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安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了之前妈妈买好的车票,辗转上了火车,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到达了B市车站。毕竟是繁华的都市,内心还是很激动。
曾几何时,思安也曾想问问妈妈,在B市过得好不好,辛不辛苦?
但是总是觉得她和妈妈之间,目前隔着一层墙,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的撒娇和吵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可能是从当时妈妈不告而别离开家,离开了她。
其实,从很久以前,她都一直想告诉妈妈,自己已经不怪她了。她能感觉到她的辛苦、痛苦和坚强。只是一直没有说出口。为什么说不出口,也可能和她骄傲又自卑的狗屁性格相关。当她下了火车,穿过了嘻嘻嚷嚷的人群,在出站口看到了最亲爱的妈妈。那一瞬间阳光准确无误的投射到妈妈的脸上,所有的小情绪和误解都消失了。
妈妈拉着她的手坐上了公交车。她们在一个小胡同里面下车了,思安数了一下,大约是拐了四个弯弯窄窄的胡同里面,有一间依附在四合院旁边推断可能是自己搭建的违章建筑——我们姑且就说是一间小房子吧。打开了破旧的木门,掀起了帘子,妈妈拉了一下绳子开关,房自里立刻就充填了幽暗的昏黄的灯光。
思安想坐下来,但是又觉得没有地方可以坐,有点蹩手蹩脚。她环顾了房间,房顶上系了几根不同方向的绳子,间断放了一些衣架,挂了衣服和一些日用的朔料袋。唯一可以安身的地方,可能是那张小小的床,思安脱了鞋,坐到了床上,感觉这样妈妈才能活动开。
妈妈提前做好了番茄鸡蛋汤,还有面条,准备做给思安吃。思安的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一方面,很久没有吃到妈妈做的饭了。读书的这几年,各种波折,真的是完全忘记了口舌之欲,饭菜基本都感觉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了,只剩下饱或者不饱。另一方面,妈妈原来真是这样辛苦,思安无数次想像着妈妈可能在B市的艰难和不易,却还是重重地被眼前的现实打击了一下。
晚上思安抱着妈妈睡着了。在破旧的小屋里,思安却睡得很踏实。果然是有妈妈的地方就有家。其实思安觉得有一点挺好的。妈妈还有一个女儿,女人有一个女儿很重要,不仅仅是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相濡以沫的朋友。
第二天一大早,思安醒来时却没有发现妈妈,桌上只留了一张便签,“妈妈出去干活了,自己喝粥,买了油条。”思安吃完了饭,自己出去走了一走,她自觉自己不太识路,也不敢跑远,好在胡同虽然弯弯绕绕,但是毕竟是单行道。屋子里面也没有厕所,需要自己出来找寻一下。
妈妈的工作真得是非常非常忙,她原来做了很多份儿的工作,比如帮别人做饭,去一些公司单位帮别人打扫卫生,有时候还会去发传单等等。她的信息来源开始是一些中介公司,后面其实主要就是靠口口相传和熟人介绍。妈妈的身上有一股劲儿,那种精神有时候让思安也觉得很震惊。
往往在面临苦难或者打击时,最勇敢的却还是女人。妈妈先前的希望是爸爸,让他做生意,她努力种地、带小孩儿。后来希望破灭后,她没有自怨自艾,而是选择自己去解决问题,面对现实。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农村妇女,却能有如此的勇气和坚忍的性格。对于思安来说,此时的妈妈竟成了一种力量和信仰。
几天下来,思安也觉得有些无聊了,她没有兴致自己去玩,主要觉得母亲的各种辛苦让她很不安心。一方面觉得自己也应该学着做点什么,B市的各种繁华和琳琅满目,确也是和她们没什么关系。思安借了邻居一辆自行车,在妈妈去单位干活时,一起帮妈妈打扫卫生。她们早上4点起床,7点前往往已经干完了活,公司里面的人陆续到了单位,就可以在干净的办公室上班了。这是妈妈会去下一家,而思安就回去帮妈妈做饭。思安没来之前,妈妈中午只能吃一点烙饼,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就吃掉了。
多少年后如今思安每次路过那些她给妈妈送饭的路口,都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小小的女孩,端着一个饭盒,等待着自己匆匆赶来的妈妈。她经常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焦急的等待。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她飞奔过去,两人坐着路边的石头上,妈妈开始吃饭,女儿会再旁边看着她吃饭;如果是吃到了一块肉,肯定还是会塞到思安的嘴里。
