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一转眼便又是十余年过去了。
林浦家门口有一片小竹林,这里原本就是依靠着竹林而建,每家每户门口几乎都长着些竹子,夏天可以遮阳,并非什么稀奇的事。
小竹林里此时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妇女正在朝着另外一边的那个编着一个小绣球的妇女道:“于姐啊,你说这孩子都长大了,天天到处野,该如何是好?”
编着小绣球的妇女,便是林浦的母亲于氏,她原本是距琢光山六百里外的洪泽县下庐村的村民。只是洪泽县右靠岐江,南靠官道,此次天下大乱,作乱的八贼之一的鲁王驱寇攻克了洪泽县,这些贼寇一路烧杀抢掠,就连乡间都不放过。
于家只能举家迁移,后在竹村落脚,于姝更是同外地迁来的林家大儿子林牧有了婚姻,如今数来已有二十六年了,更是有了一手竹子编织绣球的好手艺,倒像是土生土长的竹村本地人了。
“刘妹子,我家那位不也天天到处跑,前段时间还去了山里,说看到了神仙,山里听说有野兽,你说多危险。唉,这神仙虽好,又岂是我们凡人能够企及。”
于姝也无奈的说着,手中编织的竹篾却是一点没慢下来。
六婶家的农娃再过一月半就要成亲了,村里人没啥东西好送的,这个绣球就是给六婶家农娃结婚用的。
“可不是。”
刘妹子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句,也捉起一条竹篾,却只是拿在手中姣着,这村里会编织玩意的,就这林家夫妇和村尾的那个老妇,村里人有要编织箩箩筐筐的,多是要来请这林家夫妇的,村尾老妇虽然也会,但毕竟人老眼花了,速度难免会慢了不少。
于姝撇了一眼刘妹子,见她还是一脸愁眉苦脸之色,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就送去县里吧,听说你叔父在县里做酒保,前年听说还买了院子了,可是厉害着呢。”
“对啊!”
刘妹子眼睛一亮,激动的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让于姝脸上的肉都跟着反应的抖了一下,不过刘妹子倒是丝毫没感觉疼。
“还是于姐姐聪明,我这两天就去跟我家那位说下。”
刘妹子喜笑颜开,想了想,觉得这事还是早点办了比较放心,立马丢下手中的竹篾,便跟于姝告别,急匆匆的找自己家那位商量去了。
于姝看着刘妹子那肥硕的背影,脸上露出点酸酸的表情。像他们这样的乡下人,一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到县城几次,更何况是在县城里做事,在他们看来,就更是高不可攀。
就在此时,两个少年的身影,正笑着沿着竹林的小路上来,来到于姝面前,各自问候了一声。
大的是林浦,十多年过去了,长成了一个高壮的青年,常年在竹林田野间干活,使得他肩背宽厚,皮肤黝黑,此时头上扎着黑色的汗巾,光着上半身,肩膀上扛着几根粗壮的竹子,即便有毛巾垫着,也摸出了不少血丝。
另外一名少年,看起来个头和林浦无异,只是身板却没有林浦那般宽厚,而且皮肤白皙,只是那头黑发,在太阳下,总会呈现一种淡红色,不过却并不影响他的俊俏,虽然头上一样扎着汗巾,但看起来就是给人一种斯斯文文的模样,在竹村,这已经算是个异类了。
“林浦,你去里面先把火生一下,你阿爹就要回来了。还有刘岩,你阿娘让你赶紧回去。”
刘岩的娘亲,便是刚才和于姝聊天的那位刘妹子。
林浦点了点头,便扛着竹子往自家的小院里走去。
“哦,于婶,那我走了。”
这个少年对于姝道了一声,却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跟着林浦来到了小院子里。
于姝望着少年离去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些许古怪之色。
阳光下,林浦一手抄起斧头,一手将一根晒的干瘪的竹子放在木砧上,然后猛地劈下来,竹子应声而裂。
刘岩则蹲在一旁有趣的看着他挥舞斧头的模样。
“林哥,你说你阿娘每次看我眼神咋怪怪的?”
高举斧头正准备再次劈下来的林浦,手中微微一顿,随即斧头带着风声再次落下。
“你多心了,我阿娘最近几年眼神不好使了,看谁都这样,有时候我被她看的都毛了。”
“哦,那我知道了,我上次听我那城里回来的大舅说过,这种情况叫老什么来着的?”
刘岩努力的回想着那天在大堂上听叔父讲过的话,只是努力的了半天,却毫无成功,谁让他当时的心思就盯在了叔父带来的那些瓜果上了。
“那叫老花。”
林浦倒是记得清楚。
“没错,没错,你倒记得清楚!”
