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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26年,农历丙寅年。

在檀江边上的檀城县城里,迎春花市似乎也比以往的年份更加热闹,花也开得更加绚烂。沿着檀江边几里长的堤岸,金黄的年桔层层叠叠,从人们的视线中一路绵延;素雅的水仙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人们的笑容中恣意绽放;一朵朵硕大的菊花奋力地争抢着人们关注的目光,却总输给那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气的桃花。南国的花市承载着每一个人对未来的祈祷。即便是大灾之年,花市都会如期举行;无论是贫苦潦倒之辈还是大富大贵一族,都会在这个时候到这花市来逛逛,沾点喜气。

除了缤纷的花朵外,红红的春联这时也是这条街上的主角。对许多人家来说,舍不得花钱买花也罢,一幅新春联却是无论如何要买回家的,否则便没有一丝过年的样子了。因此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多数人手上都拿着一幅红红的春联,看上去显得比平日里精神了许多,喜庆了许多。这时候,卖年糕的、卖小食的、卖字画的、卖刺绣的、卖锅碗瓢盆的、卖瓜卖菜的、打拳卖艺的、花艇上的风月女子、修鞋补衣的、修面夹毛的、乞讨要饭的……像突然从地下冒上来似的,把整条街道烘托得更加活色生香。

司徒振南手上也持着一幅刚请人写的春联。他像一个第一次上街的孩子,深深地呼吸着街道上弥漫的混杂的味道,贪婪地东张西望,眼睛里洋溢着似乎要流泻下来的舒畅与兴奋:这才是中国年的味道呀!他是一个礼拜之前才回到檀城的。虽然三藩市的唐人街上每年的春节都有着浓浓的中国味,但是那毕竟是身在异国,感觉不一样。他内心越来越强烈地渴望着过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年。

一回到家,弟弟振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家商议了一下,依然是住在原来的旧屋里。或许在他们兄弟俩的心目中,有着相同的念头:那座四层高的南楼只属于秋月,属于那个至今不知去向的女人。振南拜访完村里的长辈们后,便迫不及待地领着一同回国的契爷何成彪、菠萝仔一起来逛花市。女儿司徒依枝因为上中学了,便托付给了八金照顾,没有一起回来。这时,看着满眼的鲜花和流淌着喜气的街道,振南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教自己唱的一首儿歌:

年卅晚,行花街,

迎春花放满街排,

朵朵红花鲜,

朵朵黄花大,

千朵万朵睇唔哂(看不完)。

他们在一个小吃档前停住了。振南觉得自己的胃里在起着反应。望着那煮得嫩嫩的、香香的鱼蛋和晶莹剔透的钵仔糕,还有热腾腾的烧鹅濑粉和一笼笼的虾饺,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忍不住看着何成彪说:“契爷,好多年没吃过钵仔糕了。”

何成彪也笑了,慈爱地看着他:“那就吃个饱吧。”话音未落,菠萝仔已经抓起了一长串鱼蛋往嘴里塞。三个人顾不得斯文,蹲在街边大吃起来。一边吃,振南一边感慨道:“太舒服了!太好吃了!”

正吃着,却听见有人站在他们面前哈哈大笑:“振南兄,怎么这么不斯文呀?哈哈。”

三个人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振南抹抹嘴,有些尴尬地笑道:“原来是赵局长,你好!让你见笑了。好久没吃过家乡的小吃,实在忍不住。”

赵光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身边的一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纠正说:“不是赵局长,是赵县长。”

赵光瞪了他一眼,叱道:“多嘴,我这小破官,在振南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振南兄,你几时回来的?”

