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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回到公司,一放下行李,振南就催促着端龙陪他去塘口乡。叶一岷知道一直困扰着振南的这个问题解决了,也十分高兴。三个人胡乱吃了点东西,便骑着自行车往塘口乡赶去。

赶到塘口乡的时候,天已近晚,眼前的田畴里新翻的泥土与亮亮的水波相间,铺排出齐整而又跃动的韵律。翠竹榕林间,飘荡着一缕缕淡淡的炊烟,像在韵律中舒袖舞蹈。振南已经累得浑身酸软,气喘吁吁了。可他内心的愉悦与激动又让他停不下脚步。远远地,他就看见了一条新修的路从村后延伸向紫云山上。他开始相信,真的有贵人在帮助自己了。他又想起麦科神父说的话:“孩子,你要相信,你要有信心,便必能得救。”

想到麦科神父,才意识到自己这趟回美国,应该去看望一下这位仁慈而智慧的老人。他的内心生出一丝不安,默默道:“神父,我的心与你同在。”

一进村,又恰巧碰到二牛媳妇。她告诉他们,村长正和一帮男人在祠堂里议事呢。到祠堂门口,便看见祠堂里或坐或站挤满了人。老村长谢天佑在大声吆喝:“刚才,白沙村的老庚哥也已经将他们村的安排都说了,我们赤坎村的人也不能乱套。大家就按照这几天商议的办吧。我们这次迁坟,将各位先人风风光光送到紫云山上,看着我们这两条村子兴旺,他们一定会打心眼里高兴。这次,立仁老弟将自己建宅子的钱拿出来替我们修好了路,平整出了这么一处好风水的祖坟地。更难得的是让我们开了窍,知道了这建铁路的好处。这事办好了,他要记第一功。立仁,你也说几句吧。”

振南一听“立仁”二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时,见人群中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瘦削中年男子站起来,心里一阵狂喜。他实在忍不住了,挤开人群,大声叫道:“等等,立仁大哥,还是我先说吧。”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走样了。

这瘦削儒雅的中年男人正是六年多前,振南在乐居镇上邂逅的同乡谢立仁。

满祠堂的人都盯着喘着粗气闯到中间来的振南。谢立仁也看着他,脸上露出温暖、慈和的笑容:“振南,你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

望着谢立仁慈和的笑容,振南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六年多前自己跟在小姑娘谢菱儿身后走出麦科神父的教堂的那一幕。谢立仁和关兴宇他们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容看着自己,让自己内心一下子感觉无比温暖。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谢立仁拍拍他的手,轻声道:“振南,苍天不会辜负有心人,尤其不会辜负那些有一颗爱国爱乡之心的人。”

他转过身朗声道:“各位叔伯兄弟,这位就是受海外乡亲之托回国主持修建这条铁路的司徒振南先生。他的故事我和乡亲们讲过了,大家也知道了他的为人。我相信他,也希望乡亲们相信他,这条铁路一定能够修成。”

老村长谢天佑也沙哑着嗓子道:“振南先生,你放心,我们都明白了,国家要强大,我们要过好日子,离不开铁路。迁坟是家事,修铁路是国事,哪头轻?哪头重?我们谢氏当年为避战乱,从中原一路南迁到这里。从那以后,我们历代的男人就都明白了这个理:没有好国,哪有好家。这坟我们迁了。今年清明节,我们就风风光光地送各位先人上山。”

振南望着眼前这张沟壑纵横的沧桑的脸以及满屋子神色凝重的男人,哽咽着道:“乡亲们,叔伯兄弟们,感激的话,我不再说了。我先给大家鞠个躬。清明那天,我司徒振南一定披麻戴孝,来为我们这两条村的各位先人抬棺,送他们上山。”说着,他缓缓地弯下腰去,良久,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掉在地上。

离开祠堂,回到谢立仁的家中,这是一间墙上爬满了青苔的青砖老宅子。谢立仁介绍说这是父亲当年寄钱回来盖的祖屋,已经二十多年了。走进屋子里,迎面墙上挂着两幅瓷画像,谢立仁说这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已经去世了。父亲是在三藩市去世的,母亲就死在这间宅子里。他们俩结婚三十多年,只见过三次面。振南心里想,贫穷着而终生厮守,富足着而一世分隔,人生究竟该如何呀?

