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看着面前的王念,她似乎比两年前在洛阳时又大了许多,越发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了。她就这么俏立原地一步未动,可双目婉转,顾盼生辉,这一幕,让王振想起自己时常把玩的那只笼中百灵,让人既忍不住想要将它放归天空,又害怕它一头扎入林中便再就此消失无踪。
四人哪里知道王振心中所想,他不说话,四人便只能一动不动,恨不能将呼吸也都屏住。
就在厅中一边沉寂之时,王念第一个忍不住了,实在也就她会忍不住。只见她忽然便学王铸、谭英二人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总堂主,王念也知错。”
王念此时开口说话,显然出乎王振的意料。要知道,这还是王念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开口与他说话,虽说不过寥寥几个字,可在他心中却有着非凡的意义,竟让他忍不住又想起那只百灵关在笼中半月之后发出的第一声鸣叫,听起来是那么娇翠欲滴、似水如歌。一时间,王振竟觉如梦似幻,脑海中千回百转,若非这么多年来早已炼就铁石心肠,只怕当场便要落下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振才回过神来,见王念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大为心疼,轻轻咳了一声,道:“都起来说话!”
王念第一个爬了起来,拱手道:“谢总堂主!”
王铸、谭英则是叩谢过后才缓缓起身。
王振看着王念道:“你说说看,你有什么错?”
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这父女二人心生感应,这王振自始至终斗笠盖面神秘莫测,可王念竟似没有丝毫畏惧之心,只见她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尘,朗声道:“王念错在私自离堂,不告而别,害白虎堂众叔伯担惊受怕、到处寻找。”言语间振振有词,哪里听得出认错之意。
也不知有多久没有人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过话了,王振沉浸其中,也未多想,便顺口道:“本座要他们看好你,他们让你跑了,难道不是他们的错?”
王念道:“腿长在王念身上,他们又怎么看得住?”
王振道:“若每个人都跟本座说,这个做不到,那个做不了,本座要他们还有何用?”
王铸、谭英急忙叩头道:“属下办事不力,属下该死!”
王念道:“就算他们有错,如今他们已经将王念带回来,总堂主可否饶过他们?若总堂主一定要罚,王念愿代为受罚。”
王振道:“你代他们受罚?若是本座要杀他们呢?”
王铸、谭英一听此言,急忙叩头不迭,口中道:“总堂主恕罪!总堂主饶命!”声音已不自觉地打起颤来。
王念显然没想到王振竟然要杀王铸、谭英二人,这才明白为什么白虎堂上下花费半年多的时间到处找寻自己。可如今是要她代这二人受死,心中难免一阵迟疑,一眼瞥去,身边的王铸、谭英二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汗如雨下,她心中又是一阵不忍。
要杀二人不过是王振随口一说,他哪里知道王念竟信以为真,就在他想要换个话题时,王念忽然又开口了。
只见她站起身来,对箫意道:“箫意哥哥,念妹妹死后,就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卓大哥那边,你叫他忘了念儿,再找个好姑娘吧。”说着说着,眼睛便红了。跟箫意这边一说完,王念又往地上一跪,道:“总堂主,你要杀人,就杀我吧。一条命换两条命,王念怎么也不亏。”
王铸、谭英也没想到王念小小年纪竟能如此义气,不禁心中大为感动。
箫意将王念扶起来,柔声道:“念妹妹,有箫意哥哥在,这个世上没人敢杀你。”又转身对王振道:“总堂主,你要杀我妹妹,最好连我一起杀了,否则,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
王念顿时双眼含泪,把头埋在了箫意胸前。
王振没想到这兄妹二人,一个狂妄一个义气,这等人物,便在他号称网罗天下英雄的青白朱玄四堂中也是不多见的。只可惜,他与那箫意有不共戴天之仇,既不能杀他也不能用他,一想到此,王振一掌拍在面前的案几上,口中道:“好!果然英雄出少年!箫意,本座自然不会怕你来报仇,不过,我见你们有情有义,就网开一面。王铸、谭英,你们听着,从今往后,这王念便是你们白虎堂堂主,你们要时时听她差遣,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王念,你若不愿意当他们的堂主,我留着他们也没用,就只好杀了他们了。”王振一边说,一边在心中道:如此一来,这王念自然不敢擅自离开白虎堂,也就不会跟在箫意身边漂泊闯荡四海为家了,就算有朝一日自己与箫意起了冲突,王念也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王念一心只想救王铸、谭英二人性命,至于做不做这个堂主,她倒无所谓,当下便点头道:“王念愿意!”王铸、谭英急忙转身跪在王念面前,道:“拜见堂主!谢堂主救命之恩!谢总堂主不杀之恩!”
王念忽然见二人行此大礼,心中一慌,急忙向旁边跳开,道:“王堂主、谭夫人,快快起来,王念受不起!”