和妈妈一起干活,有太多的的记忆。遇到的也是一些善意的人。天未亮的夜晚或者清晨,其实这个城市已经有很多人都在工作了。其他打扫卫生的阿姨看到思安时都很诧异,估计是很难在一个孩子的眼中可以看到的那份懂事和早熟。如果这个社会确实还存在着阶层,那么思安想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小人物,他们的生活辛苦得真的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原来人还有这么多人都在吃苦,但为了生活,确又甘之如饴;可能是现实所迫,也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子女。思安和这些人似乎很有缘,大家也都挺喜欢她,虽然缘故各异,但是终究都是些受苦的人。繁华的城市,绚丽的灯光下又生活的不仅仅是那些头戴光环的人们,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勤劳的受苦的人们。
不过一来二去,打扫卫生的公司有人看见过思安,经理和妈妈打招呼,不让思安过来了,一方面这么小的小孩儿来干活影响不好,另外一方面,估计也是觉得可能有可能打扫不干净。
妈妈告诉思安时,思安笑着说,“妈妈,我竟然失业了。”
她们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医院,医院里面有一个食堂,偶而经过,思安看到食堂门外有招工。她就去应聘了,但是因为年龄不够并没有被录取。但是经理答应她,她可以来帮忙,象征性可以每个月给800块。但是没有合同。
思安于是就去上班了。妈妈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上4点多就起床给她做早饭。思安5点去食堂报道。食堂具体的安排是,早上先准备早饭。思安个子小又是新来,几个同事默认的规则是,新来的需要负责干点重体力活儿,同时熟悉流程。而具体的流程是:
5点-7点:和几个小伙儿把装满粥或者点心的不锈钢大盆子端到大厅的台面上,再安放到凹槽里,上点心和其他面食,准备各种餐具。
7点-8点负责给吃饭的人打菜和打粥。
8点至9点去面点摊处站摊,看看有没有人来吃面食比如饺子,可以现煮。
如果9点以后没什么人,她可以吃两个包子或者馒头,喝完豆浆。
大约10点左右开始打扫厨房和饭厅。
11点左右又要准备中午打饭,同样的过程。只是中午的不锈钢汤盆往往都盛满了滚烫的汤或者慢慢的炒菜,每一个抬起来,思安都觉得自己的腰咯吱咯吱响,腿随时会断掉一样。而且放盆的时候往往太快,她的手来不及拿开或者没有经验,总是会被烫出或者压出水泡,剧痛难忍。
忙到下午4点多,中午那波儿算结束,晚上一轮儿又开始了。
第一天干完思安到家大概是晚上9点。除了满手的血泡,还有直不起来的腰,她简直连动都不想动了,回来就躺在床上,话都懒得说了。她的脑海里,迅速分析着这个活儿对她的难度指数。最关键点是她没什么力气,这点是硬伤。想做勤劳的劳动人民怎么这么难?这样下去,思安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站着回去读大学。而且如果一旦当场没有抗住,那桶汤不是会直接倒到思安身上去?为什么没有人能看到这个风险?而这个风险指数明明很高。
第二天,思安挣扎着起来还是去了医院食堂。她去找了经理,说她搬不动那个大盆儿,那个出事的风险高。她可以多干活儿,最后吃饭,还可以洗碗,就是不能去抬盆儿。经理笑了,说干活儿不能这么挑肥拣瘦。但是看了思安满是血泡的手竟变也没说什么。最终他还是和其他人说了几句,让她去打饭了。打饭的人一波又一波,大多数是医院的职工,还有少数的患者家属。
那天有个年级大一点的穿白大褂的医生要了一碗馄饨。思安先是放了一锅冷水,就把20个馄饨放进锅里,结果都粘在锅上了,馄饨很多都破了,有的甚至还有点糊。思安抱歉的盛起来递给了他。他倒是也没有生气,只是说:“小姑娘,新来的?这么小就来打工?你这个年纪不是该好好读书嘛。”一边说一边摇头。
还有一个小男生,工作服上写着实习,每次来都会给思安使眼色,再看着打菜的勺子,示意不够,添一点,再添一点。思安心想这是得吃多少啊!没想到过了几天,就被经理发现了,不然思安打饭了,直接去收银了。劳动人民可能真的没有睡眠障碍,每天思安只要一沾床,就睡着了。
