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霸一案落下帷幕后,张亮文待在县衙很久没有出去。他在县衙的这些日子除了批改公文,就是锻炼身体,枯燥乏味。静极思动,他便有了出去散散心的想法。
张亮文当即叫来王承武,吩咐他叫刘金过来陪他一起到县城外面去转转,看看外面的风景。
他穿越到永丰县后,还没有出城看过,这让他对城外的世界有点小好奇。
刘金收到了张亮文的口信后,换完衣服,一分钟没耽搁,就从家里出发,去县衙与张亮文碰面。
张亮文已经在县衙后院等了有一会,刘金才姗姗来迟。
在这期间,王承武本想安排十几个人跟着保护张亮文,被张亮文拒绝了。
张亮文心想,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弄得别人不知道他是县令似的。现在他还没有完全在永丰县站稳脚跟,不能太高调了,万一李达铤而走险,趁此机会令杀手来暗杀他,这岂不是太冤了,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
“下官拜见大人,”刘金被柳玉引进后院,他看到张亮文正坐在院子内喝茶,便走上前去作揖道。
“来了,”张亮文听声音,知道刘金来了,他站起来说,“走,我在这县衙待的有点烦闷,你陪我到城外出去转转。还有别总叫我大人,我们兄弟相称便是,你叫我辅国就好了”
刘金一听张亮文后面所说,大惊失色道“大人,万万不可,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不可坏了规矩。”他在官场这些年,也学会不少东西,上级要和你称兄道弟,那是上级的高兴时想法,如果你真的把话当真了,那就离走人不远了
张亮文只能无言苦笑,古代人把尊卑看的太重了,他也就没有强求对方。
张亮文以七品县官的身份跟自己这个不入流的典史称兄道弟,刘金心里也颇为感动,不过他没有在这个话题过多的纠缠,而是话锋一转说道:“大人来永丰县后,确实还没有好好去城外看过,今日下官就带大人出去看看永丰县的山川河流。”
“行吧,那我们马上出发,”张亮文说。
“大人,就我们二人吗?”刘金诧异的说道。
“还有王承武,就我们三人,”张亮文说,“人多了碍事。”
“可是大人,就我们三人,这样是不是太危险了,还是多叫一些人陪同吧,”刘金劝解道,“李达对我们可是虎视眈眈啊,不可不防,再说外面也不是很太平。”
张亮文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说:“听我的,就我们三个人,悄悄的从后门出去,不要惊动县衙里的人。”
刘金看张亮文的态度如此的坚决,只能苦笑一声,不再做声,他心中暗暗祈祷不要出事。
柳玉听到张亮文要出去,也闹着要跟着出去玩。
张亮文没有同意,这次他出去,人越少越好,人去多了是个麻烦事情。
柳玉看自己不能出去玩,只能暗自生闷气,气呼呼的转身回房去了。
三人悄悄的从县衙的后门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张亮文和王承武在刘金的带领下出了城门。
现在正值秋天,天气凉爽,微风吹到脸上十分舒服。
张亮文被刘金带到县里的读书人常去风景区。
张亮文边走边看,现在的植被环境都没有遭到现代工业的破坏,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植被和直插云霄的苍天大树,植被茂盛,吸一口空气都能闻到各种植物传来的芬香,让人精神气爽。
三人走走停停,大约走了一个半时辰,从山的这头去到山的那一头走,他们走的有点累了,便在一个凉亭中里歇息。
张亮文得益于这段时间的锻炼,才能溜达这么久,要是以前的他,早就累趴下了。
王承武把备好的食物从布袋中拿出来,整整齐齐的放到石桌上,然后站在张亮文的后边,手中拿着一个大饼往嘴里塞。
“刘兄,这里的景色美不胜收啊,再过些时日,到深秋之时,应该更加漂亮,”张亮文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刘金说。
“大人眼光毒辣,”刘金说,“这里到了秋天确实美丽。现在这里的美丽也只展现出一半而已。”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张亮文感叹道。
刘金笑了笑,说道:“大人,您看下午你还有什么安排吗?”
张亮文想了想,说:“下午没什么事情,我看,刘大人再带我们转转吧。”
“好的,”刘金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说,“那我待会就带大人去乡下看看,欣赏一下我们永丰县乡下的风土人情。”
“行,这事待会再说,”张亮文对刘金提议没有反驳,反而话题一转,说道,“现在你跟我说下,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朝廷都有大事情发生吗?”
