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顾危终于开口了,却没有先前那种对抗。
“大姨,你不懂。”顾危叹一声,站起身,慢慢踱了几步,“不是我不愿回去,是有人不想我回去,不,是他们绝不会让我回去!”
牡丹瞪圆眼睛,“都多久的事了,还没完没了了?再说了,战场的事战场了,真要揪着不放,那每个人都是刽子手,每个人的手上都染了血!更何况你娘都去赵国一户一户的磕头道歉了,最后都死在了路上,都这样了,他秦国还想干嘛?他赵国还想干嘛?”
顾危摇摇头,“也许你说的对,也许理是这么个理,可这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事是不讲理的,要真讲理,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把我推出去顶刀了。”
牡丹:“老秦王都归西,新秦王都上位了,头上的都天换了,你和新秦王还有段袍泽之谊,也许事情会有什么不同?”
顾危嗤笑一声,望着她:“你居然指望和皇家的人谈感情?”
牡丹一怔,顾危接着说到:“说起来,我和他确实是打小的交情,两个几岁的小娃,懵懵懂懂,一同被送进陌生的大房间里,一同被几个镜片反白光的白大褂指指点点,又一同被带到各个房间做各种检查,麻醉剂下朦朦胧胧地看见白大褂们翻着自己的肚子。接着又一同被选上,一同看着一具具同龄人的尸体被抬出去,再一同从实验室里活下来,一同被训练,一同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出来后又同时上了战场。”
回忆起往昔,明明是如此可怖的事情,顾危眼睛里却有些淡淡的笑意。
“可接下来两个人的境遇就不同了,”顾危感慨地叹一声,望着她,“打完仗后,他成了秦王,我却只能隐姓埋名,流落他乡,要是没有我娘,只怕还会被绞死在南门口,真是天差地别,造化弄人。”
牡丹:“那……”
“你觉得他会顾这段情?”顾危笑着。
牡丹没有出声,这是默认了。
顾危摇摇头,“人呐,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就不同了,看得不同了,心思也不同了,就像两个乞丐,以前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还能互相照顾一下,一张大饼掰成两半吃,可如果其中一个发了财,有钱了,他就会天天担心他的钱会被另外一个穷乞丐偷了去,天天防备着,直到有一天他受不了这种疑神疑鬼的日子,一了百了。”
“皇家无兄弟,对皇帝而言,他的兄弟只有谋反者、预备谋反者和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猪猡,你猜我要是回去了,会被这位和我有袍泽之谊的新秦王哥哥归到哪一类?”
顾危回过头来朝着她眨眨眼睛,脸上满是揶揄。
牡丹嘴巴一堵,瞬间说不出话了。
以顾危的情况,要是他真回去了,就是想当个被圈养的猪猡,这位秦王怕是也不会放过他。
一个自己不能掌控的人,又有力量,身份又对自己有莫大的威胁,哪怕一时的臣服,谁能真正的放心得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许只有顾危的尸体能让新秦王睡个好觉。
顾危知道她想明白了,又接着道:“何况现在天华七国还暂定了盟约,和平还是主基调,秦赵两国接壤,老秦王要和赵国交好,新秦王也要和赵国交好,只要要和赵国交好,我这颗脑袋就是最好的礼金,我活着就是夹在秦赵两国间的一根刺,根本不可能有大摇大摆回去的机会,要真有咸阳把我从这地方诏回去的那一天,那大概就是和赵国撕破脸皮打仗的时候。”
这便是事实,如此的残酷,容不得半分幻想。
牡丹口中呐呐,半饷无语。
牡丹叹一声,“是我妄想了。”
丢下这句话,她有些落寞的走了回去。
顾危神色复杂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徐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小危,大姨她......”
“其实我知道的,”顾危这时忽然开口,“大姨是担心我的安危。”
徐念有些讶异了,望他一眼。
顾危和她对望一下,苦涩一笑,“大姨她生性就是一个洒脱而果决的人,按她的性子,本来不会说出像刚才那样不智的话,她说那种话,一来是真心心疼我母亲一拳一脚拼下来的家业,二来也是想要保我的周全。这么长的时间,想必她也明白,当年医生叛逃,为什么天极塔要安排一个她这样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参进来,当我的联络人?”
