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需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先唐诗人王之涣的这首《凉州词》描绘的正是甘凉一带的风景。这一带地接河西走廊,据高俯视关中,易守难攻,历来属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来可谓战祸连连,又兼气候恶劣,动辄黄沙漫天,飞雪铺地,除了朝廷驻军,原不该有人居住此地。
自太祖皇帝驱逐蒙古鞑虏、一统天下、建立大明以来,为保中原太平,依着祁连山脉自北而南,设肃州、凉州、西宁、靖努、岷州诸卫,布下重兵互为犄角,拱卫这甘凉一带八百里山河。此后,太宗皇帝更是五征蒙古,几近荡平蒙古族各方势力,一时间,称臣朝贡者有之,合族北迁者有之,倒是给这甘凉苦地带来数十年的安宁。
然而,蒙古人生性顽劣不服教化,又好弑杀,难免有些不受管制之徒三五成群纵马闯关,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事了之后又逃之夭夭再难捉拿。因此,即便此时中原早已是太平盛世,甘凉一带仍难称太平,居于此地者,多为驻扎兵卒、流放犯患之辈。可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正因此地环境恶劣又兼凶险,一般人若能在这里站稳脚跟,想要发家致富却也并非难事,所凭者有三,一是驻地将士的衣食住行,吃喝嫖赌,二是丝绸之路上往返于西域中原之间的商贾旅人,三是河西走廊一带蒙汉之间的来往贸易。因而上,这甘凉一带虽不如江南鱼粮产地的富庶繁华,但家财万贯之户也是比比皆是。
来往商贾、本地豪富一多,便又催生了镖局这个行当,须知挣钱再多,若没命花出去也是枉然。因此,除少数百万巨富平素便在府中豢养丁勇以策宅第安全,需要时还能护送往来外,其余人出个远门、运送货物若要保周全,便只能延请镖师沿途护卫了。这甘凉一带豪富既多,出手又阔绰,以致数十年间,大小镖局便如雨后春笋一般。
在这平凉府往西二十余里地,便有一间小镖局唤作“天瑞镖局”,镖头姓萧名莫。虽只是一间小镖局,却在远近一带颇有名气,不但萧镖头内外功夫不俗,一手“苍云刀”出神入化,就连夫人秦依依也是女中豪杰,更难得的是,萧莫夫妇二人伉俪情深、同心同德,这么多年来无论刀山火海都是共同进退。虽说这天瑞镖局连他夫妇二人一起也不过十多个镖师,却依旧是生意不断,应接不暇。
不过自夫人秦依依去年有孕在身之后,萧莫便将镖局的生意暂托副镖头齐大海打理,自己则一直陪着夫人身边悉心照料,直至麟儿萧意诞生。
转眼,萧意便已满月,而秦依依毕竟是习武之人,身子复原远胜常人,月子期间尚能行动自如,如今更是舞刀弄枪一如从前。
这一日,夫妇二人正在厅中弄儿为乐,见有人上门拜访。萧莫忙上前招呼,见来者竟是平凉名医楚江。这楚江医术名噪甘陕,素有大国手之称,就连京城达官贵人也常前来拜医问药,传闻其有妙手回春之术。
萧莫将楚江让至厅中,秦依依也不回避,楚江知他夫妇俱是武林豪杰,这些凡风俗节自是约束他们不得,也是丝毫不以为意。
萧莫拱手道:“不知哪阵风将楚大国手吹来我天瑞镖局,萧某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楚江道:“萧总镖头太客气了。楚某此来,是想请萧总镖头陪我们走一趟京城。”
萧莫面露难色,道:“原本我镖局打开门做生意,断没有生意上门却不做的道理。只是,楚大国手您也看到,内子刚刚产子,如今身子尚虚,萧某一时之间也是脱身不得。倘若楚大国手不嫌慢待,三日后齐副镖头便能返回,萧某自当安排他护送楚大国手上京。”
楚江叹了一息,道:“若只是楚某去京城,楚某身无长物,便是一人一马也是无妨,只是我那小女顽劣,听说我要入京,寻死寻活一定要随我同去,如此一来,这一路之上平添许多不便之处。楚某四处打听,方圆百里之内的镖局便只有令正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没成想令正新近产子,不能远行。”
秦依依抱着萧意在旁,听到楚江不啬溢美之词,心中大是欢喜,她如今虽是已为人母,但毕竟年方双十,难免少女之心,如今见楚江一脸为难,顿时仗义心起,也不问萧莫意下如何,便道:“楚大国手不必为难,小女子乡野村妇,身子没那么娇弱,况且最近也在思量回一趟京城,带意儿去见他外公。难得楚大国手与我们同路,幸何如之。”
萧莫心道:你何时与我说过你要带意儿回京城了。但毕竟心中向着爱妻,忙道:“依依既有此意,便请楚大国手与我们同行吧,一路之上也好有个照应。”
楚江见事有转机,大喜道:“如此甚好,有劳贤伉俪了。”留下地址、约定时辰便喜孜孜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萧莫与秦依依起来收拾好细软,又将兵刃以布包起放在一旁。楚江既说此去只有两人,又无贵重之物,若是大张旗鼓反倒容易招人眼馋,萧莫便只从镖局之中点了两名镖师随行。
一行四人各骑一马,秦依依将萧意缠于胸口,这便往平凉城中楚江府上去了。
这边,楚江也与女儿楚寒收拾好行李,楚江仍不时奚落楚寒几句:“爹爹此去,是奉旨给皇后娘娘看病,你当是游山玩水?那皇宫禁地,岂是你说进就进的?”