正说着话,从厨房里蹦出一个人来,“格格”笑着,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头发散乱,沾满了茅草,脸上被抹上了几团烟灰。她一见谢立仁,就张着黑乎乎的两只手,朝谢立仁脸上抹去,嘴里叫着:“阿爸,你也来化化妆吧。”

谢立仁忙闪避着,嘴里斥道:“菱儿,别胡闹。家里来客人了。大姑娘家的,弄得这样脏兮兮的,像什么样子?快去收拾干净,告诉你阿妈,添两个菜。”他嘴里斥责,脸上却带着笑意,显是对这个女儿十分宠爱。

被唤作菱儿的姑娘这才留意到家里真的来客人了,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闪进里屋去了。

谢立仁摇摇头,笑道:“这是我的女儿谢菱儿,在美国长大的。前些日子才回来,平时在家胡闹惯了。哎,对了,振南你见过她的。在麦科神父的教堂里。”

振南眼前立即闪过那张洋娃娃一样粉嫩的脸和那双弯弯的明亮得像山泉般的眼睛。他惊愕道:“菱儿?这么大了?”

“可不是,六年多过去了,现在她已经快十八岁了。”

振南想起当年菱儿给自己喂粥的情景,不禁脸有些发烫。他忙转移话题:“立仁兄,这次真的要感谢你。”

谢立仁摆摆手:“这是造福乡梓,倡导科学的事情。我只是尽绵薄之力而已。要说感谢,有一个人,你还真的要好好感谢才是。”

振南忙问:“是谁呀?”

谢立仁道:“就是本县的赵县长。”

“赵光?”

“正是,我去香港接菱儿,原本不知道此事,也是赵县长亲自登门请我帮忙。我后来才知道,他为做通村民的工作,连续来了四五次之多,逐家逐户上门找村民谈话,费尽心思。我还听说,他不仅答应铁路贯通之后,以县政府名义为本村授匾以表彰功绩,还表示迁坟之日,他亲自前来扶棺。有这样一位父母官,实为本县之福呀。”

振南听了,一时也愣住了。他丝毫没有想到赵光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帮他。看来,今日之赵光确实已非昨日之赵光了。

天渐昏黄,谢立仁拉亮了电灯。这是他用一台专程从香港买回来的发电机发的电。饭菜端上了桌,才见谢菱儿换了身衣服,梳好头发走出来。振南端详着她,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影子,只是洋娃娃似的圆脸如今变成了秀丽的瓜子脸。

谢立仁招呼着女儿:“菱儿,你过来,好好看看这位叔叔,看还能认出他吗?”

谢菱儿蹙着一双秀眉盯着振南,将振南看得有些脸红了。忽然她的眉毛舒展开来了,眼睛里却泛上了笑意,她一歪头,调皮地说了句:“叔叔,你要听故事吗?”说完,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其他人都莫名其妙,振南却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自己,不禁也笑了。

席间,振南突然想起村里“思平楼”大门上的那副对联:“立仁兄,我想请教,那对联中的‘囻’字究竟是何字?”他手蘸茶水在桌上划着。

谢立仁哈哈大笑:“你已看到了,这副对联确是我写的,十个人看了有十个要问这是个什么字?因为这字呀,连《康熙字典》里也没有,是我偶然翻一本古籍时见到的。”

振南一愣:“那究竟是何字?”

谢立仁沉吟一下,道:“那便是国家的国字,细一琢磨,想起古人有云:天心在民心,国心在民心,民安则国泰,民定则国宁。尤其对我们这些客居异国的人来说,国便是家,国以民为本,则无论身处何方,都会万民归心。因此,国字的框框里倒真应该放个民字更贴切。”

“天心在民心,国心在民心。”振南默叨着,忽然抚掌叹道,“写得好呀,写得好呀。立仁兄,你这一点破,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唐太宗喻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都是这个意思。一个国家、一朝政府如果能够真正做到以民为心,则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了。”