振南忙拱拱手:“恭喜恭喜,又高升了。”

两人站在街边寒暄着。振南忽然想起此次回国的目的,道:“赵县长,我这次回来,计划在国内待一段时间。主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受在美国的乡亲所托,想在家乡投资修建一条铁路。这事我已经向国民政府报告,并得到交通部长官的大力支持。过些时候,再专程来向赵县长报告,还要请赵县长多支持呀。”

赵光“哦”了一声,兴奋地说:“这是大好事呀,造福乡民,繁荣檀城。新宁铁路通车以来为新宁一县的繁荣贡献良多,令我羡慕不已。檀城在海外的乡亲甚多,我早有此心,仰仗海外乡亲之力,修一条铁路,以撬动檀城经济之未来。今日振南兄有此心愿,小弟一定竭尽所能,听振南兄差遣。”

两人唏嘘感慨一番,约定择日详谈,握手而别。

赵光愉快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这是他就任檀城县长以来的第一个春节花市。平日里很少有机会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他的“子民”们。他现在是他们真正的“父母官”了,这满大街的人都需要在他的荫庇下生活,这真是一种惬意的感觉。赵光想,乾隆皇帝喜欢微服私访,本县长今天也可以算是微服私访。他开始盼望着街道上能出一些状况,让他能够现场为民办点好事,然后在大家赞许的目光和议论中谦和地离去。这真是很美妙的滋味。

可是一路之上都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状况,但是赵光还是温和地平息了两起卖花档主和顾客的小纠纷。他又回味起刚才和司徒振南的谈话。这也是一件令他非常愉快的事情。当年如果没有司徒振南,自己可能被吊死在船上;同样,如果不是司徒振南将他逼回国来,自己至多是在三藩市做一个寄人篱下的小管工,哪有今日成为几十万人之上的“父母官”的成就。当年自己对司徒振南既曾千恩万谢,又曾苦苦乞求。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司徒振南有事求到了自己面前,而自己宽厚地、热情地给予他帮助,大有古之君子风度。

赵光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又忽然想起,怎么没见到林如萍呢?司徒振南回来了,林如萍应该也回来了。她是否还像当年那般妩媚?想起林如萍,他又想起当时冲动之下给她写的那封像诗一样的长信,不由得脸有些发烫。

这一天,赵光的心情都非常愉快。走到街尾,又碰上了檀城鼎鼎有名的“花捐”老板何一涵。挺着一个弥勒佛似的大肚子的何一涵又请他到自己的豪华“花艇”上享受了一回。这何一涵在檀城也是个人物。他已经连续两届夺得檀城“花捐”老板之位。何为“花捐”老板?原来檀城江边一带,近百年来一直经营着上百条供寻欢客寻花问柳的“花艇”。时间久了,“花艇”多了,免不了烟、赌、毒的生意也兴旺了,打架斗殴争地盘的事情也多了。管理起来甚是头痛。不知檀城哪一任县官想出一个“寓禁于征”的办法,由有势力的人投标,捐出一笔钱来。捐钱多者为“花捐老板”,政府便将这一行业的管理权授予他,由他负责向各行当、各“花艇”收取保护费,名曰“护花使者”。政府凭白得了一大笔银子,又通过“黑吃黑”的方法稳定了这一行的秩序,可谓一举两得。而“花捐”老板利用这一身份敛财,个中更是玄机无尽。

这一晚,赵光与何一涵在“花艇”上喝得大醉。

这些天,司徒振江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檀城司徒氏准备从年初一开始,连续三天举行飘色大巡游。飘色巡游在广东广泛流行。通常是由两三个小孩在板上扮演神话故事或历史传奇中的人物及场面,由四个大人抬着缓慢行进,同时还有八音锣鼓队奏乐伴随,供人观赏。

檀城司徒氏的飘色巡游活动每年春节都举行。只是一般年份规模较小,每条村出两座,凑到一起到各条村转转,热闹半天就收场了。但是今年适逢十二年一次的大巡游,每条村至少要出六七座,除了巡游之外,还带着比试的味道,历来受到各村的重视。回龙村这次准备的飘色共有八座,全村六至十三岁的孩子几乎全部都要上板扮演各种角色。

