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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檀江铁路停工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里,董事会想了许多办法去争取新的投资者,但是进展都不大。关兴宇专程回国来,看了几处工地。随后振南又陪他去了一趟香港和南洋,发动那些地方的檀城籍富商入股。接洽了几位有意向的富商,但是最后却没有哪一位能够立即确定下来,注入资金。

回到檀城,振南先是回了趟回龙村。可在家里只住了两天。不知是因为铁路停工的事还是因为见了秋月,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离开家,振南原本是打算回县城里去的。可是走着走着,脚下又不自觉地朝着塘口的方向去了。他感觉到,那个地方有些东西在牵引着自己。当然不是因为那里有什么特别的景致,而是因为那里住着儒雅而博学的谢立仁和他美丽活泼的女儿谢菱儿。也许是从十年前开始,从三藩市郊那个叫“乐居”的小镇上开始,他便感觉到他们父女和自己有着一种前世的缘分,他们便是自己精神上的亲人。

由于工地停工了,谢菱儿也离开了公司,回到家里来陪父母亲。这段日子,她正缠着村里一个唢呐师傅在学吹唢呐。振南来到她家里的时候,谢立仁夫妻正在门口的一块菜地里浇水,谢菱儿则站在旁边一棵红霞朵朵的凤凰树下,鼓着腮帮子“呜呜呀呀”地吹着,俏脸涨得通红。

振南远远地看着这幅图景,一时有些呆了。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这种日夜忙碌、奔波、呕心沥血所换来的快乐竟然远不及眼前这一家人从简单的生活中所获得的快乐生动、有趣,令人心旷神怡。他慢慢地走近正憋足了劲吹着唢呐的谢菱儿,望着阳光铺在她白皙的脖子和红红的脸上,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他听到谢菱儿吹出的一个破音,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谢立仁夫妻听到他的笑声,再看看女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振南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觉得这是已经积压了大半年的笑了,他要将它们全部释放出来。

振南在谢立仁家一住就是半个月。每日除了和谢立仁一起在菜地里浇水施肥,便是一起登上“思平楼”,在楼顶的平台上品茶、挥毫。振南近些年迷上了文徵明的字,一有时间就临摹,越来越见功底了。谢菱儿有时也陪着他们在碉楼上聊天。她从美国带了一台照相机回来。每当夕阳西下,金晖洒遍田畴竹林的时候,她就兴奋得像一只刚学会啼叫的小雀,大呼小叫地不停拍摄着。

有一次,大家说起菱儿年纪不小了,该嫁人了。振南就劝菱儿道:“菱儿,依我看叶一岷挺不错的,他对你……”

“别提他了。”谢菱儿打断振南的话,“我不喜欢这样的。”

“他挺优秀的呀,做事认真,人也很正派。”谢立仁也点点头。

“好了,好了,阿爸,你放心了,总有一天我会把自己嫁出去的。”谢菱儿脸红红的,“但是,不会是叶一岷,除非有一天……”

“除非什么?他有什么毛病你告诉我,我找他谈谈。”振南热心道。

“他呀,毛病多着呢。”谢菱儿望着夕阳下袅袅娜娜的淡蓝色的炊烟出着神,半晌才悠悠道,“他所追求的东西和我不同,如果有一天,他对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有了感情,或许我会接受他。”

谢立仁和振南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沉默了。过了许久,谢立仁才轻声道:“菱儿,你能这样想,阿爸很欣慰、很开心。就算将来走到任何地方,我们的根都在这里。”

振南抽了口烟,用力吐着,一缕青烟在光影中飘忽:“立仁大哥,我又想起了楼下对联上的那个‘囻’字,一个方框围成了我们的家,家里装着千千万万的子民。千万个家,千万的人民组成了吾国吾邑。人走得再远,家只有一个,国也只有一个,心终是要安放在这个方框框里,才能够踏实呀。难怪在美国这么多年,心总像飘浮在空中。”

谢立仁拉着振南走到女儿身边,三人出神地望着眼前起伏的山峦和交织的田畴,都不吭声。他们的内心充满了静静的愉悦。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山没入了黑暗之中,月亮像一片嫩嫩的羽毛浮在了空中。在它的周围,一颗又一颗的星星被谁悄悄地捻亮了,无声地闪动着。