离开谢立仁家,振南一路上还在默想着这个“囻”字,越想越觉得这个字实在妙不可言。

一回到檀城县城,振南就立即登门去拜访了赵光,向他再三表示感谢。

三个月之后,檀江铁路正式动工兴建。动工仪式就在大林村举行。这条村子靠近檀江边,交通便利。老村长司徒林茂原来对修铁路持反对意见,后来司徒常发领着一群后生天天在村里宣传修铁路的好处,结果大部分村民都被煽动起来了。振南首先在村子旁办起了一个加工厂,还吸收了村里大部分后生到厂里干活。这条村原本就有不少人在附近的一间缫丝厂干活。这样一来,振南的工厂开了不到半年,村里就有不少人家有了余钱修缮房子,购买田地了。

铁路开始以大林村为中心,缓慢地向两端延伸。公司人员不断扩充,谢菱儿在家闲不住,也跑到公司里负责财务管理。叶一岷见到谢菱儿也到了公司,心里高兴,也少了许多牢骚。

这期间,工地上又发生了几起设施被盗的事件。振南专程去和赵光商量,请求派警察协助。振南乘机提出将公司在檀城县城购置的一处商铺赠送给赵光,赵光却坚辞不受,但满口答应派警察保护铁路。两人又谈起国共两党近期频频发生的流血冲突,赵光满不在乎地安慰振南:“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大动荡,国家之大,总有几个人闹闹事。不会影响你振南兄修铁路的。”

这天,振南回到公司,便见到桌面上放着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一看就知道是女儿依枝写来的。振南一向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林如萍死了,华光失踪了,依枝便成了他内心里最依恋的人了。他忙拆开女儿的来信,依枝虽然在美国长大,但是由于从小就非常乖巧地随着振南学习中文,因此用中文写信以及讲话都比叶一岷、谢菱儿这些在美国长大的年轻人流畅得多,但是字里行间的洋味还是免不了。

亲爱的阿爸:

我现在是在伯克利大学阳光明媚的校园里给您写信。金黄的枫叶覆盖在我的头顶,秋日的风清爽沁人,特别舒适。今天上午,布朗教授给我们讲述起中国古代的科技,我就想起您来。其实中国人真的非常有智慧,曾经创造了世界上最辉煌的文明。现在中国落后了,不是今天的中国人比不上今天的美国人,而是我们都需要互相学习。我记得您曾经讲过,在中国的唐朝一直到清朝,都有很多外国人到中国来学习中国的文明。现在是需要中国人虚心学习外国的先进科技的时候了。在我现在就读的大学,虽然中国学生还很少,而且还经常受到一些洋学生的欺负,但是我还是见到了我们中国的青年开始对美国的科技和文化有了学习的理想和热情。我在这里还认识了一位正在攻读博士的同乡,他也是我们檀城人。他少年时期由清政府公派到美国学习,之后几经坎坷,现又回到大学继续学习。他对我说,一定要学有所成,再回中国来建立事业。否则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的未来,也更为您现在在中国所从事的事业而感到自豪。

您的铁路之梦进展都顺利吧。我想象得出,一定很艰难,很多曲折。您要多保重身体。阿妈去世了,阿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更想念您和爷爷了。您的手臂有伤,胃也有毛病,记得一定要多注意休息,危险的事情千万别干。爷爷和叔叔都还好吗?告诉爷爷,我读完大学就来中国看他。

我现在学习生活都很好。我越来越感觉到选择学天文学是非常正确的决定,非常符合我的性格,它需要格外的细心和沉静,同时也还需要幻想与浪漫的情怀。我常常在夜晚的时候仰望星空,我感觉到精神在自由遨游。我也想着和您沐浴在同一轮月下,温柔的月光里还散发着您的气息,此时又披在了我身上,我便不孤独了。

我平时都住在学校里,周末才回到三藩市去。每次回去,八金叔叔都像过节一样,在家里煮好多我爱吃的东西等着我。对了,你不是说帮他在国内找个妻子成家吗?我也老唠叨他,让他给我找个婶婶。他开始总反对,后来我唠叨得多了,他也有些动心了。国辉爷爷年纪大了,现在出入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不过他精神不错,我每次回去,他都非常高兴,不停地和我讲当年他来美国淘金的故事。德子叔叔这半年多染上了大烟瘾,他老婆天天和他闹。希望他能够尽快戒掉大烟瘾。

好了,不写了,我要去图书馆了,想您和爷爷!

