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黑的北境是见不了人的,十数年皆是如此,这是惯例,而倘若见到,那出来活动的只有恐惧与骇物。
一般说来,在如此黑雾纵横的晚上,凿碑匠们在海上打磨了一天石碑后早就回城躲进媳妇儿的暖被窝中,而他雷诺·芬恩,却是不知道到底想要干嘛!
昨夜一整天,雷诺·芬恩一直搁家舔舐着这十年来的伤口。
今日初醒,他便先是大醉了一场,而后,便来到了这里。
此地是默林所在的小酒馆往东再行十里地,这里是迷离镇的出货港湾。
而此时,黑水冰冷,万籁俱寂,长夜漫漫!
雷诺·芬恩佝偻着身子从浅湾走向水面,空气中只有他在黑夜中蹚水的声音以及他每走上三两步就一阵急喘甚至是猛咳的声音。
雷诺·芬恩整个像是搁浅了许久的水鬼,时刻都有倒下的可能。偌大的浅滩混同无尽的黑影一点点的被拉进他身后的深渊。
…………
在雷诺·芬恩的左前方,浅滩的尽处,冰冷的潮汐正无情的拍打着屹立百余年之久的迷离港,而那港湾码头上,一盏古老的祭火坛还在经年不息的烧着赤焰,似在诉说着当年之事。
此时,靠着那祭坛之下,正笔挺的跪着一名年轻人,他瞧起来落魄且寒酸,只是眉宇之间才泛出坚毅与执着。
他单薄麻衣披身,浑身透着细微的雾气,冰冷的夜正在一点点升华他体内最后一丝热量。
北境的天极冷,如果天色再亮一些,便不难瞧见水面上那一层层都是薄冰渣子,寒意的确袭人,但却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他,便是佐伊,一个执着而单纯的少年。
佐伊从来就不相信被誉为神一样的雷诺·芬恩大人会倒下,这一路过来,他曾问询过无数的人,但没人能告诉他关于雷诺·芬恩大人的一丝信息。
佐伊误打误撞,听某人说,便在迷离港湾上雷诺·芬恩大人的雕塑下长跪或许可以见到本尊。
于是,少年便偏信了。
迷离港湾是建立在黑水纵横的一处狭隘地界,其上,偌大的雷诺·芬恩雕塑犹如神明矗立。
那引剑举盾的巨人,仿有通天之力,茫茫黑水自他脚下流经,似是被他指引。
万千年来,他曾是无数人的信仰,可如今,雕塑已有残缺,微显颓势。
…………
而陪伴佐伊的,只有无尽的黑夜以及迷离港湾上那最后的几十只渡鸦。
不过,渡鸦们并不怕人,它们齐齐停歇在离佐伊约莫丈远的码头甲板上,两只灰白眼白中那颗空洞的黑色眼球不停在脑袋翻转下盯着佐伊,与此同时,它们的嘴中时不时的还发出几声瘆人的异鸣,似是对接下来的一场盛宴的急不可耐。
…………
于雷诺·芬恩而言,浅滩是那样的偌大,他每走几步,便要停下脚步朝前方望去,眼里满是急切。
但今时不同往日,雷诺·芬恩的身体早已力不从心。
他要走向的终点在那里,这没人知道。
看起来,仿佛更像是那前方有雷诺·芬恩一直在寻找的良药般,才使得他尽力向前。
但事实是,前方漆黑如墨,除了凛冽的潮汐声,便只有水面上那些跌跌撞撞的墓碑林,而那些墓碑随着潮汐的飘摇,折射出一个个巨大的黑影,像是魔鬼,使得雷诺·芬恩的尽头,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通往地狱的门。
整个过程,雷诺·芬恩足足歇了三次,每次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三次歇息之后他才总算是走到尽头。
而当他驻足的时候,潮水已经漫过他的膝盖。
周围几丈之高的墓碑林把雷诺·芬恩显得尤其渺小而孤独,他驻足在黑影里,边吃力的喘息着边茫然的张望着四周。
他像是在聆听化作墓碑的天魔们的怨语,也像是在审视着自己的陵园,与此同时,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
时间在沉寂中滑过,雷诺·芬恩这一站便是半刻,半刻后,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双腿就跟他那张没有任何生机的脸一样无力,瑟瑟发抖,几欲跌倒。
他知道自己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于是,他用手在水里搅了搅而后摸了一把脸,这能让他稍微清醒一些。
但清醒只是暂时的,很快,那种感觉又出现了,然而,他等待的依旧未出现。
那一刻,雷诺·芬恩苍茫四顾,脸上写满无助,但他就是执着,他又换了个姿势,然后艰难的将身子靠在一旁的墓碑上。
对于雷诺·芬恩来说,挪动身子的整个过程可不轻松,这几乎差点将他累岔气,这令他喘息了好久,期间几乎差点都睡着了。
幸好意识还是坚定的,雷诺·芬恩反应过来时,攒足全身的力气扇了自己两巴掌,而后对自己说道:“当死神来临时,我们应该说什么?”
“当然是时辰未到!”
“我还有未完成的大事!”
…………
雷诺·芬恩当然不是这儿的守陵人,现在的他,身份只是一名普通的凿匠。
而凿匠的工作就是替眼前的碑林铭刻祭文,往往需要在水里一站便是一天,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够接受的了的,要知道,北境的荒川只有冬天。
如果皮肤在水里泡的太久的话,那是要残废的。
而雷诺·芬恩的双腿,已经在这里泡了十多个年头了……
尽管昨日雷诺·芬恩已经用火烧去处理了一下身上的腐肉。
但其实,他的腿早没知觉了,就算是走到目前这儿,他凭借的完全是毅力。
常年如此的工作早就让凿工们付出了代价,也就是雷诺·芬恩和斗篷男子,与他的同行的那些每天只工作十个小时的家伙,到现在早晚上工时都需要有人抬着他们进场。
雷诺·芬恩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这种感觉在最近表现的尤为突出。
或许吧……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
“人在快要死了的时候自己是知道的!”
此时此刻,,,
或许是雷诺·芬恩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也或许是他觉得不能就这样无意义的等着,他得做些什么,因此,沉默了片刻后,雷诺·芬恩冲着水面大声喊着。
然而,并没有任何东西回应他!
“十年了,到今天整整十年了!”雷诺·芬恩有气无力的埋怨道。
水面还是平静无波。
“即使是再大的怨气也该见见面了吧?我知道你一直记恨在心,但你一定要让我自己一个人在这等死么?”
直到雷诺·芬恩接连喊了三次。
终于,随着雷诺·芬恩最后一句话后,平静的水面开始掀起了动静。
雷诺·芬恩立即也察觉到了,整个人立即变得精神起来,望向水面,他明显感知到脚下的水位在急剧的攀升,而脚底下,一股磅礴的暗影正在黑河下面盘旋巡游。
雷诺·芬恩知道:“自己等的那一刻总算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