振南看见阿连牵着一个小男孩在人堆里看,便挤过去和她说话。原来三年前,她男人终于回来了一趟,在家里住了半年,给她留下了一个孩子和一笔钱,便又走了。阿连原来以为男人会带自己走的,可男人根本就没提这事。但是,有了个儿子,阿连也觉得满足了。振南看着她,几年时间不见,她的鬓间已经掺杂了许多白头发,原来圆润的脸颊也塌了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

司徒永堂是这次活动的总负责人,他铆足了劲,要让回龙村的飘色在这次大巡游中大出风头。再加上振南和何成彪回村后,也对这项活动充满热情,除了出谋献策外,两人还每人捐出100块大洋资助这次活动。振南也特意编排了两座飘色。

菠萝仔大名叫林端龙,他被振南送去学习了几年机械设计制造,这回也派上了用场,对一些传统的工艺进行了适当的改造。飘色的每一板色都以一个木制的“色柜”为小舞台。小舞台即表演区,在台面上坐立着的人物造型称为“屏”,凌空而起的人物造型称为“飘”。屏和飘之间靠一条经过伪装的“色梗”连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表现某一个民间传说或神话故事的片断。传统的“色梗”都是以木或竹制作,却因为太粗而易被看破,使上面的人物缺乏真正“飘”的感觉。端龙特意焊制了几个小钢蔸,让小演员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里面,再用钢条将他们支撑起来,周边用花草绸带一装饰,效果大为改观。他又设计了一个由齿轮带动的“色柜”,可以在巡游时,由抬柜的人在下面摇动着手柄,“色柜”就载着上面的小演员转动起来。试验那天,把全村人都看呆了。

年初一一大早,附近几条村的飘色就在人们的簇拥下,沿着田埂阡陌向回龙村集中,鞭炮声响成一片。大人小孩的欢笑、叫嚷惊得田畴间、大树上的鸟儿乱飞。人们涌在各村的飘色前指点评价,大呼小叫,将小小的回龙村闹翻了天。

这次各村都铆足劲,出得最少的一条村也有六座。题材则是五花八门,既有传统的“哪吒闹海”、“断桥相会”、“刘邦斩蛇”等等,也有不少新的题材。风头最盛的还是回龙村的八座飘色,由于端龙的功劳,将“色梗”巧妙地伪装了起来,使每个悬在上面的小演员看上去都像是真的飘了起来。因此,回龙村的每座飘色一登台,都引起了人们一片片的喝彩声。振南设计的两座飘色也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一座是“林肯与黑人”,由一个孩子身穿洋装扮演林肯,另外两个孩子抹上黑色油彩扮演黑人。另一座叫“强国之梦”,由两个孩子身穿洋装,一个托着一架飞机模型,一个托着一列火车模型。虽然大家看得都不太明白,却觉得非常新鲜。

最轰动的一座还是端龙亲自动手制作的带有齿轮传动的“八仙过海”。这座飘色需要十个人抬,上面或站或坐或飘着八个七八岁的孩子,分别扮演着八仙。平常的飘色都是两三个小演员在上面扮演,回龙村的这一座飘色竟然有八个孩子在上面。他们一登台,全场立即像炸开了锅似的。

更令人们惊奇的事情紧接着又发生了:只见抬着飘色的振江和司徒汉扎稳马步,两人一手紧扶着肩头的抬杠,一手握住抬杠上的一个铁制手柄,慢慢地摇动起来。随着他俩的摇动,他们头顶的那个“色柜”也慢慢地转动了起来,“色柜”上的“八仙”也开始舞动衣袖和手里的道具。这时刚好一阵阵的微风吹来,“八仙”衣带飘飘,踏波破浪,似乎正各施神通,飘然过海。场下愣了一刻,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几乎要将回龙村掀翻了天。

