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必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皱着眉看向李嗣升,“三皇子此次来寻李必,是为了阻止萧三娘和李瑁的婚事?”
李嗣升摇摇头,“不全是……”
李必轻笑一下,“那您可是想好要和我一起下这步大棋了?”
李嗣升离开桌案,绕到李必桌前,躬身施礼,“嗣生愿听少卿指教,只要能主天命,嗣生九死不悔!”
李必将李嗣升扶起来,“李必一介愚生,受不了皇子这么大的礼。”他躬身还礼,“李必愿为社稷臣,助三皇子成大统。”
“李少卿。”
“运筹如月揽入怀,为君倾尽平生谋。”李必像是在发誓一般,“李必不会轻易辅佐他人,若为辅佐,必将倾尽平生谋。”他顿了顿,“只是需要三皇子忍耐几分……”
“但说无妨。”
“长源望以萧纨素为妻。”
李嗣升脸色暗了暗,“好……我知道你的计划,谁都可以,李瑁不行。”
李嗣升将他握拳的动作尽收眼底,大概自己又算的准了,“我只将萧娘子当做菩萨养在府中,断然不会碰她……”
“我知道……若你对素儿有心,你们两个早已连理成枝了。”他苦笑一下,眼睛里带些无奈,“但求少卿,绝不能把素儿嫁给李瑁。”
“三皇子对李瑛皇子真是忠心耿耿……”李长源话里带刺,直扎李嗣升心头。
他朝身边的仕女摆摆手,示意她们都出去,“我与三皇子下棋,不愿有人叨扰,若非急事,绝不见客。”
仕女们答应了一声,一一退下,屋子里只剩李嗣升与李长源两个人。
少年摆好棋盘,在案边坐下,轻轻拂袖,走了一步黑子。
“你这是何意?”李嗣升微微愠怒,不明白李长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你和我下棋?”
“棋局变换,皇子以为自己赢得了我?”他轻笑了笑,朝李嗣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绍心里有些懵,但依旧与李必下起棋来。
“二皇子与您倒是感情很深。”李必说着,撩起袖子走了一步。
“我自小不受待见,二哥性子敦厚,对我自然好些。”
“您也知道他敦厚。”李必轻笑一下,将李嗣升的棋子逼入绝境,“无毒不丈夫的道理,您该懂得。”
李嗣升指尖的棋子久久未下,皱着眉头看了李必一眼,李必的眼睛幽幽的如同一口深潭,李嗣升知道,这是他思绪多才会如此,“你这话是何意?”
“千古帝王,哪里有宅心仁厚,优柔寡断之辈。”李长源杀他个回马枪,又吃了李嗣升一颗子。
“我无心储君之位……”
“哪怕你不抢,他也坐不长。”李必十分直接,和李嗣升把话挑明了说。
“你让我和二哥抢……”李绍一时语塞,“我硬不下这个心肠,而且你可知道……”
“他母妃是赵丽妃,歌女出身,是圣人最宠爱的妃子之一,这些你比我清楚,你也知道他多有可能成大统。”李必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又吃了李嗣升一颗子,“皇子,你心不静。”
“我……”李嗣升长舒一口气,“无妨……”
“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李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必云淡风轻。
“二哥善良,小时候宫灯里有小虫,宫里的仕女都用扇子扑了去,可二哥不允,说虫子也会疼痛;那年宫里摆宴席,有宫女拿了温酒,正撞在他身上,他丝毫没有发脾气,还……”李嗣升急急的道了许多李瑛的好处,可李必嘴角只噙了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最后像是忍不住一般,把李嗣升打断。
“我说的那么多话,都白说了……”李长源低着头,心里捣鼓了一句“冥顽不灵。”
两个人不再言语,李嗣升心里有事,博弈中节节败退,被李必大杀一片。
“我输了。”他叹了口气,等着李长源把自己的将吃掉,可他迟迟没有下手,而是拂袖,却拿起李嗣升的黑子,“咔哒”,清脆的一声,将他的另一个黑子替掉。
李绍微微一愣,“你……”
一抬眼,是李必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两人沉默一阵,李嗣升低着头,仿佛在压抑火气。
“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你是让我取而代之。”李嗣升愠怒的看着他,漂亮的眉眼载着难以言喻的恼火,“二哥心地良善,我觉得日后真成大统,绝对是一代明君,你为什么就!”他把脸别到一遍,不再看李必。
少年勾了勾唇角,“怎么,刚刚还说主天命,现在就受不住了?”