楚寒把眉毛一挑,道:“女儿不管,娘不在了,说什么也不要跟爹爹分开。”说话间眼泪便似要掉了下来。
楚江叹息道:“你又来这一套。快去收拾行李,萧总镖头怕就要到了。我见那秦夫人与你年纪相仿,你们好好亲近亲近。”
楚寒立马换出满面笑意,上前拉住楚江的手,道:“是吗?我还从来没见过女侠呢,她长什么样子?”说罢,抱拳在胸,一脸期待。
楚江道:“一会你见到便知。”
二人正自说话,管家来报,“天瑞镖局萧总镖头在门外等候。”
楚江道:“说曹操,曹操到。”便吩咐下人将行李搬至马车上。
楚寒听说萧莫夫妇来到,似长了翅膀般自顾自飞了出去,来到门外,见眼前一人身形高大、相貌不凡,身边的夫人怀抱小孩,相貌俊秀、英姿飒爽,身后二人各牵两马。楚寒久居平凉城中,虽不是深闺不出,但每日所见多是市井之辈,今日乍见两位武林中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尤其是那秦依依,与平日所见女子果真有天壤之别,今日得见,便是爹爹楚江不说,她也一定要去亲近一番。
不等萧莫夫妇开口,楚寒跑上前来,抱拳在胸,一本正经道:“楚寒见过萧总镖头、秦夫人。”
秦依依见楚寒全然没有大小姐的扭捏造作,也是欢喜得很,腾出一手,拉住楚寒,道:“定是楚大国手的千金楚姑娘了,幸会幸会!”
楚寒这才看清秦依依怀中所抱婴儿正在熟睡,只见他小手握拳,双目紧闭,呼吸平匀,憨态可掬,虽然小半张脸埋在裹巾之中,但已现眉清目秀之态,七分似其母,三分似其父。楚寒毕竟女儿心性,见到婴儿便忍不住生亲近之心,轻轻摸了摸萧意小脸,这才心满意足。
秦依依见她这副神态,将怀中萧意托在手心,道:“楚姑娘若是不嫌弃小儿,便替我抱一会,这一路上可累煞我了。”后一句自然是善意的假话。
楚寒听闻此言,心中大喜,忙将秦依依手上的萧意接了过来,顿觉柔软满怀、奶香扑鼻,又见萧意面目可亲,不由得怜爱之心大起。
这时候,楚府仆人已将行李搬运出来,往马车上装。楚江也从后跟了过来,寒暄过后,便请萧莫等人入内厅吃些茶饮。
萧莫见日快晌午,便道:“楚大国手,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启程,可在日落在赶至云霞镇落脚。”
楚江道:“一切听从萧总镖头安排。”
路上,楚寒定要秦依依与她同坐马车,竟将楚江轰了出来,楚江索性便与萧莫骑马而行。
萧莫与楚江聊起此去京城的目的,才知乃是皇后娘娘久无身孕,圣上遍寻天下名医,听闻楚江国手之名,一道密诏召楚江入京为皇后娘娘诊治。
萧莫心道:此事只怕不太好办,若能治好,或许能换些荣华富贵,若治不了,只怕龙颜一怒性命难保。
楚江心中岂会不知这一节,但久闻胡皇后贤名远播,乃是不可多得的母仪天下之人,若她能为皇上诞下太子,则大明江山必定更加稳固。楚江医者仁心,以为大明江山稳固乃是天下苍生福祉,倒将生死荣辱看得淡了。何况,他对自己的医术也是颇为有数,相信这普天之下若他不能治,想来也是无人能治了。
而马车之内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秦依依与楚寒二女一边聊些儿女心事,一边与萧意逗趣,倒也其乐融融。楚寒自然要问秦依依为甚怀有身孕还要外出走镖。
秦依依道:“我在江湖上漂惯了,如今要我在家中终日围着这个小鬼转,当真要闷死人了。”二人窃窃笑了一场,秦依依接着又道:“正好家父在京中做个小官,这一趟来,既是让我散个心,也让家父抱抱孙子,一举两得。”原来这秦依依之父秦关,年轻之时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后来投军去平定蒙古,屡立战功,如今官拜神机营骑兵统领。有道是虎父无犬女,这秦依依从小便跟随秦关学武,之后更是嫁给了江湖中人萧莫,夫妻二人在平凉做起了镖局生意,便甚少往京城去。
却说京城大内之中,皇上密诏楚江进宫的消息不知如何传到景仁宫孙贵妃的耳中,孙贵妃神色匆匆回到景仁宫,命贴身宫女道:“本宫今日忽感不适,你去给本宫将太医院赵连江请过来。”宫女急忙领命退下。
不多时,便听宫外太监喊话:“太医院院使赵连江求见。”,宫内宫女回道:“娘娘有请。”赵连江便快步入得景仁宫内,在帐外跪拜。
孙贵妃摈退左右,才斥道:“赵连江,你可知罪?”
