,要想与其取得联络十分不容易。

第一次就这样扑了个空。第二天,我们两个人继续在会议室里准备与县教育委员会取得联系。我拨通了电话,这次正好是课长接的。

我开门见山道:“我是共同通信社社会部的记者池谷,人事调动业务繁忙之际多有打扰,还请见谅。”他的部员似乎已经向他转述了我的来意。“身为受害人的女士现在就在这里,为了减轻您的负担,先由我来介绍一下事件的概况。”我继续说道,“受害人八年前高中毕业。她上高中时,班主任约她去唱卡拉OK,却中途将她带到了旅馆,对她实施了侵害。随后她的班主任又强迫她与自己维持这种不正当的关系,为此,她由于压力过大而患上了厌食症,而且在很长时间内对谁都不敢说起这件事。我是在收集有关‘校园性骚扰’的资料时听她提起此事的,而且已经在几天前进行了包括加害者教师在内的三方对话。”

课长对这种事应该会非常紧张,对我所说的内容逐一详细询问:“已经和那位教师见过面了吗?”“他是哪所高中的老师,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想见面的时候再说。我们现在在东京,过后会登门拜访。受害者希望我能一同前往,同时也希望您能同意此事。”

拿出控诉的勇气

我继续说道:“事件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您听完受害人的讲述以后就会明白的。加害者与受害人对话的时候,作为第三者的我也在场,两个人对事实的认识也基本一致,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我觉得他们所言基本属实。”说完,我就把电话交给了智子。

智子说话的时候明显非常紧张:“您好……事情的大体情况就像池谷先生所说的那样。事情发生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并且我已经和加害者谈过了。”

课长应该是在一边交谈一边做笔记,因为智子在不断回答他关于事件的细节:

“高中二年级结束,即将升入三年级的时候。”

“对,我和池谷,还有那个人,我们三个。”

“一月末见的面。”

……

我一直在旁边听着。由于紧张,智子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我递给她一杯咖啡。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咖啡器皿的碰撞声。

“加害者也对事件记得清清楚楚,我的记忆跟他的记忆相吻合。具体经过我会加以整理,届时会带着书面文件一并交给您。”

智子又讲述了自己患上厌食症的事,也说了自己心理上遭受的痛苦。同时,智子还说希望教育委员会不要一味将责任归咎到受害人身上,而要严惩卑鄙的加害者。

身为男性的课长安慰智子道:“我的女儿也正因为厌食症而痛苦,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

“身体上的痛苦反倒会让我心里好过一点。”智子回顾当时的心境时说道。

等智子说完,我再次接过电话:“对于以往的教师性骚扰案件,只要受害学生毕业不超过十年,学校负责人就要被追究监管责任。以前有过这样的案例。之前我采访您时,您也说过,绝不能因为是过去的事就不了了之。另外,这名教师现在极有可能还在加害别的学生。”

“所以才让你早点说出那名教师的名字。”课长说道。

“还是不要了,我觉得还是当面跟您说比较妥当。”我拒绝道。

约定了时间,我就和智子坐上开往北方的新干线列车,奔赴县教育委员会所在地。

我们被带到了一处看似颇有些年头、顶棚很高的讲堂。此时正是与山本进行对决的一个月之后。

“这个地方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的。”

智子听了工作人员的话,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当被问及加害者姓名时,我说道:“说完整个事件的全部经过以后,再告诉你们他的名字。”我之所以这样说,是顾及对方是两位男性,我想让他们听完事情的全部过程,这样一来,智子也好将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鄙人名叫……”

由于紧张,智子的措辞有些生硬。

“高二的时候,我被人猥亵了。事件的细节我已经整理成书面文件。”

智子一口气将事件的完整过程讲述出来。她讲述了自己在接受升学指导时被当事老师邀请去唱卡拉OK,虽然内心矛盾,但仍应邀去了的经过。接着,她又讲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侵害过程。事件过后她仍然深受其苦。

“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我如果拒绝的话,也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将会是什么,所以就只好按他说的做了。”

工作人员默默地做着记录。

“后来,他还试图给我看考试试卷,还说大学保送时他会帮忙,条件就是毕业后跟他继续交往,保持情人关系。”

由于工作人员的态度十分诚恳,原本抱有戒心的智子也敞开了心扉:

“这位教师本人还承认自己如今仍然在物色新的受害者。”

“什么?!”

听了智子的话,两位工作人员不禁往前探了探身子。

终于受到免职处分

“他承认现在仍然在物色其他目标吗?”教育委员会的男性工作人员提高了声调问道。

“是的。”智子答道。

已经调到另外一所高中的山本,在与智子对决的过程中,的确承认了还在物色其他目标。

吱吱吱……椅子吱呀作响,在这栋古香古色的高大建筑中回荡着。听智子讲述完与山本对决的过程后,两名工作人员不禁摇头叹息。

“你说你苦恼之余患上了厌食症,我的女儿也得了厌食症,现在体重只有30公斤左右……我明白你的痛苦。”

智子被他的话所打动,终于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说实话,我跟加害者见面是拿出了非常大的勇气的。我早已经下定决心,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必须要为与我当初处境相同的孩子做些什么。”

智子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还请诸位做出公正的处理。”

针对智子的这个要求,工作人员答道:“既然事已至此,加害者本人好像也已经承认了,如果上述事实清楚的话,你自然不用担心。”

看来双方终于就悬而未决的事项达成了共识。至此,谈话也进入了最后阶段。

“迄今为止,你都没敢和你的父母商量吧?”