王铸、谭英跪地不起,王铸道:“从今往后,这白虎堂的王堂主就是王念姑娘了。属下叩见堂主,若堂主不肯受,只怕总堂主还要取我和谭夫人的性命。”
王念一想也是,只得无奈站在二人面前,受了他们一拜。
箫意虽说不愿王念与白虎堂众人沆瀣一气,可眼下王念早已是骑虎难下,也只能顺水推舟、走一步算一步了。况且,此番王念救了王铸、谭英两人性命,白虎堂上下自然对王念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以王念的善良,或可将白虎堂带入正道也未可知。
于是,箫意拭去王念脸颊上还未滴落的泪珠,笑道:“念妹妹以后可要好好练功了,否则,那一定是天下间武功最差劲的堂主了。”
王念很认真点了点头,道:“箫意哥哥说得没错,我这个堂主也不能太丢脸。”
王振见女儿王念言语之间纯真质朴善良,尽显赤子之心,实在是他这些年辗转朝堂、江湖之中所从未见过,一时间竟似为其所感染,险些便要笑出声来。
眼见王铸、谭英二人还跪在原地,王振便道:“你们两个出去吧,回洛阳准备一下,迎接你们的新堂主吧。”
王铸、谭英叩谢之后,便匆匆离开了大厅,一身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看起来狼狈不堪。可在二人看来,此番能活着出来,便已是幸运至极,而眼见总堂主对王念如此厚爱有加,白虎堂由她来做堂主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此时,大厅之中,便只剩下王振、箫意、王念三人。
王振道:“外面那一男一女又是何人?”
此时的王念对王振更无畏惧之心,便道:“男的叫卓力格图,女的叫单梦书。”
王振道:“单梦书?屏门单定邦的女儿?”
王念喜道:“就是她,总堂主,你认识她吗?”
王振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你刚才口中的‘卓大哥’难道就是卓力格图?”
王念这才想起刚才向箫意交代后事那番话,不禁脸上一红,点了点头,不说话。
王振心中并无汉蒙之分,只要王念喜欢的人不是箫意,对他来说都无不可,于是,他点点头,道:“你让他也随你去白虎堂吧。”
王念拍手道:“好!卓大哥早说他仰慕神都洛阳已久,一直无缘得见呢。”
箫意心中一直盘算如何向总堂主发问,眼看厅中再无他人,此时不问,更待何时,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总堂主对王念青眼相加,若由她来发问,定会有意想不到之效。
好在昨晚四人彻夜长谈之时,便已有所准备。箫意偷偷在王念手臂处点了两下,王念会意,抬头对王振道:“总堂主,王念有几个问题一直不明,还请总堂主明示。”
王振道:“你且说来听听。”
王念道:“总堂主知不知道我娘亲的下落?她叫楚寒。”
王振原本还沉浸在父女短暂重逢的喜悦之中,忽然听王念这一问,不由地心中一阵震颤,虽说事情已过去四年,可楚寒香消玉殒那一幕却依旧常常浮现在王振脑海之中,成为他心中难以抹去的痛。如今这伤疤再次被揭开,还是被他和楚寒的女儿王念揭开,让他在失去楚寒的痛上又平添了对王念的愧疚和怜惜。王振不禁在心中恨恨道: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让他和楚寒相爱却不能相守,让他和王念相见却不能相认?
可恨归恨,他心知若被王念知道十几年前自己抛下她母女二人、还害得她娘亲不堪受辱在他面前自尽身亡的真相,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一念至此,王振抬头对王念道:“你娘……你娘,她,她死了!”
王念一听,顿时瘫坐在地,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沿着脸颊往下滚落,哽咽道:“娘!娘!”
虽说箫意从赵元彪口中得知戚老三三人被杀之后,便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真亲耳从王振口中听到时,依然如当头一记晴天霹雳,顿时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便倒在了地上。
箫意稳住了身子,蹲下去将王念抱在怀中,柔声安慰道:“念妹妹,念妹妹,别哭了……”好容易哄得王念收住了眼泪,又抬头对王振道:“总堂主,我娘,她……她是怎么死的?”
王振叹了一口气,道:“她是被张淦、戚老三他们害死的!当年,本座着他们前去通州请你们的外公秦关秦老加入我玄武堂。没成想,这群废物办事不力还口出无状,以致与秦老起了冲突,害死了秦老不说,居然还挟持了你们娘亲。在半路上,你娘亲拼死挣扎,一定要回去找你们,张淦三个怕她寻仇,竟一刀将她给杀害了……”
王振这番话半真半假,可箫意、王念二人早已深信不疑,直说得二人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王振沉默片刻,接着道:“人死不能复生。本座也是怕二位想不开,才一直没告诉你们真相。如今,张淦三人已被我处死,而你们兄妹也已长大成人,你们娘亲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从今往后,你们二人定要好好活着。”
王念点了点头,苦着道:“娘……娘……女儿一定会好好活着。”
箫意也道:“娘,箫意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王振见时候不早,冲厅外喊了一声:“赵堂主何在?”
