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子姓竹,父为商贾,逃荒至此时,母亲难产而死,其父弃於华山脚下,原冀山中寺僧发现抚养……”
我坐在洞中石墩上,一边重新给伤口上药,一边听师父照着手中腐布娓娓道来。之前在狼窟中寻得的破烂布匹原来是那孩子的襁褓,上面潦草记着他的身世来历,如今字迹虽早已模糊,
但还算是依稀可辨,我之前曾把他的出身想的跌宕复杂,此刻听来却不过如此,要知这世间弃婴并不稀罕,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若不是他后来机缘巧合为母狼叼去抚养,可就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了。
偏过头,烛光中,故事主角正蜷缩在我平日休息的长石椅上睡的安详,只偶尔皱皱眉头,吧唧一下嘴。心中微叹,我扎紧最后一个结,跳下石墩,来到师父身边,拱手试探的问道:“那……这孩子,该如何处置才好?”师父却并未立即答话,只是顺我目光又瞧了那男童一眼,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越发重。
果然如此......见状,自己心里更是多确定了一点,当下再没有什么犹豫的理由,退后一步,躬身道:“求师父留下他吧。”
其实私下早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师父素来对自己所学武学看的极重,更是一直想寻一个天赋异禀好将她衣钵发扬光大的传人,这点上,我说到底始终是不符合她心思的,只是因她眼光甚高,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迟迟挑不到理想人选,最后只得将希望放在我的身上。
当时见师父在狼窟看他神色时,便已察觉,这孩子,恐怕才是她心中期盼已久的可塑之材,否则照师父性子,即使救他,也断不会费功夫去特意搜索他来历身世。
如今即便不说,师父心中也应早有此意,那还不如我来挑明,省了她多想,两边都爽快。谁知道师父却是淡淡的瞟了我一眼,反问:“为何?”
“我......”我总不能说我看你好像很想留下这孩子,对这孩子很满意的样子?我能这么说么,不能!!!难道师父你不想收么?这些我只能暗暗腹诽,却又不能表露太多,踌躇了一下,答到:“徒儿,想要有一个伴,一同学文习武,这...”低头越说越小声,我自己是个什么脾气,不光我自己,跟随师父这么久,她也多多少少有些明白,这借口未免找的不是十分的高明。
抬眼偷偷打量这师父,果然她正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见我心虚抬头,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平时见你人小鬼大的,现连我的心思也敢猜。”她笑道,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一下以示惩戒,随后站起身来,走到石墩边,端详了那男童半晌,才叹息道:“一切还是随缘吧,暂且看看能不能先除去这孩子身上的兽性再说吧。”
这是我才明白师父真正的顾虑是什么。
想来也是,这个时代信息蔽塞,这等怪事大多算的上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了,师父自然心中没底,再好的美玉良材,若是连最基本的人性都不通,遑论其他。
对此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担心,回忆曾经读过的那些野文传奇,再加上多活一世的经历,分明就解释了狼孩也是人,学习力跟智力并未见得退化多少,更何况这孩子这么年幼,只需要给予合适的环境和引导,驯去野性应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想归想,此刻我也不敢妄夸下海口,只是在心中暗自思忖。
其实,无论是想要去除兽性还是想要做些别的什么,眼下有一件事,才是必做的当务之急。
那就是清洁工作。
这孩子全身污秽不堪,我先前一件外套裹给他御寒就已做了不想再要的打算,共处一室后对那异味更是敏感,心底早对他虎视眈眈,但顾及手臂伤势,又加上担心他乍醒伤人,无奈之下求助于师父,谁知师父早存了同样心思,我俩既心思一致,索性也不再休息,当下烧了热水,趁他昏迷不醒,放进桶中就里里外外洗刷个透彻。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件比凿冰取水还要累人的差事,我不停的烧水换水,足足折腾了好几轮才见到他肌肤本色,最可怜那一头起腻打结的乱发,因怎么理也理不顺滑,惹得师父性起,毅然挥剑断青丝,生生给削成了短短不过寸余长的寸头。
这期间他曾醒过一次,在水中茫然挣扎一番,又被迅速点晕,继续软软任我们摆布。
好不容易折腾完,师父把他抱回新垫了厚衣的石椅,我随之拿了干布来擦拭水渍,顺便近距离仔细的端详起这最新的劳动成果。
刚离热水,他此刻就似一颗热腾腾才剥了壳的小鸡蛋。
我原就知道在肮脏掩饰之下,他的容貌其实是生得很好的,刚刚洗浴时也多少留意了几眼,可此刻凝眸细看,才知道他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好,先说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身子,虽然手掌膝盖带着粗糙,但和先前比简直云泥之别,而论容貌,小小的五官虽还稚气,可看那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端得是十足的好胚子,如今衬着刚刚被削短的碎发,却又如婴儿般无邪的惹人怜爱。
赞叹的多打量了几眼,再望向师父,发现她也十分满意的审视着这孩子,目光中有欣喜,还有期待。
一瞬间,竟然有些怅然。
她,从未用这种目光看过我......
待到察觉自己在介意什么,我不禁哑然失笑,轻摇了摇头,不动声色的退到一边,从包袱中翻出一套穿起来已有些偏小的衣裤,抱来给那孩子换了上去。
若他是师父的期待,那么也该是我的期待。
不久后,他悠悠然醒了过来。
我眼看着那纤长的睫毛颤微微打开,转眼间,什么婴儿什么无邪,统统不见了踪影。
他猛然翻身而起,在石椅上仍是四肢着地的架势,似乎很在意自己身在何处,急切的想要四下探看,却因为动作的关系感觉到身上厚厚的累赘,又急切的想要弄掉,一时间仿佛不知道该先顾那一头才好,一会儿抬头四处乱瞅,一会儿又低头撕扯衣服,显得十分手忙脚乱。
我一时忍俊不禁,哧哧笑出声来。
他闻声两耳微动,触电般迅速转回身,用凶狠的眼神瞪住我,正要作势扑袭,却在下一瞬见到了站在我身边的师父,顿时又显出害怕神色,不断的后退,直缩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我见他如此两极分化的态度,心中苦笑一声,知道以后日子怕是难过了。
果然,不出所料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师父在视线范围之内,他就缩在角落里沉默着,虽然满眼警惕不让人靠近,但还算乖巧。可只要师父练功或者出门——总之是不在的时候——那真是要翻了天,他是绝不服我的,但凡见我落单都想袭击,再不然就是在智力范围内千方百计的要逃走,我和师父总不能一直守着他,被逼无奈,最后在其右脚脖上系了一根绳索,绳后连着石桌——左右他不懂解结,每每行动受了限制都只会拿那根绳索出气,抱着就是一通乱咬,咬到没了力气,就趴地上摊开手脚吐着舌一阵喘息。
偶尔他也会什么都不做,只是眼巴巴望着洞外,抬头发出一声声幽然长啸,那啸声与狼嗥一般无二,夹着一丝哀伤,似乎在呼唤着曾经的伙伴。
我不忍,也无法告诉他,那一个寒夜之后,方圆百里之内,就再见不到狼群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