端龙在台下看见自己设计的飘色大受欢迎,乐得手舞足蹈。振南站在他身边,想起上一次在家乡观看飘色大巡游还是二十四年前,和秋月结婚的前一年。他脑子里又浮出秋月嫣然一笑的样子,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开巡仪式结束,飘色队伍便从回龙村出发,去远近的司徒氏村落巡游。大队的人群也都尾随在飘色队伍后面,田畴间到处是欢天喜地的人们。振南没有随他们去,他坐在南楼旁的高坡地上,看着乡间这生动的一幕,他感觉自己确确实实又回到了家乡。这是一种在异国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的全身心的松弛。他想要是八金和依枝也在,看到这个场面,不知道会多开心。

过完年,振南就和端龙启程前往省城拜访已经就任广东省政府秘书长的常慎之。振江听说去拜访常慎之,心里也不禁牵挂,因此也跟着一起去了。

见到常慎之,大家都甚为兴奋。常慎之见振南右臂残废,问起端由,不胜唏嘘。振南向他报告了自己受关兴宇等海外乡亲之托,回国主持修建铁路一事。常慎之当即表示全力支持,还和振南详细讨论了铁路的线路和停靠站的设计、资金预算、经营管理等多方面的细节问题,并答应将这一设想提交省政府以及交通部进行专门审议。同时也提醒他,自中山先生去世之后,国民政府内部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利益冲突日益加剧,对陈宜禧的新宁铁路,现在政府内就有不少人虎视眈眈。说这些的时候,常慎之脸上浮着深深的无奈。

“民国来之不易,只是民国之后,离天下大治似乎尚有距离呀。”振南也感慨道。

常慎之和振南谈论当前的局势,意兴盎然。振江和端龙在一旁听着,却都不太感兴趣。振江后来说起罗鹂和秋月的事,常慎之给他出了些主意,也答应帮他在昔日的警卫军第33团去打听罗鹂的下落。说起当时的警卫军第33团团长,振江才从常慎之口中得知他叫沈雁行。他没有告诉大家,沈雁行的妻子就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女伴,更不敢提自己前去行刺沈雁行一事。

依照大家商定的结果,振南和端龙立即着手进行铁路线路实地勘察,研究制定规范的报告,报省政府和交通部审批。振江则留在广州继续寻找秋月和罗鹂。

回到回龙村,振南和端龙又花了一天时间制定勘察线路,初步拟定勘察范围以檀城为中心,北至广州,南至檀江边,将来可与新宁铁路相连。这也是他在美国时和关兴宇反复商讨过的问题,后来又与陈宜禧详细论证过。这条铁路的最终意义就是将长期以来河网交错的檀城、江门一带近万平方公里的区域通过铁路与广州连通,进而融入全国铁路网络。

第二天天还没亮,两人就背着干粮上路了。按照秋月阿爸绘制的那幅地图,他们决定先向南走,目标就是新宁与檀城交界处的檀江边那华村。这些年,振南手上已经积累了多个版本的《檀城地图》,秋月阿爸手绘的那张早已经磨破了,“金山月照故乡图”那几个字均已模糊了。但是他却一直将它揣在身边。他对这幅图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从回龙村到那华村约四十公里。第一天,两人一路走一路分析考察地形地貌,还和沿途的村民宣传修铁路的事。走到天近黄昏,还不到十多公里。这天晚上,他们住在一条叫大林的村子里。这条村的村民大多数也姓司徒,是明朝崇祯皇帝在位时从回龙村分出去的。

一到大林村,振南就和端龙一起去拜访了大林村年逾七十的老村长司徒林茂。老村长耳朵有些背,振南讲得口干舌燥,才让他明白修铁路的事。一明白过来,司徒林茂就眼睛一翻,头有力地摇了三摇,瘪着嘴道:“你们想修什么都成,就是别从我村子里过,要是天天有个铁家伙在你面前摇晃,我们哪还有安心日子过。不行!不行!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他二十岁的小儿子司徒常发在旁边愤愤插嘴道:“我听明白了,这修铁路是好事……”