不多时,赵元彪匆匆进得厅中。
王振道:“你去安排一下,让他们两个在京城多呆几日。”
箫意扶着犹自抽噎不止的王念出了大厅,与单梦书、卓力格图一起出了玄武堂。
却说那日林中不敌卓力格图落荒而逃后,墨羽并不甘心就这么放过箫意、单梦书两个杀父仇人,一番乔装打扮后,她又悄悄回到了京城。路上想起当时在场的,还有跟随父亲多年却不知为何忽然在京城出现的荆尚文,便打算先去找这荆尚文问个明白。虽说眼下并不知荆尚文下落,可墨羽曾见他在玄武堂出现过,便打定主意先去玄武堂打听一番。
来到玄武堂门口,恰好遇见一人仍记得她,上前与她打招呼道:“白姑娘来了!”
墨羽此时也怕与箫意二人照面,便问那人道:“白翡听说箫意和王念找到了?现在人在何处?”
那人道:“托姑娘的福,人找到了,总堂主还给玄武堂每人赏了五十两银子呢。不过,我们赵堂主正带着他们四处游山玩水呢。白姑娘要找他们,晚些时候可以去悠然居问问。”
墨羽暗暗将“悠然居”三个字记在心中,谢道:“多谢相告。这位兄台,白翡想向您打听个人。”
那人道:“白姑娘请说!”
墨羽道:“兄台认不认得一个叫荆尚文的?”
那人笑道:“姑娘可不是骑驴找驴?荆兄正是我们玄武堂的人啊。”
墨羽心中一惊,故意道:“难怪,那日好像看到他在这附近出现过。对了,这荆尚文一直都在堂上吗?”
那人摇摇头,道:“荆兄也是这几日才回来,听说堂主赏了他一大笔银子,至于是因为什么,恐怕就只有我们赵堂主知道了。怎么,白姑娘找荆兄有事?”
墨羽点点头,道:“哦,没有,没有。白翡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上次走得匆忙,没能向他问安,心中惦记着而已。”
那人拱手道:“白姑娘有心了!告辞!”
墨羽送走那人,心道:荆叔叔一直陪在我爹左右,怎么会是玄武堂的人?箫意、王念二人一出现在桃花镇,我爹就被杀害了,接着,这三人又同时出现在京城,难道他们都和我爹的死有关?难道我爹的死,跟这玄武堂有关?箫意那小子骨头硬得很,他说自己不是杀我爹的凶手,难道杀我爹的另有其人?
眼下赵元彪赵堂主不在,而就算他在也未必会吐露实情,一个不慎还会暴露自己真实身份。无奈之下,墨羽只得带着满腹狐疑离开了玄武堂。
回到客栈中,墨羽左思右想,越发觉得父亲之死疑点重重,可要剥茧抽丝,要么从箫意身上下手,要么从荆尚文身上下手,再无其他办法:两人之中,箫意武功高强,且吃过她两次亏,只怕此刻早有防范,而那荆尚文,爹曾说他武功平平,倒是可以一试。
想到此处,墨羽便又坐不住了,回到玄武堂,向人打听那荆尚文的去向,一问之下才知荆尚文已经一连多日未曾现身。她哪里知道,荆尚文那日在林中被单梦书吓破了胆,又怕被墨羽撞到,竟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墨羽问不到荆尚文下落,心中便怀疑是萧意等人在林中将荆尚文杀了,可待她返回林中查看了一番却又一无所获,一时间便断了线索,只得继续打萧意、单梦书二人主意。
却说这几日里,箫意、王念、单梦书、卓力格图在玄武堂门人陪同下,游遍京城一带大小名胜,吃遍各大酒楼山珍海味,当真过了几天神仙般的日子。虽说箫意、王念二人新近才得知了娘亲楚寒的死讯,可一来楚寒失踪多年,二人心中已是淡忘了许多,二来两人都是心细如发,生怕自己勾起对方伤怀,便时时刻刻强颜欢笑着,待如此这般过了几日后,二人便真的将娘亲之死渐渐忘怀了。二人举止行动,每日都有玄武堂中人向王振细细回禀,王振听过,心中也自宽慰了许多。
这一日,箫意忽然想起七年前师父古木临走前曾带他去过的那间普渡寺,一时兴起,便提出要去拜会那慧见老方丈,王念也想起当时古木不肯带她同去,害她整整哭了一夜,自然也是兴致盎然,单梦书、卓力格图纷纷举手表示愿意同往。
当时箫意尚自年幼,哪里记得去往普渡寺的路。好在玄武堂在这京城一带早已根深叶茂、耳目灵通,一听箫意说出“普渡寺”这三个字,便有人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既知箫意此去乃是拜访旧友,玄武堂不便安排人随行,四人雇了一辆大车,奔南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