一家人在碉楼顶上吃着晚饭。吃完饭,谢菱儿帮着阿妈收拾碗筷下楼。谢立仁和振南都贪恋碉楼顶上惬意的氛围,继续品着茶,聊着天。振南详细地向立仁说了檀江铁路目前面临的困难,忧心忡忡:“立仁大哥,停工这么久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筹集到后续资金?这段时间工地被偷盗的现象又多起来了。有两处地方,铺好的铁轨都被人偷偷扒了。还有,现在外面谣言四起,说是铁路修不下去了,白折腾了几年。我心里真的急呀。”

谢立仁道:“我近些时候也和商界的一些朋友探讨过,这次美国的经济危机对那里的华商打击太大了,也波及香港和南洋。华商能够挺过这一关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在三藩市的几间商铺的租金也是一减再减。依我估计,美国经济复苏至少还要一两年时间。要不这样,在国内想想办法。这些年,不少华侨回国投资办企业,还是赚了钱的,通过赵县长和檀城商会发动一下。”

振南思忖了一下:“或许是个办法。随着工程铺开之后,我估算了一下,这条铁路在檀城境内全线贯通,接下来最大的投资一是天露山隧道工程,二是站场建设,三是进口机车。林林总总加起来,大约还需要三百多万。陈宜禧先生去世了,和新宁铁路连接一事也是悬而未决。如果这两条铁路不能连接,檀江铁路的效益就要大打折扣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谢立仁望着振南瘦削的脸和紧皱的眉,轻声道:“振南,感觉到难吗?”

振南在昏暗的光影中无声地摇摇头:“资金是一方面,最难的还是人脑子里的想法。在美国被视为最高信誉的协议书,在这里就是一张废纸。在美国,法律规定的东西都很明白,我们知道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可是在这里,我常常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会对我、对这条铁路做些什么?每天都是小心翼翼地在走着。”

谢立仁默默地盯着他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一样新的东西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扎根、生长,总要经历特别的痛楚,这就是文化的冲突。振南,说心里话,我真的很佩服你,我自问,你现在做的一切,我都不可能做得到。你想一下,你只不过是这紫云山下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现在做着改变檀城百万百姓命运的事情。这是怎样的不可思议?就是因为有一个信念,一种情感,一股精神。还有就是你对待每一件事情的认真劲、务实劲。我有时想,广东人是什么样的人?为改变命运,改变生活,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地方都敢闯。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身上都有着一种潜在的、深入骨髓的韧劲,默默承受,一步一个脚印地坚持。心里有苦,他们不会吼出来,不会爆发出来,他们慢慢地在心里融化、磨平。他们还善于适应,善于学习,像一只只埋头在地上啄食的鸡,不放过任何一点它所能够消化的营养。你就是这样的人。因此,你注定会成功的。”

在淡淡的月影下,司徒振南听着谢立仁娓娓道来,心像浸泡在一壶陈年的米酒之中,既香醇受用,又带着如丝如缕的辛辣呛喉。大半辈子以来,他从没有细细地琢磨过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此刻,他有些惊讶,也有些迷惑,他也不知道谢立仁的这番分析是否恰当。他默想了一下,觉得在他认识的人中间,陈宜禧先生无疑正是这样的人:“陈宜禧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座仰止的高山,而我充其量只是一颗小石头。”

谢立仁轻轻地摇摇头:“无论是高山还是小石头,都是风雨摧不垮,洪水磨不平。你已经不是小石头了。你也已经是一座山了。”

振南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不是山,我也成不了一座山。三十年前我去美国的时候,想着最多能成为一棵树一堵墙,为家人挡挡生活中的风雨,过些平安的日子。事实上我连这一点都没做到。老婆死了,儿子也失踪了,唯一的弟弟奔波大半辈子,父亲临终前也不能见上最后一面。立仁兄,我能干什么?我其实什么也干不了,我就是一条在海里漂流的小船,虽然还没有沉下去,却被风浪打得遍体鳞伤。”

谢立仁仰着头望着闪闪烁烁的星空,一动不动,像被风凝固在那里。振南也随着他的目光投向夜空。夜空深邃,蓝幽幽的,显示出吞噬一切的欲望和力量。星星们在它的吞噬中挣扎,破幕而出,释放出自己的光亮,展示着无法抑制的激情和灿烂。

良久,谢立仁悠悠地说:“这些星星原本是圆圆的一颗,厚厚的云层也将它们撕割得遍体鳞伤。但是即便再残破,它仍要将光亮挥洒出来,照耀夜空。振南,你注定就是这样一颗星星。”