“滚开,谁让你说话了?”司徒林茂冲小儿子一瞪眼,“修铁路的事,不要再提了。你是回龙村的人,来做客,我们欢迎,谈这事,行远点!”司徒林茂说完,背着手进里屋去了,将振南和端龙晾在外面。

振南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这样一个倔老头,心里堵堵的。倒是司徒常发心里很过意不去,拉着振南走出门去,嘴里气哼哼地骂着他阿爸:“死牛筋!他就那样,你们别理他,我领你们到祠堂里歇下来,你们给我讲讲铁路的事。”

第二天一早,振南和端龙离开了大林村,继续向南而行。司徒常发追上来,送了他们一程,承诺一有空就在村里宣传修铁路的事。

振南和端龙一路走,一路各自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走了几公里,又到了檀江边。檀江无疑是这条铁路无法绕开的一个天然屏障,火车要跑起来,就必须解决过江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在美国的时候就反复和关兴宇商讨过,后来又和端龙一起研究了多次。架设铁路桥是最普遍的做法。可是,有一次陈宜禧给他介绍了在新宁铁路上的一个创举,即利用轮船将火车拉过江。上次回来,他专程去感受了两回,觉得确实是一个好办法,心里也有些底了。

在县城里休息了一天之后,两人又朝北继续勘察。檀城往北的地形比檀城以南复杂了许多。

其一是江河多了,每隔十多二十公里就会遇到一条江河,虽然比不上檀江宽阔,却也动辄有数十米宽。其中有两条河都还需要乘船过渡。其二是丘陵山地多了,层层叠叠的小山包望不到头。有的小山包可以绕行,有的如果绕行,至少要增加十多公里的路程。其中位于檀城以北十多公里处的天露山高逾百米,像一座绿色屏障横亘眼前。望着高高的山顶,振南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他们找了当地的村民当向导,围着天露山足足转了三天,选择了几处地方,分别从劈山建路以及建隧道两种方式进行比较,都觉得是一项艰巨的工程。但是有一点让振南感觉欣慰的是檀城以北的村民似乎对修铁路容易接受一些,也许是离广州近些的缘故。不少村民都在广州见过火车,听说有大老板要投资建铁路,大部分人都表示赞同,因此也再没碰到被人破口大骂的现象,倒是有两次被村民们怀疑他们俩是骗子。

两人的这次徒步勘察足足进行了一个多月。回到家里的时候,两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把何成彪吓了一大跳。虽然辛苦,却将这一带的地形地貌基本上摸清楚了,还绘制了上百张地形图带回家来。两人又待在家中,足不出户,埋头干了半个多月,制定出了三套铁路建设方案,并分别作出了一个初步预算,包括设备投入、工人工资、农田征用、房屋拆迁补偿等在内,三套方案的预算投入都在九百万元左右。他们立即将三套方案寄去美国,征求关兴宇的意见。

他们很快也接到了关兴宇的来信。信中说,华兴银行已经在美国牵头成立了“檀江铁路股份公司”,专门负责这条铁路的融资与建设。在“檀江铁路股份公司”中,华兴银行是大股东,他们正在华商企业中募集股份。关兴宇希望振南在国内加快进度,积极争取政府支持,促成政府早日正式批准这一项目。

接到关兴宇的信后,振南心里既高兴,也多了许多感慨。“檀江铁路股份公司”的成立可以说是这条铁路建设的正式启动,也标志着自己十多年来的一个梦想的正式启动。虽然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中国的铁路建设进入了一个全面提速的阶段,但是在檀城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上,铁路的梦,火车飞驰的梦将通过自己残损的手臂奋力托起,这将是一个多么不平凡的人生呀。

接下来的这些天,振南要在檀城修建铁路的事情也成为回龙村的村民们热议的话题。老榕树下,只要振南与端龙一出现,就立即成为热点人物。很快,回龙村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对火车有了基本的认识,连慧清爷也瘪着嘴巴说要活到火车路修好的那一天。

有一次,振南尝试着和村里几位见过一点世面的乡亲讲起吸纳洋股来修这条铁路的事情,这也是关兴宇提出让他调研的问题。其他人倒没什么,司徒永堂一听,便“腾”地站了起来,一个劲地摇头:“不行!不行!大侄子,你可别糊涂,这洋鬼子来我们中国,没一个安了好心的。当年,八国联军抢了我们多少东西,哪能又让他来赚我们中国人的钱。这些洋鬼子,我一见他们,就有气!”

