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丫头觉得自己还没吃饱,但是明明她眼看着云凭风吃的慢条斯理,自己则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但最后他们还是几乎平分了那只兔子。
云凭风感觉到小丫头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朝他看过来,却只是面无表情的任她盯着,不过一会儿,就见她悻悻地皱了皱鼻子,起身进了殿门。
不过片刻功夫儿,女孩子惊喜急切的声音就传到了云凭风的耳朵里。
“云凭风,你快来!”
此刻天地一片沉寂,只有山风趁着夜静无人,在远竹山的竹林里肆意穿行,除了这院墙上方斜照的圆月,再无人窥见男人面上一瞬的怔忪。
有多久没听过别人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了?
不,应该说,从未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过他。
就连他自己,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都有一些陌生。
若不是被又一道惊呼声打断,云凭风的思绪几乎就要飘散了。
“你快来!快点!”
“这花是你带来的?这是什么花?”
云凭风回过神来,循声走进殿内,就看见小丫头正蹲在之前他放在地上的木桶旁边,连裙摆蹭到地面也顾不上了,只头也不回的连声发问。
那花……云凭风脚步微顿,突然有些感慨。
他平生只钟情奇花异草,今日若不是为了那桶里的花耽搁了出城回山的时辰,大概也不会有后来这一番与她的机缘。
话说今日离开集市之后,云凭风本欲直接出城,但临近女夷街附近,却不时闻到一阵香气,极浅淡,时有时无,他凝神去寻,却难以溯至源头。
“这味道应是某种花?但我却不甚熟悉。”云凭风心下暗忖,他素来无悲无喜,却对各种花草极有情致,此刻略一犹豫,便从主街转进女夷街,打算从这必经之路通向花市。
还未到目的地,就见一位花农挑着扁担正疾步而行,云凭风不欲贸然开口,只先定神细细打量。
那花农只用网巾束发,一身秋色粗麻短打,肩上那条扁担经年被汗渍土侵,已经红的发亮。两旁的竹筐被花农换成了浅而宽阔的薄木盆,形状和碗很像,盆口比水缸腰身粗那么一圈有余,底部收窄至盘口大小,深一尺左右。
后面的盆里已经空了,只靠盆沿儿斜着一支白的玉兰一支粉的千瓣桃红,前面的盆里余着少半盆清水,面上浮着的这朵花儿,云凭风竟然叫不出名字来。
但他已然可以确定,刚才引他前来的味道,正是这朵不知名的花儿散逸而出。
只是眼前这一朵稍微有些蔫儿,没有根系汲水,又过了大半天,眼看已是将谢未谢的样子。云凭风略一沉吟,上前两步唤停了花农。
“老人家,请等一等。”
“得嘞!公子您叫我。”
那花农一早便注意到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眼下云凭风才一出言,他便将担子从肩上卸了,轻轻搁在地上。待放稳后,才撩起前襟一抹头上的汗,爽朗地笑了。
“这花儿,叫什么?”
“哦!您说这个,这是三月荷,最后一朵儿了,您想要就二十文吧!这花儿只我一家有,要是今早刚挑出来的时候,要五十文一朵儿呢!”
“我要能活的。”
“这朵儿虽然……”
“这朵花花萼已散,无根无叶,便是只看也过不了今夜。老人家,我要能活的,一枚金叶子,您若有,便前面带路吧。”
那花农愣了一下,似乎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买花的客人,但是当他琢磨明白‘一枚金叶子’是什么意思,瞬间就激动地睁大眼睛,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再次确认道:
“您说一枚金叶子,是……”
云凭风并不多言,只右手微微一抬,那花农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就看见那两根修长的手指之间一抹明黄黄的金色叫他移不开视线。
云凭风将一折金叶子打开,正是四张一叠,他轻轻一捻,分出一张金叶子举在手里,其余放回原处,淡淡开口。
“换你的原株。”
那一张薄如蝉翼的金纸,对花农来讲比什么话都来得有效,他哈哈一笑,将担子重又举回肩上,边迈开碎步边不忘叮嘱云凭风。
“今儿早上还没出门就有喜鹊叫,可见公子您是个爱花儿惜花儿的贵人,那请随我来吧,今儿个这株花儿可是要易主喽。”
云凭风默然跟上,一路听那卖花老者讲着这株花儿的来历。花农显然心情极好,虽然云凭风并不搭话,他自己也滔滔不绝的说的兴起。
“说是三月荷,其实这花儿叫什么老汉我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到花姑山里想挖些兰草,看见水潭里开着一株,真是好看的不得了。老汉我略通些水性,就摸进去挖了带回家养着。”
花农脚程极快,不时回头确认云凭风有没有跟上,等发现这位贵人看起来比他这个常年走山路的人还要轻松,就放下心来,一门心思赶路,好早点用那株花把金叶子换了。
只嘴上还不肯消停,絮絮叨叨的讲着,但云凭风爱花心切,听得到也颇有兴致。
“我看着花开在水里,长得像荷花,但是这么些年只见过七八月开的,晚荷也有,哪见过三月开的荷花?但老汉我大字不识一个,就起了个顺口的名字,卖着方便。”
“但这花儿也奇怪,我带回家照荷花养在缸里,这么些天只开了四朵,我今天折了三朵卖,最后一朵让您瞧见了,可见得这花不该是我的!”