当年赵国四十万降卒消失后,顾危被天极塔以虫鬼的名头抓了起来,以一己之力杀掉四十万人,这个消息让其余六国人人胆寒,这可是足以灭国的力量!
六国联合施压天极塔,要求处死顾危,为了保住顾危的性命,顾危的娘磕死在了赵国,向来只管卖药不管人世纷争的天极塔这回却破天荒的以这个为借口保住了顾危,他们向六国承诺将永久的流放顾危,不许他踏入中洲一步,对外则宣称顾危坑杀了四十万降兵,伤了天和,做了大孽,已被处死,却没想到暗地里把他和被秘密逮捕的医生吸收进了天极塔的隐秘组织——游荡团里,并把两人派到了这相隔万里、一片荒芜的西部洲。
顾危轻轻的按着自己的右胸,“他们为什么要派大姨来?因为他们已经不相信这个了。”
他的右胸处有一块铁片,铁片下面安装着一颗微型炸弹,只要控制者愿意,随时都能让他的心脏爆炸,“医生当年能挣脱他们的控制,他们怕我也一样,所以他们需要一个筹码,一个可以要挟到我的筹码,这么长时间,大姨也懂了,她觉得她本来过来是来照顾我的,现在反倒连累了我,心里非常自责。”
说到这里顾危笑一声,“说到底大姨还是单纯了,低估了天极塔的本事,也低估了天极塔的手段,还以为天极塔和他们神农谷一样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买药的,可笑可笑,我要真的像她说的一样回去,那才真是一个死呢。”
徐念暗默的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问道:“那你还要继续为他们做事吗?去调查一个玄乎其玄的神话故事?”
“不然呢?”顾危轻轻的笑,望着她:“我知道你在担心着什么,放心吧,他们现在还用得着我,我安全得很,何况西部洲的水比我想象的深,我花了三年时间才抓到了一点点尾巴,要是把藏在阴暗里的东西都扯出来,只怕天都要被捅破了!”
徐念满眼复杂的望着顾危:“扯出来又如何?天捅破了又如何?为了这些东西,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顾危大笑起来,“这些都只是附带的东西,更主要的我一定要把医生那混蛋找出来......”
“找医生?为了我?”徐念果断打断他的话,“如果是为了我,那不必了,我说过很多回了,我不在乎,你说你要娶我,如果你愿意带我离开这里,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的立马嫁给你。”
说到这里徐念有些动容了:“小危,我们走吧,只要能够安定,哪怕我只剩下一年,一个月,至少这段时间我是幸福的,如果老天保佑我活的久一点,我们或许还能有个孩子。”
顾危不说话了了,看着她,抿着嘴,忽然又想说什么,徐念连忙抢断:“你也不必再找其他的借口,我知道你有办法解除它,医生走之前告诉你了,我亲眼看见的,至于大姨,西部洲这么大,中洲离得那样远,只要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我就不信他天极塔的手还能遮住这里的天!”
顾危定定的望着她,认真道:“阿念,我找医生,不单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治好你的病是一方面,同时我也在寻求一个真相,当年那混蛋给我打了一针,就一针,一夜之间,四十万人不见踪影,连尸体都找不到,我娘更是为此而死,光为这件事,我也要给我娘一个交代,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徐念这时说不出话了,只是望着他。
顾危轻轻拉着她的手:“你会帮我的,对吗?”
风乍起,少女的被吹得发丝飞舞,她抱紧手臂,在这风里显得有些哀伤和无措,她知道他更多的是为了她,她不想他为她赴险,她前半生命运暗淡,他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可她不知道如何说服他。
见她这样,顾危心中一痛,一把搂住少女的腰,把头埋在她的腰间,“相信我,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坐着,她站着,这个位置她刚好看到他的头顶,在发颤。
原来他也没有像平时表现得那样没心没肺,无惧无畏。
少女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下,她轻轻的搂住男人的头。
得到回应,顾危把怀里的身子抱得更紧了。
两人紧紧拥抱着。
过了好一阵。
“嗯?起风了?”
顾危这时才反应过来,手上还抱着,头却仰起来,朝着上边的传声筒奋力地喊:
“阿力,把四号机关了,把桨脚收起来,升帆!”
一听到这话,阿保机刚刚还兴奋得通红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什么人呀,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