振南耳朵里听着他的叫嚷,脑子里却还停留在吸纳洋股的事情上。从他内心来说,他并不反对吸纳洋股,他甚至是赞成吸纳部分洋股的。他完全明白,这次的吸纳洋股经营铁路与司徒永堂所讲述的八国联军入侵根本就是两回事,与清末引发“保路运动”的出卖路权也有着本质的区别。新宁铁路建设初期,也明确提出不收洋股,不靠洋人。但此一时,彼一时。以他在美国经商多年,对美国企业资本运作的了解来看,他们对于股份制经营的认识和理解已经相当成熟,也相当规范了。中西合股的企业在美国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但是要在眼下的中国来经营,却是前途未卜。

这段时间,他还思索着一个让他感觉很费解的现象:在中国的老百姓中一方面存在着激烈的排洋情绪,一提起洋人,许多人就像司徒永堂一样,联想起鸦片战争、联想起八国联军,气就不打一处来。另一方面,人们对于洋货、出洋却又抱着一种特别的宽容,甚至是向往。在檀城的大街上,他看见了充斥街市的洋货,什么洋油、洋火、洋伞、洋碱、洋梳子,什么红毛泥、花旗糖、花旗果,价钱都不便宜。他还注意到,村里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在偷偷地议论洋人的胭脂和发油怎么好。以前在乡间见到的大姑娘小媳妇穿的都是那种宽袍大袖的大襟衫,现在大多穿起了透着十足洋气的对胸衫、夏威夷西裤、纱笼裙。年轻人讲起话来也多了许多洋味道,譬如开始叫杂货铺子叫“士多”,叫邮票叫“士担”。前些日子和端龙勘察时,还在一支迎亲的“八音锣鼓”队里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穿着花格子西服吹萨克斯的年轻人。还有,檀城一带乡村越来越多的碉楼,无不带着些洋味道,它们矗立在乡村的竹林旷野中,就像一个个穿着马褂长袍的洋鬼子,直挺挺地站着,让人觉得既新奇,又有几分滑稽。物态上的崇洋,精神上的排洋,这就是眼下中国民间的一种普遍心理。

对这种现象,对是否吸纳洋股的问题,振南自己也觉得无法想得清楚。他决定近期再去一次广州,找常慎之再好好谈谈。此外也要抽时间再去一趟新宁县,拜会陈宜禧先生。听说新宁铁路经营上出了些问题,债务颇重,他内心很是替陈宜禧担心。

结果广州还没去成,就听到了新宁铁路工人罢工的消息。振南心里一惊,立即带着端龙赶到新宁县。果然往日喧嚣热闹的铁路沿线冷冷清清。到了县城车站,便看见长长的火车静卧在铁轨上,像一条睡着了的长虫。他们在新宁车站那座很洋气的大楼前等了一个下午,才等到陈宜禧回来。

见到陈宜禧,振南大吃一惊。几年没见,陈宜禧已经老态毕现,瘦削的脸像被刀剔尽了最后一丝肉。头发稀稀落落,眼窝深陷,眼睛里也已经没有了慑人的光泽,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霾。

见了陈宜禧回来之后,振南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不仅原来和“新宁铁路公司”联合经营的计划变得更加遥远了,对于自己一心想修建的檀江铁路的未来,他的内心也滋生出一阵阵恐惧。这恐惧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他心里面疯长,无法遏止。他决定尽快去拜访檀城县县长赵光,现在取得他的支持对这条铁路可谓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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