您的女儿依枝

读完信,振南发了一会呆,脑子里满是女儿的影子,他算了算,依枝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而华光则应该二十三岁了。他提起笔来给依枝写了封回信。写信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仅是对女儿说话,也是在对消失在八年多前那个傍晚的儿子诉说。

写完信,便想起应该将依枝的信送去给义父何成彪看看。这大半年来一直忙着铁路上的事情,没回村里去看望何成彪,振南不觉心里愧疚,便立即吩咐了端龙几句,启程回乡。

回到村里,见到何成彪时,他正和司徒永堂眯着眼晒太阳,很是悠闲自在。晚上,爷仨一起喝了两杯酒,又不自觉地将话题引到振江和秋月身上来了。

司徒永堂说:“振南,等过些时候见到振江,你劝劝他,我也敲敲边鼓,让振江别再往外瞎跑了。秋月既然成心不愿意再见他,也别强求了,都二十年了。振江转眼也四十了,还是找个伴过点舒坦日子吧。下村有个女人,前年死了老公,人挺好,模样也还端正,拖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你婶子说,将她说给振江,你看怎样?”

振南沉吟着,还没搭腔。何成彪说话了:“我看行,让他回来安个家,再到铁路上去帮帮你,俩兄弟也好有个照应。”

振南轻轻地摇摇头道:“能这样,当然好,只怕他不会轻易答应。我这个弟弟,唉,我太清楚他了。身上这股韧劲,九头牛也拉不回。脑子一根筋,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还是硬着往前冲的。有时候想起来,我也心痛。真正说到做事情能够坚持,我是远远不及他呀……行,过年他兴许会回来,我们一起劝劝他。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还有,秋月到底去了哪里呢?她家里也一点都不知道吗?”

何成彪道:“我估计,秋月家不会不知道她在哪里,都二十年了,做女儿的哪有不和父母联系的?秋月是铁了心不想见振江罢了。我前些时候和秋月阿爸还聊起这事,这老头一个劲摇头说不知道,但是我看他心里一点也不着急。”

司徒永堂一拍腿:“我琢磨着呀,这秋月可能就在县城里住着呢。我上次还听他们村里人讲,这几年,秋月她阿爸阿妈隔些时候就会到县城里住几天,说不好就是去秋月那里看外孙呢。那孩子今年也应该十九了。唉,也难怪振江一心想找到秋月,就算不挂念大的,还能不挂念小的。”

大家的猜测没有错,离开回龙村已经近二十年的邓秋月此刻其实正住在离他们并不远的檀城县城里。

一条窄窄的小巷里,一簇猩红的杜鹃花从长满青苔的院墙里探出头来,装点着小巷悠长的寂寞。院墙内,一位中年妇女正埋头洗着一大盆衣服。五年多前,邓秋月领着儿子司徒成林离开广州,回到檀城县城,就一直居住在这间租来的小院子里,靠帮人缝补浆洗挣点钱供儿子读书。她丝毫没有想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此刻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在默默地挂念着她,一个在苦苦寻找着她。

在秋月的心里,二十年过去了,他们兄弟俩已经都渐渐成了遥远的影子。但是影子虽然遥远,却又似乎永远无法抹去。他们总是会突然走进她的梦中,有时是振南一个人,有时是振江一个人,有时是兄弟俩一起。有一次,他们在她梦里打得血肉模糊,把她惊吓得坐了起来。那一晚,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她呆坐到天亮。