到了第七天。食堂的人都混熟了。大家也都喜欢教一教思安,比如怎么擀面啊,也不那么欺生非得让端大桶了。天气很热,下午厨师还会熬绿豆汤给大家喝,那天中午还有人开始围在一起,大家一气儿哄笑。有几个年纪大的妇女,大嗓门在哪儿嚷嚷,“小安,有人特意说了,要给你留绿豆汤!“思安觉得挺不好意思的。看到有一个小厨师端着一碗绿豆汤颤颤巍巍从厨房走出来,看他行走的路线,是直奔思安而来。那个小厨师看起来也不满20岁,真是豆蔻年华。思安不好意思起来,机械的接着绿豆汤也没敢喝。
那天傍晚时下起暴雨,思安没有带伞,一口气跑回了她和妈妈的小屋。晚上就发起了高烧,不停的说胡话。妈妈有些着急,买了一些退烧药,但是效果还是不好。迷迷糊糊烧了两天,才慢慢退烧了。妈妈不再让思安去食堂干活了,思安也不想去了。
妈妈说那份工作不适合思安,能学到什么呢?思安吐了吐舌头,可以学到怎么煮馄饨,就当体验生活了。但是此时的思安,觉得有不安的确是那个小厨师。难怪说一个人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她很有可能就会交到什么样的朋友,而有着什么样的朋友,就会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比如你老是在食堂干活,你遇到的可能就是厨师、服务员、清洁工,久而久之,你的圈子可能就会和食堂相关,说不定你最后的老公就有可能是厨师,情况好一点,可能是厨师长。不过这些思安也是没敢告诉妈妈。经过了食堂的工作,思安倒是瘦了一圈。妈妈心疼她,那几天都没有让她出门。
到了晚上,妈妈回来,买了一点芒果,还是第一回吃芒果,妈妈很娴熟的把皮削掉,切成了丁块,给思安放到碗里。思安拿着筷子一点点吃起来,那个芒果的香味很好闻,思安很喜欢。
妈妈问她:你要是闲不住,我给你介绍个工作,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了,我想出去挣钱。”小童工主动发言。
“我干活的一个老太太,听说你来北京了,说让你去她家帮她干家务,平时帮忙买菜算账什么的,陪着一起去医院看病。”
“那不是和你干的活儿一样吗?我也要去做小时工?”思安问。
“差不多,但是不会让你去洗挂窗帘啥的,每周我还过去一次,把比较重的活儿可以留给我。不过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什么也不干,可以多去图书馆看看,这里有好多图书馆,免费,你都可以去,带上饭,可以看到晚上才回来。”妈妈说。
“原谅我真的不是一个爱看书的小孩,妈妈,刚考完试,我更不想看书了,我选择去干活。”
辗转了两趟公交车,来到了妈妈说的那个奶奶家。她们还特地在楼下公共厕所解决了个人问题。
那个奶奶是个建筑设计师,非常健谈,说是旧时代上海滩的大小姐,据说人也特别精明。思安每次陪奶奶去超市买东西,需要使用各种老年卡和购物卡,且必须是精确计算到分的程度。思安拿着小本子逐个记录,认真的程度不亚于数学考试。每天工作8个小时,包括了洗一些简单的衣物,老太太要求必须是手洗,可以用洗衣机甩干。思安也没好意思问为什么,机洗不干净?坐在卫生间的小凳子上认真的洗衣服,思安会想到了小时候的夏天,几乎每天都会手洗一大盆全家人的衣服,再端到小池塘去清洗干净,最后晾晒到院子里面。没想到现在竟然跑到了著名都市的人家里面去洗衣服,真是时过境迁,但生活的本质却丝毫未变。
那位奶奶说,中心思想有两条,其一:虽然思安年级小,但着实需要好好锻炼。其二:这一段在她家干活的经历,以后都是宝贵的人生财富。当时没有觉得,只是在很多年后,却也发现奶奶真的是真知灼见。至少,在思安的脑海里,长久的保留了这个记忆:花白的短发、戴个老花镜、满脸皱纹、轻度的面瘫的一个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样子。妈妈每周会来一次,做一些可以吃两天的肉食。然后思安会很幸福的和妈妈一起坐车回家。
终于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奶奶特意把思安叫到了阳台上,肯定了她这一个月的工作,给了她500块。这可是人生的第一桶金,思安都不知道把钱放哪儿好,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家。再次路过了那家食堂餐厅,思安停了下来又进去了,准备和大家打个招呼。经理刚好在,一看到思安,就准备离开。思安赶紧拦住了她。没等思安开口,经理就说:不干也不打招呼,总共也没干几天,工资就和罚款抵消,互不相欠。思安倒是没有纠结,和大家打个招呼就走了,临走时那个小厨师的眼里写着都是失落。
第二天早上,学校老师打电话告诉思安,她被省城的医科大学录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