振南感觉到眼里蒸腾起一片雾气,他喃喃道:“我没想过这些,我也成不了照耀别人的星星。我连我自己的亲人都照耀不了。二十多年前,我在美国第一次乘坐火车,开始有了这个在家乡修一条铁路的想法。其实那只是一刹那的冲动。可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它就像一个魔鬼附体,缠上了我,让我有时心驰神往,有时又负重不堪。我摆脱不了它,我只能迎着它,和着它,与它共舞,与它纠缠厮打。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我只能坚持,咬着牙坚持,哪怕最后被这个魔鬼撕得稀烂,碾得粉碎。也许只有到火车在这条铁路上发出第一声长鸣的时候,这个魔鬼才会离我而去。”

谢立仁静静地望着小他四岁多的振南,他看到了他眸子里盈盈的亮光。他冲他微微一笑:“振南,其实那不是一个魔鬼,而是一种叫信念的东西,一种叫道德力量的东西。不是它在缠着你,而是你内心里滋生出来的,本来就属于你的,连它的种子都是你自己与生俱来的。这种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你因为拥有它而变得崇高,令人敬仰。”他再一次抬起头,慢慢地、轻声道,“人的生命中,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终生敬畏和热爱,那就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信条。”

振南像是走入了一个磁场之中,他望望头顶的星星,又看看谢立仁的脸。他的嘴唇一启一合,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他的精神在夜色中离壳而去,漂浮在那些流云之上,缠绕在星月之间。他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感动。良久,他也慢慢道:“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信条……终生敬畏和热爱。立仁大哥,您这话说得真好。”

谢立仁微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那是一个叫康德的外国人说的。但是,以此刻的物境心境,却是最恰当不过。”

谢菱儿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碉楼之上,她倚在门边听着父亲与振南之间的这一番对话,感觉到内心也在发生着一种变化。她远远地望着坐在月影中相对品茶的两个男人,两个均已年过半百的瘦削男人。她却感觉到他们身体里的力量。这种力量叶一岷身上是没有的,公司里的那些年轻人身上都没有,那是情感的力量,是思想的力量,是阅历的力量,是闯过无数风雨之后才会积蓄起的力量。她不愿走过去打搅他们,她慢慢地坐下来,朦朦胧胧地看他们,像看着同样在身边闪烁的两颗星。

曙光在半年之后出现了。这天,振南突然接到董事会的通知,新的股东已经正式确定下来了,是香港的鸿远实业公司和富江商贸公司。这两家公司的代表都已经专程到了美国,和董事会的主要成员见了面,签定了投资协议。两家公司共拟注资两百五十万元,分两期投入。停工一年多的檀江铁路可以复工了。振南立即通知休假在家的员工们回公司,做好复工的准备。他进一步匡算了一下,两百五十万元的投入,基本可以满足铁路后期建设的需要。他的心情又开始亢奋起来,几次在梦中,他已经看见了他的火车在他熟悉的乡村呼啸而来。

之后,新的股东代表再次考察、资金划转、和新宁铁路新的董事会谈判,等等。工地全面复工已经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了。复工之后,投资最大的一项工程是天露山隧道工程。整个隧道长830多米,是檀江铁路北段的关键所在。为了修好这条隧道,董事会特地从美国派了了两名洋人工程师。

隧道开工那天,又碰到了一些麻烦。住在天露山半山腰的村民提出在山下开个洞穿过去,会坏了龙脉。几十个村民扛着锄头堵在山前,坚决不让开工。还说:“火车喷出的黑烟像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会搅得山上山下不得安宁。”

赵光和振南都赶到现场,好说歹说,又哄又吓,村民们就是不松口。开工仪式草草收场。事情又拖了一个多月,振南亲自去找他们谈了几次,有一次还被村民们泼了一身粪。最后还是依了赵光的主意,抓了几个闹得最凶的村民关进了监狱,又花了一笔钱安抚,才没有人出来阻挠了。

叶一岷内心的烦躁日益加剧。他现在已经很难约谢菱儿出来吃饭什么的了。他想爆了头,也不明白谢菱儿到底需要什么。有几次,他发现她坐在公司的楼顶上发愣,傻傻痴痴的,他走过去想和她交流,她却敷衍几句就撇下他走了。获得谢菱儿的欢心,也许是他现在待在这个陌生的、缺乏活力的地方唯一的精神支撑。可现在,这条支柱似乎越来越脆弱了。