“是的。”智子小声回答道。

智子现在都没让他们知道,她不想让他们担心,更加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她不敢告诉他们自己的遭遇。受害者遭到性骚扰却不敢声张,这本身就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最后,智子遵守之前的约定,说出了山本的名字。谈话结束后,智子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工作人员开口说道:“本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但由于教职员工人数众多,完全杜绝此类事件又有些困难。即便是今后,我们也无法保证此类事件不再发生。”

智子对这句话不以为然,说道:“所以请你们能够以类似事件必然会发生为前提,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

工作人员大概感觉到了智子言语中的不满,连忙接着说道:“虽然体罚之类的问题我们也很重视,但性骚扰却是绝对不可原谅的。此次事件的性质非常恶劣。”

工作人员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智子现在所考虑的,不单单是山本一个人,而是如何实现让日本范围内的“问题教师”都受到有效的约束。

我们要求教育委员会在一周内做出答复。

“不会这么快就有结果吧。”工作人员虽然心存疑惑,但还是立刻就去了山本所在的学校,找到了山本。

在教育委员会的讯问下,山本很快就承认了。他们又对那所高中的学生进行了调查,果然有几名女学生被山本盯上了。

教育委员会通知智子“山本作免职处理”,并鼓励智子“虽然过去是痛苦的,但还是要打起精神继续前行”。

“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山本也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智子回顾过往感叹道。

小孩子总有些话难以说出口

“小孩子即便受到不公的待遇,也往往无法说出口。”

横山智子上高中时受到班主任山本武的侵害,三十多岁时她才提起诉讼,使得山本武被免职。她在回顾过往时,说出了上面的话。

“我在调查教师猥亵事件的过程中,问过很多人,我身边也有几个人有过相似经历。但是,这些受害人都选择了沉默,任事实真相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也正是因为如此,此类事件才会层出不穷。我觉得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

“当我得知除了我以外,山本还把魔爪伸向了其他人,我才知道,原来受害人不单单只有我自己,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都是她的心里话。

智子在阐述自己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的理由时说道:“与加害者进行对决,包括后来向教育委员会提请申诉时,我都没能清楚地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是因为她进行检举之后,心情还比较混乱的缘故。

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件事已经在我的心中逐渐风化”。

智子通过揭发山本、接受采访,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找回了曾经迷失的自我,逐渐开始从以往痛苦的经历当中重新振作起来。

“人是有自尊心的,当我失去了自尊以后,就连向别人求救都觉得困难,这真的很奇怪。”

对此,龟井给出如下解释:

“很多受害者往往在上学期间无法对加害者进行控诉,直到毕业后数年,她们才意识到事情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也有人直至数十年后提起诉讼。在此期间,作为加害者的教师却依然在其教职岗位上。此类诉讼在法律上是有时效性的。”

在民事诉讼中,能够追究当事学校责任的年限为十年。在2002年金泽地方法院的判例当中,时效的起算点并非是事发当时,而是从受害者毕业的那一刻算起,其理由是“学生无法在高中在学期间提起诉讼”。

2004年以前,“强奸致伤罪”的时效是十年,现在已经改为十五年。像智子这种情况,虽说可以进行刑事诉讼,但其间要无数次和警察与法院打交道,她不喜欢这样,于是只好作罢。

龟井继续解释道:“此次的案例,加害者承认性侵事实,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若非如此,教育委员会根本就不会处罚他。”

如果加害者不认罪的话,那么教育委员会根本就不会通知加害者所在学校,而加害者本人则会在不同学校之间不断调动,这样一来,也使得其他学校的学生深受其害。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2010年3月,一名连续对自己的十个学生实施强奸和强制猥亵的小学教师,被广岛高级法院判处三十年有期徒刑。一审时,检方指出,包括该次提起公诉的案件在内,该教师在过去十九年的时间里,曾先后对二十七名女童施暴。对于他和女童独处一室的行为,校方也曾给予警告,但也仅仅是口头警告而已。在另外一所小学,他的同事曾经目击他和女童一起从女洗手间出来。对此,该校校长只是希望把他“调到其他学校”。其实防止事件发生的机会并非只有一次,但人们却总是报以放任的态度。

智子在遭受侵害后只觉得生无可恋。在走出长期折磨她的痛苦事件后,她终于有了新的邂逅,她结婚了。

“有个能够理解我的人在身边真好。自从结婚以后,我自信了很多,对于自己讨厌的事也敢于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了。我终于摆脱了困境。”智子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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