“我……”他皱了皱眉,“我做不下这不悌之事……”
“李瑁做得,你便做不得,果然被教的优柔寡断。”他轻轻把桌上的棋子收好,“皇子会错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李绍愣了愣,“二哥会杀我。”他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一阵心惊,“为什么这么说。”
李必把棋盒扣好,端坐在一边,“你难道不觉得,萧纨素和李瑁这桩事,十分蹊跷吗?”
“素儿和向来水火不容,一定是武惠妃想拉拢萧嵩。”
“你只对一半,婚事是萧纨素允了的,只是萧嵩不肯答应。”
“素儿?”
“李瑛若是真心中有你,绝不会在你们都中了蛊毒的情形下不肯把御医调给你,还要萧纨素到武惠妃那三叩九拜,千呼万唤。”李泌观察着李嗣升的神色,情绪依旧没什么大波动,“皇子,喜怒形于色可不好啊。”
“所以说素儿是为了救我……”
“不然呢?”李泌毫不客气,看着表情呆愣的李嗣升,“你要是真不负她,就振作一点,你心太软,心软的人容易犯傻,你可明白?”
李嗣升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嗣生懂了,谢少卿教诲。”
“现在最麻烦的就是二皇子,他究竟是什么打算……”李泌思考了一会,“二皇子是良善人,单纯过分,又与你是手足,不会狠下心害你,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赵丽妃……”
李泌点点头,肯定他的推断,“若我的猜想不错,她对你已经有了杀意,你身边没有达官辅佐,偏偏才学品貌又在李瑛之上,她如何不视你为一个威胁。”
李嗣升轻轻颦眉,眼里带些失落,“可我从不曾对不起二哥。”
“人的杀念是一瞬间的,也许她也只是在那一刻,觉得杀了你是对她最有利的选择。”
李嗣升的天是黑的,前路也是黑的,可这漫漫长夜,有李泌一袭烛火相伴,倒也算得上是一点光明。
李泌教他的东西,是弘文馆里的先生从未与他提及的幽谷,这幽谷的尽头,是东宫里的无上尊荣,以及功成名就后的一声“寡。”
阿倍在医馆里给絮儿买治咳嗽的药物,心里恍然,老头儿看着阿倍,笑眯眯的模样。
“郎君今日又得了什么病,怎么不见你娘子和你一道来?”
老头儿的桌子上还挂着星星盏,里面的火一明一暗。
阿倍苦笑一下,“瑾清不是我娘子,阿倍尚未婚配。”
“哎……”老头一拍手,“这不误会了吗,哎呦……”他连着给阿倍道歉,阿倍勉强的笑一下,“无妨。”
老头儿专注的用小葫芦把药汤装起来,然后用小红绳一个个认真系好,阿倍刚刚拿了药,一回身看见老头的动作,好奇的探过来。
“郎中,这是些什么药?”
老头还在专注的拿着一个大勺子往里面灌药,模模糊糊的回答阿倍,“解毒的,最近来了许多苗疆人,长安城里不少人都中了蛊。”
阿倍点点头,看着小葫芦,拿起红丝线帮老头缠绕起来。
老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两声,默许了他的行为,跟他闲聊起来。
“阿倍,你家里一共几口人?”
阿倍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好像在很认真的想,“要认真算的话其实不少。”
老头嘿嘿的笑了两声,“你爹是定然是个大官。”
阿倍轻轻嗯了一声,看着老头门廊廊下挂的茱萸草。
“这是什么?”