林浦撇了撇嘴,他能记不清楚吗?那天光听刘岩的叔父在胡吹一通,结果他带来的那些不曾见过的瓜果,便被其他孩子扫荡一空,连舔都没舔到过一下。
想到这里,林浦不由踢了身边的刘岩一脚,骂道:“你个犊子,平日里一口一个哥,那天糖都不分我一块。”
竹村一向是自给自足,很少与外界互通有无,在小孩子眼里,糖算的上是珍贵的东西。
刘岩也知道不对,挨了骂也不敢顶嘴,就小声的嘟囔着什么‘其实他也没抢到什么糖,就舔了几口’之类的话。
林浦原本还想再接着骂,一转头就看到刘岩那头在阳光下微微显示着淡红色的头发,微微愣了一下。
十年前,自己将刘岩背了回来,但那个时候家里十分穷苦,哪里能够再养的起这个孩子,于是悄悄的找到了村里的刘姐夫妇,说这孩子是于姝常年在外的姐姐,生了孩子难产死了,夫家又在战乱中被杀,现在孩子没人抚养。
那个时候,刘姐夫妇又一直生不出孩子,也是着急的很,四处打听生子的方法,但都毫无效果,于是在一天夜里,偷偷上门,领养了这个孩子,并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这个秘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想到这里,林浦抿了抿嘴,顿时转回身子,沉着脸,再次将斧头高高举起。
当刘岩走后,林浦刚来到屋里,便看到母亲于姝就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的拉着手中的竹篾,待林浦走近坐了下来,她才将手中的那根绞的都分裂的竹篾扔在桌上。
“娃子,今天刘姐过来,她说要把刘岩送到城里去了。”
林浦将手中的斧头往卓腿上一架。
“娘,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见不着六子。”
六子是刘岩的绰号,因为他家是从村口往里数的第六家,所以大家就叫他六子。
“哪里出去了就不回了呢,这里毕竟是家呢,就像刘岩的叔父,每年不都要回来几趟,就是以后见面的时间少了罢。”
“哦,这样啊!”林浦突然眼睛一亮道:“那六子以后是不是能带很多糖果回来?”
“当然了。”望着林浦,于姝笑了笑道:“娃子啊,我想问下,你愿不愿意去城里?”
“我?”
林浦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他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有一天会去城里,顶天了就是继承自己父亲那编织竹篾的手艺活,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还要超过他的父亲,这样他就可以和小伙伴吹嘘了。
随后林浦心中便有些慌了,他一辈子都没出过竹村,更何况是去县城,在他看来,县城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母亲,是不是我干的活儿不够好?所以你要把我赶去城里,我现在就去把剩下的那些竹子都劈完。”
林浦说完,便要去拿桌腿边上靠着的斧头。
“傻孩子。”于姝见状,连忙一把按住林浦的手:“娘怎么会赶你走呢,只是...”
于姝说道这里,突然停了下来,随后站起身来。
“我去做饭了。”
听到于姝的话后,林浦才高兴起来:“我陪你一起。”
于姝望着林浦,笑着点了点头。
夜里,林牧靠在那张破旧的床边,而靠着墙的里边的床位,还坐着于姝的身影,这张用竹板拼成的床经过雨潮,虫蚀之后,中间的地方都断裂开来了,好在两边还没事,林牧心中合算着这几天也该修一修了,不然和婆娘暖被窝都不好使。
昏黄的房间之所以有点亮度,是因为床边上的一张破旧的木柜上搭着一盏小油灯,上面用灯笼草直接编织而成的灯芯长长的一大截耷拉在油盏外,但能亮的地方,却只有碰到油的那一点点。
“我今天和刘姐聊了会儿天,她说过些天要把六子送到县城里去,你说他咋就那么好命呢。”
说完这话,于姝悠悠的叹了口气,而靠着床边休息的林牧则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人家祖上是当过大官的。”
林牧这话一出口,瞧见于姝眉头一挑,便知道要糟。
“当过大官怎么了,你咋的就那么没本事。你要是有点本事的话,我们娃子哪里用的着天天和我们干这个。你要是还有点出息的话,明天就去找刘武,跟他说说,把我们娃子也一起送到城里去。”
于姝平常很少发火,这一发火,整个人就都变了个样,说话又疾又快,一点都不给林牧插话的时间。
“这,我和刘武又不熟。”
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唯唯诺诺了几声。
“不熟?不熟你天天往他那里跑干啥?不熟你天天去喝人家茶干嘛?我不管,你要是明天不去说,以后就别想让我给你煮饭吃。”
林牧撇了眼身影昏暗的于姝,油灯实在是在微弱了,让他看不清于姝的表情,只听见从那头传来低低的哽咽声,顿时让这个大汉心软了。
“好了,我明天去说就是了。”
“真的?”
“骗你不成?”
听到那头哽咽声消失了,林牧心头不在一片乱糟糟了,只是想起明儿要找那刘武,又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