他后来专程去了一趟制作鱼灯的盲人师傅关爷爷那里。他问老人,用心看到的东西和用眼睛看到的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同。关爷爷却笑笑,像和尚打机锋:“用心去看吧。”他茫然,他郁闷,他觉得这些人都离他很远。

令他郁闷的还有司徒振南。他弄不懂他为什么永远那么婆妈,那么懦弱,动不动就朝人作揖鞠躬?他也弄不懂他为什么对那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甚至是丑陋的乡间规矩倾注那么大的热情?还有就是他似乎永远都处在矛盾之中,他天天不停地在公司里强调规范、强调信誉,但是对那些违反协议的农民却总是一再容忍、让步。这些年接触下来,叶一岷强烈感受到司徒振南身上的那股农民意识,那种优柔寡断。他几乎已经认定他不是干大事的料,他不明白董事长为什么那么信任他?

他现在在这个小县城里唯一的朋友就是县长赵光。赵光的儒雅与时尚,赵光的潇洒与果断,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谈到檀江铁路的问题,赵光的很多见解都让他深有同感,他觉得他如果不当县长来经营檀江铁路,那一定将是一种全新的局面。

振南丝毫没有留意身边这些人情绪上的变化,他全神贯注于他的铁路。特别是随着天露山隧道工程的推进,他的心也整日处于亢奋之中。这让他常常失眠,眼睁睁到天亮,脑子里仍无法静下来。

这天,他又一次从失眠状态中爬起来,觉得身子软软的。吃了些东西回到办公室,推开窗,阳光在眼前一阵乱晃,脑子里晕乎乎的。他心里忽然有些不好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却又捕捉不住。

正在恍惚中,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推开了,已经当了工程主管的司徒常发满身泥土、蓬头垢面地闯了进来。人没站稳,就开始嚎啕起来:“总经理,出事了……隧道塌方了。”

振南没听清,茫然瞪着眼睛看着司徒常发。

司徒常发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振南也忙蹲下身子,拍拍司徒常发的脸:“什么事?你说什么?”

司徒常发在衣袖上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哽咽道:“出事了,隧道塌了,死了人。”

振南脑子发懵:“哪里死了人?谁死了?”

司徒常发缩在地上,恐惧地望着振南,结结巴巴道:“总经理……隧道今天早上突然……塌了,压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是端龙哥。”

“谁?端龙?端龙死了?”振南脑子里还有些恍惚,他张大口,还想问清楚些,却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睛一翻,仰天摔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振南自己也不知道是昏迷中还是清醒中。他的意识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状态:除了一个瘦削的、如一枝枯竹般的影子在昼夜不停地晃动外,他的意识捕捉不住任何东西。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用力,在抓取什么,可似乎什么也没抓到。他还听到有人在旁边叫唤,有许多种声音,可是那些声音都飘飘忽忽的,像森林里的一些发情的虫子叫,又像睡意朦胧时在耳边缠绕不去的一群蚊子。他不知道它们在叫唤什么。那都是些没有意义的存在,他懒得去理睬它们。他唯一感觉到和自己相关的就是那个像根枯竹一般的影子,他集中全部的精力去和它接近,想和它共舞,可它似乎离自己总是那么远。

他和那个影子纠缠了许久。慢慢地,他感觉四周安静下来了。那些虫子或蚊子一样的声音消失了。他的神志清醒了一些,感觉那个影子似乎是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人。他还是没能够看清他的样子,但是他闻到了他的气息,酸酸馊馊的气息,活蹦乱跳的气息……他还感觉到自己脸上忽然痒痒的难受。

这时,虫子一样的声音又变得清晰了。不是虫子,即使是虫子,也是一只像蝴蝶一样美丽的虫子,一只会发出百灵一样婉转的声音的虫子:

“你哭了,该醒醒了,你睡了好久了。”那个声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振南……叔叔,你要听故事吗?”