赵连江忙伏地称知罪,孙贵妃接着又道:“你可知圣上密诏一个叫楚江的江湖郎中入宫,此刻只怕已在来的路上,你可知这楚江是何来路?”
赵连江听孙贵妃此言,心中也是一惊,这楚江与他乃是同门,医术犹在他之上,如今孙贵妃既然问起,他哪敢隐瞒,道:“回禀娘娘,这楚江乃是微臣的同门师兄,一向在平凉城行医,这些年与微臣不曾有过联系。”
孙贵妃一听此言,怒气更盛,道:“这楚江医术如何?”
赵连江唯唯诺诺,道:“与……与微臣……微臣不相……不相伯仲”,忽听得帐内孙贵妃以掌击案,忙改口道:“只怕还在微臣之上。”
孙贵妃怒极反笑,道:“好个在你之上,你说,这楚江若是进宫,这合欢散之事能否瞒得过他?”原来,这孙贵妃不过是个主簿之女,却与当今张太后之母彭城伯夫人甚为亲密,她撺掇彭城伯夫人在张太后耳边不时吹风才得以入宫,本想凭借美色独宠于皇上,坐上那皇后宝座,却不成想,皇上最后还是册封了胡皇后,而她只得了个妃子,自然令她大失所望。虽说如今皇上爱她美色,常来临幸,但她却并不知足,一心想要效仿那杨贵妃“万千宠爱于一身”,更想早早为皇上诞下龙种,母凭子贵。于是,她从赵连江处求来江湖淫方合欢散,使宣宗皇上从此沉迷于她流连忘返,可饶是如此,半年下来腹中仍不见动静。如今得知圣上密诏楚江进宫为胡皇后诊治,若果真见效,让那胡皇后先有圣上血脉,只怕自己的皇后美梦要就此破灭,又若雪上加霜,被楚江察觉出圣上身染合欢散,这等欺君大罪,莫说自己小命不保,满门抄斩也不无可能。如此思虑之下,孙贵妃哪能不惊不怕。
赵连江心知这合欢散乃是江湖淫方,武林中人无不视之为邪魔外道,本就少见于世,偶有采花大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一定会落得人人得而诛之。他当初抵不住孙贵妃恩威并施,私下偷偷配制了一瓶呈给了孙贵妃,却不想自此便受孙贵妃要挟,予取予求。赵连江也曾告诫孙贵妃这合欢散不可常用,常用会使人食欲不振、形神消瘦,且毒性慢慢聚于檀中,待檀中处由红而黑、再由黑而白便神仙难救。可孙贵妃一日未当上皇后,哪里肯罢休。
若只是太医院一干人,赵连江自然无需担心,这班御医从不行走江湖,哪里会知道世上还有合欢散此等药物,即便是知道,他们也无从知晓圣上为何要用此物,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谅他们也没有胆量说明真相。
可如今来的是自己的师兄楚江,叫他不能不怕,一则楚江久在江湖,合欢散之药性定然一清二楚,若他检视圣上气色神态,定能察觉有异,只要稍加诊断,这合欢散之事定难瞒过楚江慧眼;二则楚江为人耿直刚烈,若他得知合欢散一事,定不会有所隐瞒,而一旦彻查,早晚会查到孙贵妃和他头上。
一念及此,赵连江也是惊出一身冷汗,竟忍不住瑟瑟发抖。
孙贵妃隔着帘子见他神情举止皆骇然,只道是自己的威吓起了作用,接着又道:“如今皇上宠幸于我,若东窗事发,我尽可将所有罪责都推了给你,只说是你诓我拿合欢散来勾引皇上,你说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我。”孙贵妃所虑者,唯有楚江替胡皇后医好身子怀上龙种一事,这合欢散于她看来可大可小不足为虑,但如今用来要挟赵连江倒是分外有用。
赵连江自然知道孙贵妃所言不假,心中默默念一句“最毒妇人心”,口中却道:“贵妃娘娘明鉴,这合欢……这合欢一物本就是微臣一时鬼迷心窍,呈给了贵妃娘娘,娘娘何曾有欺君之心。”
孙贵妃见他如此识时务,颇引为知己,语气转缓,道:“本宫也知道你出身江湖,想必有些手段,不论如何,我都不想在这紫禁城中见到楚江。这事你若是办不好,只怕你的脑袋就要搬家了,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