可是一到白天,她的心思却全放在另外一个正渐渐长大的男人身上。成林已经长得比她高一个头了,身形虽然比振江单瘦许多,眉眼间却像极了振江。有几次,成林瞪着眼睛朝阿妈耍小脾气的时候,秋月都心里一慌,恍惚中就像是振江在瞪着自己。她永远忘不了那个让她惊慌而迷醉的中秋夜,振江瞪着自己时的那个眼神,眼睛里驰骋着烈马一样的野性。她缓过神来看成林时,却又发现成林虽然眉眼间酷似振江,但是却丝毫没有振江眼神里的那股子野劲,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他的性格更像振南,拘谨、斯文、认真。他也和振南小时候一样,成绩很好,很得老师欢心,这也是秋月感到满意的。在这一点上,秋月认定,决不可让儿子像振江一样厌倦读书,更不可让他像振江那样粗鲁野蛮、好勇斗恨。一定要让他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受人尊敬的人。她内心从不否认自己当年对这个好勇斗恨、粗鲁野蛮的小叔子是打心眼里疼爱,最后也是被他的野性所征服,但是她却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像他。因此,从成林懂事开始,她就悉心地教他识文认字,送他跟最好的老师读书。母子俩的生活过得清苦而简单,但是成林每天朗朗的书声和他笔下浓浓的墨香让她陶醉,让她获得了最大的满足。去年,她又一次作出决定,让成林去广州考大学。结果成林没有辜负她的期望,顺利地考入了大学。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多挣点钱,供成林顺利读完大学,也算是为司徒家培养了一个真正有文化的人。

秋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依然那样害怕见到振南和振江两兄弟。二十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很平静地面对过去,已经将许多的东西埋进了时间的泥沼中。可是最近她的心又被搅浑了,那是来自《檀城报》上一则关于旅美乡亲回乡修建铁路的消息。

在这则消息中,她读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司徒振南”。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想着这个修铁路的司徒振南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个承诺给自己盖青砖楼的人?她才知道,自己的内心里那座原以为很坚固的、可以守护着自己平静到老的堤坝,竟然是这样脆弱,登在报纸上的一个名字就可以轻易地将其撕开了一条缝。

最近一次父母亲来县城看她,她终于忍不住问起了振南和振江的情况。从父母的口中,她得到了证实,司徒振南回来了。更让她难受的是关于振江的消息:他还在到处寻找她。

后来她体会自己在询问他们兄弟俩的情况时,内心的感受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听到振南的情况,她觉得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淡淡的酸楚。可听到振江的情况时,她发现自己心里一阵阵慌,慌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有一次,秋月阿妈拉着女儿的手说贴心话:“月呀,别犟着了,都四十岁的人了,成林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领着孩子回振江身边去吧,你总不能让振江一辈子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再说了,振江这么多年一直找你、等你,这样的男人多难得呀。你也苦,他也苦,这是何必呢?妈知道你心里终是舍不下他的。回去吧,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

秋月的眼泪无声地下来了,她低声道:“阿妈,我,我还是有些害怕。我当初以为,我离开他们兄弟俩,大家都过些安心的日子,振江也会另外成家……他现在去了哪里呀?”

那次谈话之后,秋月一直心神不宁,直到儿子成林放寒假回家了。她也就将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来了。司徒成林现在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一回到家就和母亲喋喋不休地讲学校里的见闻和学到的知识,显得既亲热又饶舌。有一天,成林还红着脸告诉母亲,他喜欢上了一个低年级的师妹,叫沈琳,是全系公认的小美人,既漂亮又活泼,学习成绩也很好。更难得的是,学校里不少公子哥儿都拼命向沈琳献殷勤,沈琳却偏偏喜欢跟自己一起。成林还拿出沈琳的照片给秋月看,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此后的日子,母子俩的话题经常围绕着沈琳展开。秋月感觉自己虽然还没见过这个沈琳,却好像已经熟得像一家人似的。

有了儿子在身边絮叨,秋月心神安宁了许多。只是有时候望着儿子,心里会突然想,儿子似乎不像振江,样子比振江清秀多了,性格也一点都不像。儿子斯文而又多话,振江年轻的时候则冲动而寡言。儿子身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振江身上却充满着野性。她想,如果领着儿子回到振江身边,他们父子俩能合得拢吗?