振南感觉到自己的心急促地跳了一下。意识中的那个像枯竹一样的影子一下子不见了。另一幅熟悉的画面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长袍的长发长须的男子,正低着头,轻抚着跪在跟前的另一个合十叩拜的男人的头。他的背后有一轮圆圆的橘黄色的光晕环绕着……一会儿,一张洋娃娃一样粉嫩、圆润的小脸和一双露珠儿一样明亮的眼睛又出现了。他觉得好多好多的东西在这一刹那纷纷钻了出来,像一茬破土的小芽儿。他贪婪地享受着这种温暖而动人的变化。一会,他像一个睡足了的孩子,惬意地睁开了眼睛,他希望听到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讲那些可爱的、孩子气十足的故事。

他睁开了眼睛,但是那张洋娃娃一样的脸也不见了。灯光昏暗地晃着他的眼睛,让他觉得难受。接着,他看见了一双焦灼而又疲惫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看见了那双眼睛里的血丝。又过了片刻,他认出了眼前这张苍白地微笑着的脸,正是已经长大了的洋娃娃——谢菱儿。

一见到谢菱儿,振南的意识立即被扯回现实之中。那个像根枯竹一样的影子也立即变得清晰起来,他心里一阵剧痛,声音颤抖:“菱儿,端龙……真的?”

谢菱儿轻轻地托着他的手,慢慢地点点头:“是的,端龙哥真的出事了……塌方的时候,他正在检查工程。石头砸在头上,当场就……”

振南眼睛无神地看着屋顶。慢慢地,谢菱儿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她伸手去擦,可就像捂着一个蓬勃的泉眼,她捂不住了,自己的眼泪也滚落下来。她知道,在振南的心目中,端龙就像是亲儿子一般。端龙的死,对这个饱经坎坷的男人是再一次的剜心之痛。

谢菱儿坐在他的身边,伸手去抹他脸上的泪水。她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她觉得自己是在触摸一样很熟悉的东西,但是内心里却又觉得紧张,紧张得缩成了一团。他丝毫没有在意她的动作和感受,他的眼前晃动的全是端龙那挑着眉狡黠地笑着的样子。

“菱儿,我有些累了……这条铁路不仅消耗了我自己的生命,也搭进了我的好兄弟的生命……我真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快点结束……”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似乎睡着了。

她看着他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乖巧的孩子,她觉得自己的内心也一下子纯净得像一汪井水。她从这种静静的注视中,竟然获得了一种享受,一种惬意。她久久地这样靠墙站着,灯光将她的影子斜斜地拉满了墙角。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清风不知道,明月不知道,昏暗的灯光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阳光早早地透过窗户照进了房间。振南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的手慵懒地握着另一只手,如握着一块温润的玉。当他看清楚斜倚在床边打着盹的谢菱儿时,心里一阵哆嗦。他犹豫着,慢慢地松开谢菱儿的手,将目光投向窗外。

端龙的丧礼两天后举行。振南拖着疲弱的身子送他上山。他在端龙的坟前添了最后一掊土,然后俯下身,轻轻地拍着,久久地拍着,他感觉就像以往常这样拍着端龙的肩膀。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就连端龙的妻子和孩子都忘记了哭泣,看着他。

送完端龙,振南又领着公司的同事们去送另外一位遇难的工人。他的眼睛始终布满血丝,却再没流泪。在致悼词的时候,他说,当年在修建美国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时候,每一根枕木下都埋着一位华人的英魂,可那是为外国人修铁路。今天他们的死,是为家乡自己的铁路,死得荣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从容有力,完全不似刚从病床上爬起来。

从山上下来,经过天露山隧道口的时候,他们再次遭遇了麻烦。在堆满乱石的工地上,数十个村民脸色阴沉,似乎正憋着劲等着他们。一见他们便立即围了上来。

檀江铁路建设公司的十几名员工心里都有些紧张,相顾失色。谢菱儿不自觉地往振南身边靠了靠。她侧脸看了看振南,他脸色铁青,一双眉毛紧锁,脸部的肌肉轻轻抽搐着。她很少见到这个样子,这让她心里一阵阵抽紧。

“你们要干什么?”振南冷冷道。说完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他是很少用这种口气对人说话的。

一个又黑又瘦,像截焦炭的汉子用同样冰冷的语气道:“我们就是住在这山上的,现在你们修铁路挖塌了山,还砸死了人。再挖下去,把整座山都弄塌了,我们去哪里住呀?这铁路不能再修了。”

振南觉得他的话非常幼稚,但是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去驳斥他,只是说:“隧道塌方与整座山塌下来是两回事。挖一条隧道不可能弄塌整座山。铁路我们肯定要继续修下去。”

立即便有人在人堆里咆哮:“丢你姥姥,混蛋!阿叔今年以来事事不顺,就是你们这些人弄的。你们天天在这里炸山,哪天我也炸死你们几个!”