老头不笑了,手上的动作也像阿倍一样滞了一下,很认真的想,然后说: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两个人的心,都被狠狠地刺痛过,可痛过之后便不痛了,只留下说不出来的苦涩,等回忆里的人归来。
可能,等的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断只能存在于回忆中的时光。
阿倍再和李必见面,已经过了两月有余,那时阿倍刚好过了过了国子学的考试,被提拔成国子学的学生。
这考试过得太顺畅,让阿倍觉得恍如梦中,吉备考试之后在四方馆中蒙头大睡了两天两夜,也算补得上这几月挑灯苦读。
李泌听说阿倍进了国子学,立刻把阿倍叫到大理寺去,他本觉得李少卿日理万机,打扰他不是很好,但真见了李长源才知道,他这几壶酒,并不单单是给自己庆祝……
李长源用抹布,亲自把酒坛擦的干净,阿倍进屋的时候,只觉得他眼圈发红。
李长源看着阿倍笑了笑,阿倍很少看见他笑,这笑倒是很让人难受,难受的阿倍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
两个人在围着一个小案坐下,李长源打开酒坛,一股青梅酒的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
“好香的酒。”
李长源没有搭话,倒了一碗递给阿倍,“别处喝不到的。”
阿倍闭上眼睛喝了一口,觉得置身早春梅园,让人心里醉醺醺的,几杯下肚,连肠胃都暖了些。
李必低着头不说话,喝着喝着,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流出泪来,他察觉到阿倍的目光,胡乱用袖子把眼泪擦拭了去。
“今日恭喜阿倍。”他说罢,仰头一饮而尽,脸上不带半分喜色。
他喝完了,醉醺醺的还要倒酒,阿倍一把拦住他,把酒碗抢了去,“你怎么了?”
李长源看着他轻笑一下,沉默许久,“阿倍,我当你是朋友,你当我是朋友吗?”
阿倍认真的点点头,“这是自然,阿倍与少卿是过命的交情,你救过絮儿,阿倍永世不忘。”
“我……要成亲了……”他说罢,抬眼看了看阿倍的神情,少年倒了了一碗梅子酒,抬手就要敬他。
“那阿倍恭喜少卿。”他碰着碗刚要喝下去,李长源打断他,“你都不问问我是哪家娘子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然后慢慢垂眸,月牙眼染上淡淡的哀怨,轻轻抬眼看了看李长源,“总不会是瑾清罢……”
李长源看他这幅样子,没有多言语,拿着酒碗在他的碗上碰了一下,“喝吧。”
“你不是说,不喜欢瑾清吗?”
“对……”李长源点点头。
“不喜欢她干嘛要娶她呢?”阿倍直勾勾的看着李长源,不知是无奈还是愠怒,“你这样是害她。”
“阿倍,”酒过三巡,李长源也带着怒意,“你会错意了,我是在救她,若我不娶她,她便会嫁给李瑁,李瑁一定会折磨死她的。”
“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折磨吗?”阿倍的眼圈也慢慢红了,硬灌了自己一口酒,“我猜也猜得到,少卿说的“帮”,不单单是为了帮瑾清。”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怒意,李长源看着他俊美的面容,只是勉强的笑了笑。
“我知道,大概在你看来,这桩婚事简直荒唐透顶。”他说着叹了口气,认真看着阿倍,“但你可知道,长源是臣子,为人臣子的,便顾不了许多。”
阿倍低着头,沉默许久,“抱歉,是阿倍不好……”他苦涩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在救她,可我心里还是……”他说着又继续沉默,李必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痛饮至天明……
李长源说:“阿倍,若你高中功举,自然会有许多好姑娘喜欢你。”
阿倍说:“可她已为人妇,我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守着她呢……”
李必说:“是啊……真做了宰相,又能怎么样呢……”
两个人酩酊大醉,宣泄着彼此心里最酸涩最迷茫的暗处。
哭哭笑笑,尽是心酸,少年人又有什么好心酸的,总觉得这就是顶天的难过,可人生逆旅,苦痛漫漫,像凌迟一般将方寸千刀万剐,寸寸成灰……
阿倍做了个梦,梦里,他穿着正红色的衣袍,蟾宫折桂,骑着高头大马看尽长安花木,红楼上的女孩一双星眼,眉目如画,将手里的花球掷出去,端端的落在他手上,阿倍在梦里,笑的灿烂……
“在我看来,所爱不弃,即为幸福。”
李长源躺在地板上,身边的少年睡的昏沉,他闻着青梅酒的香气,默默流着眼泪。
对不起……
这辈子,算长源负了你了。
他本以为,以天下众生离苦搪塞,便可以让自己不再那么痛苦,可他终于发现,这长安城与她,其实并无轻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江山不负你。
“十七,我怕是寻不到了……”
他慢慢昏睡过去,醉乡路稳,此外不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