老汉拐进一条小巷,在第三户门口停下,照旧卸下扁担才去开门。
推开木门,花农先侧身请云凭风先进,自己挑了担子后面跟了进来,那水缸就在院内靠左,铜色的缸身在一众花团锦族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还未进院门,云凭风就闻到空气里满是花香,如今到了这院子,更觉香气扑鼻。虽然这院里都是些寻常的花草,但显然被花农打理的极好,云凭风的神色不自觉的缓和了许多。
“您看吧,就在那口缸里,我也养花几十年了,甭管见没见过,种不活得少,但这株我可不敢打保票,要是后面这花儿不成活,我可以再去山里给您寻,但这个……”
云凭风将金叶子递到花农手里,只托他找一只木桶来,自己小心翼翼的清理了花根,阴了半响的水,又放了些盐粒,都准备停当才将花连水移到桶里。
那原株主干通体碧绿润泽,却只有半尺多高,浮在桶里也并未高出桶沿,二人见面这半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凭风又一直小心看护,是以小丫头直到酒足饭饱才发现这木桶里的乾坤。
现下她蹲在木桶旁边,只觉得眼前这朵花儿是她生平仅见的好看,简直要把她的魂儿都吸进去了。
那花三层重瓣,盘口大小层层铺开,最下面一层贴着水面,尖儿上一点儿粉白化开粉红,到中间一层从嫣红慢慢收成茜色,最内的一层酡颜转到妃色,正中的花蕊细密如发丝,颜色赤红如火,正散出清浅却幽深的香气。
不过片刻,小丫头已经是第三次问他这花儿的名字了,云凭风略略沉吟,将中间这许多波折都省去不提,只说是花农偶然寻得,并无名称。
小丫头听了他的话,神情却突然由欣喜转为幽然,似是出神般喃喃自语。
“这花儿生的这么好看,竟也没有名字吗?”
云凭风微微皱眉,忽然开口重复:“也没有名字?”
小丫头如梦初醒,侧头望向他,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轻轻的说了四个字。
“我失忆了。”
说完,她又转回头盯着那朵花儿,微微抿了抿唇,并不等云凭风回应,自顾自说了下去。
“说来真的很巧,两个月前,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山下那条河边,穿的也是这身衣服,还有一个小包裹在身边,看起来没有丢东西,人也没受伤,只是脑袋里面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多大了、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我从哪来,要到哪去。但我浑身都湿透了,只能先顺着河走,或许是运气好,摘果子的时候看见了这座小寺,就先在这里住下了。”
“我想办法把衣服烤干,翻了翻包裹,都是些寻常物件,连一件能告诉我我是什么身份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些衣服首饰,也不见一文钱。没别的办法,我只能出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家。”
“我走到山脚,居然真的碰见了一位大娘,我不敢说自己失忆了,只说和家人走散,想问问最近的镇子在哪里,结果那位大娘告诉我这里是泰安城外。她好像对有人迷路这件事习以为常,我原本还觉得有些奇怪,但等到了泰安城我才发现,那天竟然是元宵节。”
说到这里,小丫头甚至笑了笑,“我记得那天人特别多,或许是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人就显得更多。我原本以为我可能要去讨饭了,但是我实在不想那么做,就只能沿着街一直走啊走啊,走到了晚上。”
“元宵节的灯会开始了,我在那里看着阖家团圆,心里很难受,我都要回到这寺庙里来了,但是就在我要走的时候,有两个人从我身边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