几十个黑着脸、瞪着眼的村民七嘴八舌地乱吼,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面对这急风暴雨似的责难,振南张不开嘴,他也没有气力去和他们辩驳了。他只能不理睬他们,对公司的员工们招呼了一声,便要走。几十个暴怒的汉子立即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见振南他们始终不松口,开始有村民动手动脚了。公司里几个年轻人见势不妙,就想冲出去。结果一动,便立即有村民将他们揪住,挥拳就打。振南想喝止他们,却哪里制止得了。他一动,便被那个像焦炭一样的汉子揪住胸口:“你们要不从这里撤出去,今天你们别想离开。”

谢菱儿伸手去推那汉子,被那汉子一掌掀翻在地上。那汉子一口浓痰吐在振南的脸上:“我知道你是老板,我们不打你,你们的火车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山是我们村里的风水山,不能让你们坏了风水。一句话,这火车路不在这里修了,什么事也没有。否则——”

振南心里又急有恨,他也不去抹那口痰,任着它粘粘乎乎地挂在脸上。他低声而坚定地说:“铁路一定要修,隧道一定要挖。你今天就是将我打死在这里,我也是这句话。”

话音刚落,振南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谢菱儿尖叫一声,扑了过去,她朝着那汉子抬脚就踢,抬手乱抓,嘴里面半粤语半英语地乱骂,像一个耍泼的妇人。振南见她这样,突然身体里涌出一股力量,嘴里大骂一声:“你们都去死吧——”也向着那汉子扑了过去,将那汉子撞倒在地上,自己也站不住,跌出几丈远,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的头被一块尖尖的东西划了一下。紧接着,一条细细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来,流到了眼睛里。刚才还蓝幽幽的天变得有些昏暗,有些远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喘着粗气。他在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以前这样的事也碰到过很多次,自己都能够忍,都能够低声下气地去和这些村民谈话、哀求。可今天自己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还像一条疯狗似地发作了。他忽然觉得,刚才那一撞很过瘾,很解气,心里也没那么憋得慌了。

第二天,振南头上还包着纱布,又亲自赶到天露山,主持了隧道复工仪式。市警察局派出了数十名警察,将昨天闹事的那条村的村民赶到一起,又鸣枪又训话。铁路护路队的十几名队员也都端着枪守在隧道口。在开工前,振南亲手点燃了三柱大香,对着天露山隧道口庄重地跪拜了三次。他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祭祀两位遇难的员工,还是在祈祷乞求。跪拜完之后,他转过身来,仰头望望天空,突然扯着嗓子喊道:“开工喽——”

谢菱儿的眼睛一直盯着振南头顶那一圈晃眼的白纱布,被他那一声像被撕破了的叫喊吓了一跳。

又是一个荔熟蝉鸣的季节,大地充满蓬勃的生机。檀江铁路南段路轨铺设已经全面完成,进入站场选址、设计阶段。由于耳闻目睹了新宁铁路建成后对沿线经济带来的巨大变化,站场选址成为炙手可热的事情。各个镇都通过种种关系来找振南,希望在该镇设站。许多华侨、商家、商会纷纷找上门来,要在沿线设厂建墟。“檀江铁路股份公司”已经开始从沿线土地租赁、流转中获得经济效益。虽然国共两党战事频仍,但这一时期的檀城地区却相对稳定,大批华侨、乡亲回乡定居、办厂,经济活动异常活跃。檀城第一间电话公司、客车公司都在这段时间相继成立。

这天,振江突然来到县城,找到振南,说是何成彪提议要为振南做一次生日。振南这才想起生日近了。在美国的时候,都是林如萍张罗这些事情。林如萍死后,便再没有过过生日。现在听弟弟提起,也不禁有了这番心思。他想了想,交代振江,就请村里的几位长辈以及谢立仁一家,加起来不过两桌人,好好聚聚吧。

到了生日那天,振南处理完公司的一些事情便往家里赶。走在路上,心里突然生出孤独感。如果端龙还在,此刻一定是他陪在自己身边说说笑笑走这一段路。

回到村里已经时近中午了,却见村里异常热闹。在村场上摆了十几张大圆桌。男女老少聊天喝茶、玩耍嬉闹。振南心想,村里今天哪家办喜事?到了家门口,才注意到里里外外又挂灯笼、又贴大红“寿”字,布置得非常喜庆。门前还摆了两张大圆桌,谢立仁一家正由何成彪、司徒永堂、司徒永年等几个老人陪着聊天。振南有些纳闷,见过了大家之后,便问道:“契爷,这是怎么回事?村里还有喜事吗?”

