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震天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先去邻村岳丈家报喜,顺便到老秋家借两条野生鲫鱼,再骑车去镇上买点排骨和喜糖,再买点坐月子用的澡盆,毛巾什么的。
暗自窃喜,还好每月从本要上交给老父亲的工资中偷偷扣下点,不然眼下这种情况,想从老父亲身上拔毛显然是不太可能的,就算落得个油奸耍滑的名头,也断不能让妻子受了委屈。
穆震天走后,老大老二夫妇也都下工回来了。听说弟媳生了,都挤在屋里说些“贴己”的话。
“老三媳妇儿,真是好福气哦,咱们妯娌三个,也就是你肚子里出了个小姐。”老二媳妇儿扯着嗓子说道。好像专门说给在厨房烧火的老父亲听的。
“是啊是啊,做娘的谁不想要个闺女,等到老了,还有个贴心的小棉袄咧,不像俺,一胎生了俩,都是小子,穷等着吃苦头了,哎……”老大媳妇假装叹了口气,那模样要多假有多假。
李秀莲不是看不懂这些“冷嘲热讽”,但是眼下身体虚弱,不愿意再生枝节,于是简单应付几句,就说身体疲累,想要休息会儿,其他几位也就没好说什么,意犹未尽的退出房去。
房间里只剩李秀莲和孩子。她躺在床上,看着灯泡里的灯丝烧的炽热,可是内心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闭上眼睛冥想,泪水又从眼角流下。想到从此以后都要同丈夫一起受人冷眼,就感觉未来的日子一片黑暗,要搁在以前,再生一胎便是,可是眼下计生政策正抓的紧,难道还真的要效仿别人,将刚出生的女儿送人不成?
穆震天从镇上回来后,两只手上提满了吃的用的,这自然是引得兄弟几个不满,家里吵成一锅粥。平日里老实憨厚的穆震天像是变了个人,任凭兄嫂和老父亲如何责骂,就是寸步不让,等到大家都吵得没力气了,他便一个人跑到厨房将买回来的补品做给妻子吃。
看在眼里的李秀莲又感动又生气,感动的是丈夫拼命也要维护自己,生气的是,这肚子咋就是不争气,要是真生了个儿子,也算是对得起丈夫的一片赤诚。
坐月子的时间里,穆震天夫妇几乎和家人断了关系,也不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等到穆震天从采石场回来后,单独给妻子开小灶。挣了钱了索性也不上交了,一副六亲不认,爱谁谁的样子,想着大不了就分家嘛!兄嫂们看着穆震天就是一混不吝,年轻又生猛,于是有苦难言,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因为同家人闹僵了,平日里又忙着上工,于是穆震天从邻村请来了岳母刘氏,帮着照顾妻女,这日子总算有条不紊的维持着。
李秀莲出月子那天,这个家就彻底分了。
虽说分家了,但只是分了伙食,分了家具,分了财权,可是谁都没有本事出去建新房,自立门户,因此还是一大家子挤在一间老宅院里,进进出出难免尴尬,于是穆震天请家人吃了顿饭,关系慢慢缓和了些,但也只是表面上过的去。
接下来穆震天夫妇也没有想很多,只是努力赚钱,想早点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他们已经受够了来自亲人的冷言冷语。
穆汉松还偷摸摸找过穆震天,无非就是说什么,先把丫头送到邻县远房亲戚家寄养,然后劝李秀莲再生个儿子,等到风头过了,再把女儿接回来。这样的话穆震天听了太多太多,包括工友们也劝过,可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一点一点长大,越发娇嫩可人,将女儿送人就如同在心头割肉,怎么舍得。
倒不是说穆震天已经断了生儿子的念头,有些根生蒂固的思想还是很难克服的,他也幻想着有个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是眼下的政策,要超生不仅要东躲XC,等孩子上户口的时候还要交上一大笔罚款,显然是承担不了的,只能将生儿子的幻想埋藏心底,想着来日方长,说不定什么时候政策就变了呢。
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穆震天请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给女儿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穆凌萱。
本以为从此可以集中精力奔生活,可是造化弄人,小凌萱一岁生日那天突然发了病,全身水肿,不吃不喝,穆震天抱去了乡卫生所,半桶水的医生说是心脏有问题,后又转到县医院,最终确诊为:心力衰竭。医生表示送去省城配合治疗最多能活两年,而且要准备一大笔钱。
穆震天夫妇彻底崩溃了,哪怕砸锅卖铁,也就最多能换来女儿两年的生命,可是不治,要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吗?
那几日,夫妇二人几乎都是以泪洗面,仿佛经历了人世间最残酷的抉择,最终,他们决定放弃。
这起先是由李秀莲提起的,作为母亲,她绝不是什么虎毒之人,只是看着丈夫痛苦纠结的样子实在是心疼,没有给丈夫传延香火内心已然愧疚,再要害的一家人穷酸度日,更是不忍心,于是狠下心来作此决定,心里想着,哪怕日后被人指指点点,也要还丈夫一份情。
于是,夫妇二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凌萱回到穆家村。
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讨论接下来要怎么做,此刻家人们似乎和睦了许多,再没有人置身事外。妯娌之间相互劝慰,兄弟之间相互安抚,真的遇到事情了,亲人永远还是亲人。
最终,大家还是把话题转移到,桃花洞。
那个地方远远没有名字听起来那么美好,准确来说,那个地方充满着邪恶,它就是一个“遮羞洞”,遮挡着老山村人的丑恶嘴脸,遮挡着未开化的封建思想。它就是个“婴儿冢”,里面被扔进去了多少“性别之过”的女婴,扔进去多少身体残缺的小生命。几个道貌岸然的小人,请来位号称能通天命的山野道人,找个僻静的深坑,点上几根香火,种上几棵桃树,唤名——桃花洞,听着好听又可辟邪。
次日,老父亲带着穆震天夫妇,翻山越岭,来到这个荒冢。
李秀莲一直在哭,穆震天抱着孩子,宛若行尸走肉,拖着身子往前走,此时,他手里的孩子已经没了气息,不过身体还有温度。小凌萱的衣服里被塞了很多爱吃的糖果,还有一沓手抄的经文,背上垫了块小毛巾,上面用红丝绣着个好看的“穆”字。
穆汉松点了只香,跪在地上,神神叨叨说了许多听不懂的话。然后从穆震天手里接过孩子,一把扔进了荒冢里。
李秀莲看到此景,哭断了气,一头栽在穆震天身上。
最后夫妇二人踉踉跄跄随父亲下了山。
……
过了许久……
这荒野已无人烟。
……
可是荒冢里却传出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这孩子小嘴细吟,宛若在轻声歌唱,不如给她取个名字吧。”
“就叫……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