岭南的夏天热得难受,像身上敷了一层甩不脱的胶似的让人无法清爽。岭南的冬天又同样冷得难受,虽然日子不长,但却冷到骨子里去了。司徒振江在广州做市政工人已经三年多了。这几天,天气奇寒,他推着一架平板车走在街道上,风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划过,生生地疼。这片区域是广州市的一片闹市区,市场、商铺、饭馆云集,每天生产的垃圾也特别多。振江几乎每天都要干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收工回家。这几天天气冷,街道上人少了,也显得干净许多,振江收工也比平日里早些。收工早了,他倒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了。于是就将平板车支在一处青砖墙下,卷了一根纸烟,抽了起来。

这三年多时间里,振江回去过两次,每次振南都劝他留在檀城和自己忙乎铁路上的事,振江都拒绝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和振南在一起,感觉到有些不自在,觉得做了亏心事似的。这种感觉这些年越来越明显。他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对年轻时候的事情有些后悔了。可是一离开振南,他又觉得自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觉得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承担,需要去付出。于是他又毫不犹豫地坐上了开往广州的船。他相信秋月一定还在广州的某间小屋子里领着他的儿子过着平静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必须找到他们母子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才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归宿。他算了算,儿子应该已经二十岁了,应该很高很壮实了,应该要娶媳妇了。一想到儿子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他心里愈发着急了,又开始有些怨秋月了:“秋月,你总不能永远不让我见到我的儿子吧。我知道,当初你也是情愿的,又怎么可以狠下心来,二十年都不回来呀。”想着,心里像堵了一大堆棉疙瘩。

振江坐在寒风中的墙角抽完了一支烟,拉着平板车往家里走。车上还放着几件捡来的旧家当。灯光昏黄暗淡,将他的影子冷冷地拖在街道上。他感觉这个冬天特别的冷,冷得让他觉得自己孤独,甚至有些可怜。

正走着,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唤。风将声音吹得很散,振江没听清楚,却还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就在他刚才抽烟的那个墙角,几个黑影在推搡。振江没有理睬,拉着车继续走。在这片区域,打架、斗殴的事情几乎天天发生,甚至隔几天就能见到一回开枪流血的事情。他拉着车子朝住的地方走去,他现在想着的就是回家烧壶水好好把脚烫烫。

可没走几步,叫唤的声音又传过来。这回他听清楚了,是个女人的声音。振江犹豫了片刻,心想,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出事不理睬吧。他转过身,拉着车朝那几个黑影走去。

走近了,振江心里倒吸了口凉气,是三个挎枪的国民党兵正围着一个身穿学生服的姑娘动手动脚。那姑娘已经被挤到了墙角,手使劲推搡着,嘴里不停斥骂:“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快来人哪。”

振江犹疑着,他的眼睛盯着那三个士兵肩上泛着寒光的枪管,心里有些发寒。他捏了捏拳头,感觉到手心有些发虚。这几年都没练过功,身手似乎迟缓了许多。他站在一团树影下,拿不定主意。他也为自己的这种犹疑羞愧。他相信如果是十年前,自己早就冲过去,将那三个混蛋揍个满脸开花。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开始变老了。

振江还在犹豫着,那三个士兵却已经拖着那姑娘往旁边的一条小巷走去。振江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在地上捡了一块冰凉而坚硬的石头,悄没声地蹿了过去,对着一个士兵的头砸了过去。那兵惨叫一声瘫在了地上。另外两名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振江抬脚踹倒在地上。振江一把夺过一支枪,举起枪托朝那两个兵胡乱砸去。随后朝那姑娘低喝了一声:“快跑!”

那姑娘却丝毫不胆怯,也抬脚朝躺在地上的兵胡乱踢了两脚,随后拉着振江就跑。振江心里也害怕,便跟着那姑娘往小巷子里跑。跑了几百米,听听身后没人追来,振江突然想起自己的那架小平板车,便想回头去取。那姑娘却扯着他道:“快跑吧,别要了,被他们抓了就没命了,先到我家躲一下再说。”两人七弯八拐到了一处小院子前。姑娘掏出钥匙开了门,将振江拉了进去。

两人将院门关好,气没喘定,就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阿琳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妈都快急死了。”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快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见了姑娘大叫“阿姐”。

姑娘拉着振江迎上去,嘴里直叫嚷:“阿妈,差点出事了。多亏了这位阿叔。”

进了屋,里面亮亮堂堂的。中年妇女叫道:“雁行,女儿回来了,快上吃的。”她又一把将姑娘拉到灯光下:“怎么搞成这样?出了什么事?”姑娘满不在乎道:“没事,没事。就是碰到了几个兵痞子,多亏这位阿叔……”

中年妇女转过头刚要道谢,却听见一直呆呆地站在旁边的那个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男人低声道:“谷雨,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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