何成彪笑呵呵道:“没有了,给你过生日呀。”

振南皱皱眉:“我那天不是交代振江,就家里人吃顿饭吗?怎么会弄得……”

何成彪胡子一翘:“这事是我定下来的,你别皱眉头。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过个生日,请全村人热闹一下,有什么问题?下午我还请了戏班子来唱大戏呢,哈哈。”

振南张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顿饭吃得十分热闹,全村老少都一个个端着酒杯来敬振南,说他是回龙村百年来最有作为的人物,给司徒家族争了光。敬酒之余又免不了说些儿子将来想去铁路上谋个差事之类的话。振南只得一个劲点头赔笑,不知不觉中便喝醉了。

吃完饭,大家都吆喝着去看戏,是县粤剧团演出的《呆佬拜寿》,可惜寿星公已经在浓浓的酒意中呼呼大睡。振江和林德子夫妻帮着收拾完家里,也都兴致勃勃去看戏去了。秋月累了好几天,想安静一会,却见谢菱儿还坐在门口发呆。秋月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道:“菱儿,怎么不去看戏呀?”

谢菱儿也喝了两杯酒,脸色更显绯红。她抿着嘴看看秋月:“秋月阿姐,我想和你说说话,好吗?”

秋月点点头,浅笑道:“好哇,我也正想找人说说话呢。”

谢菱儿只觉得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怔怔地看着秋月,半晌才说:“秋月阿姐,你年轻的时候一定靓得像仙女一般。”

秋月一愣,嗔道:“死妹仔,我都成老太婆了,还取笑我。”

“你一点都不老,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谢菱儿认真地说。

秋月侧过脸:“你看看,我这两边的白头发,哪有不老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想什么呢?”

谢菱儿托着下巴,酒意掩饰着她内心的波动。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阿姐,我……我知道你……你以前和振南……大哥的事情,他是个怎样的人?”

秋月愕然,但是和振江重聚之后,平静而恩爱的生活已经使她的心境得到了彻底的调理,她坦然道:“振南,是个……怎么说呢?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也许是他们这个家庭遗传下来的好品性,振南和振江都是非常有责任心、非常正直的好男人。你问这些干什么?”

谢菱儿低声道:“我也觉得是这样……他那时对你好吗?”

秋月立即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心事。秋月觉得自己的心弦也忽然被人轻轻地弹拨了一下,颤悠悠地鸣响。过了很久,她才侧过身子,轻轻地搂着谢菱儿的肩:“他那时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后来他在金山娶了那个叫林如萍的女人,我听说他对她也很好。振南便是这样的人,一旦他觉得该自己担起的责任,他就会尽他最大的努力。他虽然读书不多,但是我一直认为他骨子里面就应该是个读书人,也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心思细,做事情谨慎,一旦认准了,便会千方百计去做。所以当我听说他回来修铁路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奇……”她有意叹了口气,“林如萍死了也十多年了,他便再也没有娶过。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在金山赚了钱回来,早就三房五房的了。他现在修铁路,那么辛苦,身边没个女人照顾,我和振江都很担心……”

谢菱儿轻咬着嘴唇,过了好一阵,才轻声道:“秋月阿姐,我想了好久好久了。从我十年前,在美国的乐居镇发现他昏迷在街道上的那天开始,我就有了一个想照顾这个男人的念头。那时,我才十二岁。他躺在教堂里的板凳上,不肯吃饭,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我对他说你要是肯吃饭,我就讲故事给你听。他真的就听了我的话……这些年,他在檀城修铁路,真的很累很苦,我都看在眼里。我一直想帮他。但是后来我知道,有许多时候,别人是帮不了他的,他需要一个暖心窝的人……端龙哥死的那天晚上,我又对他说,你想听故事吗?他又醒过来了。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他需要什么。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明白了我自己需要什么。阿姐,可能真的是上天注定的。我……我想做他身边的这个女人……”

秋月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悬着一串晶莹的泪花,秋月的心里也一下被揪得紧紧,她也不知道这对振南来说,是喜还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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