“有,朝堂之上的内阁大臣短短两个月内,换了三位,其中两位被抄家灭族,现在朝中大臣都没人敢坐这个位置,望而生畏啊,”刘金感叹的说道,
张亮文意味深长的说道:“望而生畏?这言过其实了吧!首辅这个位置,掌握着朝廷大权,官场上的高官们应该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停止吧。”
刘金不可置否的笑了笑说:“不过近几日,皇上力排众议,将户房尚书李德老大人调到内阁当首辅了。”
张良文回忆了一下李德的平生,李德,三朝老臣,他于崇祯十年中进士,同年进入翰林院,而后下放到各州县府锻炼。他历任过知县,知府,同知,巡抚,总督等职位,履历非常的漂亮,在朝堂上的官员对他的评价颇好,是一位精明圆滑但又不失正气的政治家,他所任职的地方,百姓都是对他感恩戴德。
张亮文同时想到,皇上将李德提拔到这个位置,也是十分精妙,朝廷为了首辅的位置争抢不断,党同伐异,想推荐自己的人上去,这种情况都开始影响国家安稳了。
皇上此时选择李德,是因为李德是三朝老臣,不但门生故吏众多,威望也很高,在士林之间评价也是极高的,同时又不属于任何党派之人,由他当这个首辅恰当好处。
张亮文对刘金说:“皇上让李大人当这个首辅,非常的正确。”
刘金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话锋一转说:“近几年,陕西、河南、山东、山西四省遇见了千年不遇的水灾、旱灾、蝗灾,再加上官员不作为,贪污腐败,赈灾粮食被官吏贱卖给商贾,导致百姓没有活路,难民无数,百姓就开始变成流民,开始造反,”刘金越说越激动,他痛心疾首道,“大人,官逼民反,官逼民反,民为什么不反。当官的不但不能保护人民,反而陷害人民时,人民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死亡,另一条是造反,我看现在大明离亡国不远了。”
“刘大人,”张亮文猛的一拍桌子,怒道,“请你慎言,不要胡言乱语,我们只是地方官,管不了这些朝廷的大事情。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害了妻儿老小,还有今天这些话我权当没有听见。”
刘金被张亮文的声音给惊醒,他想到自己的话万一被有心人听到,肯定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这里,刘金背后不由得冒出冷汗,随后他颓废的坐下,说:“大人,是我胡言乱语了,请大人勿怪。”
张亮文冷视对方,这家伙还真是不怕死,虽然说现在的锦衣卫、东厂这些特务机构从崇祯朝开始就被压制的厉害,基本上已经没有履行的自己的职责了,如今只有个空名头,再也没有过去那么威风了。
可是他也不得不防隔墙有耳啊,他可不想第二天就有人举报自己或者有人来抓自己,俗话说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在明朝这些特务机构十分恐怖,他们无孔不入,想想就让人不得不害怕。
“走,”张亮文兴致被刘金搅了,便不想在这里久留,起身离开。他也并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心情,现在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朝堂上的党争不断,对国家的大事视同儿戏,把国家的政策和部门的职能当成争斗的手段,只要是一个正直的、想要真正为百姓做事的官员都会为此痛心疾首。
三人走在乡间小道上,王承武和刘金走在张亮文的身后。他们要去的是距离县城不远的张家村,去往张家村的小路上,路两旁没有一颗大树,只有长长的枯黄野草,十分的荒凉破败。
进入村内,村内都是茅草屋居多,放眼望去,只看见几栋奢华的院子房屋,是用大石砌成的,占地面积之广,是其他民房的数倍不止。
张亮文边走边观察,发现张家村死气沉沉,路上都没有看到几个行人,只有小孩子在家守门,孩子都是面黄肌瘦,双眼无神,对于从他们屋前过的几人毫不在意。路上扔满了废弃的杂物,也没有人来收拾,有许多茅屋都塌了一半,这是一个败落的村子,一个正在死去的村子,张亮文想道。
三人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张家村,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张亮文陆续走了附近三个村落,村庄的情况都大相径庭,都是破败死气沉沉的,居住在村子里的村民十分稀少,就算见到几户人家,也是人丁稀少。
根据刘金所说,乡下土地兼并严重,许多农民没有地,大多数都被大户巧取豪夺去了。没有土地依靠的农民不是投靠了这些大户就是外出讨食去了,所以造成各村各户人口流失严重。
明朝的户籍制度非常严格,出百里之外,必须要到县衙来备案,开通行政,可是现在这个制度已经名存实亡了,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流民。
三人结伴来到第四个村落——王家村。
张亮文没有进村,而是来到村外田间。他发现一位坐在田间正在歇息的老者,老者头发散落杂乱,头发上沾满了泥灰,他满脸皱纹,双眼浑浊不清,看上去有五十出头。
张亮文走上前去问:“老人家,我想向你打听个事。”
老人家不情愿的抬起眼皮的看了来人一眼,缓缓说道:“你问吧。”
张亮文并没有直接问,而是坐到泥地里,与老者并排而坐,他说:“老人家,你今年多大啊。”
老人家咧嘴笑着说:“今年三十五了。”
张亮文蓦然一惊,他仔细瞧着眼前的人,这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衰老成五十岁的样子。
“你贵姓啊。”
“我姓王,叫王三,对了,你们有什么事情吗?”王三这时才注意到三人衣着光鲜靓丽,器宇不凡,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道这三人贵人找他苦巴巴的农民有何事。
张亮文看出了王三的胆怯,他笑着说:“你不用怕,我们就是路过这里。我就是想问,这一片田都是你的吗?”
王三沉默了一会,露出苦涩的笑容说:“公子说笑了,原来我祖上还是有的不少良田的,现如今这世道,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怎么会有这么多田地,这是我向东家租的一块地耕种。”
“哦,那你们每年都要上缴多少粮食给你们东家,”张亮文继续问道。
“公子,这个我知道,”一旁的刘金插话说,“他们租借一亩田,必须上缴这亩田种出粮食的一半。”
张亮文记得自己看过一篇文献,上面写道明朝南方一亩田可以收到三四百斤粮食,可是他又仔细一想,现在明朝处于小冰河时期,种植粮食肯定没有三四百斤。
他不由得问道:“王三,那你们一亩田可以收多少粮食。”
“这就要看老天给不给饭吃了,”说着,王三抬头看了看天,说,“以前一亩地可以收到三百多斤,现在不行了,只有两百斤左右,有时更少。”
张亮文对粮食产量少,也是知道的,现在正处于小冰河时期,全世界都受到了波及,但同时他又疑惑的问道:“那你交完租,全家这一年还过的去吗?”
“难,”王三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此话怎讲。”
王三缓缓道来说:“我一家有五口人,三个小孩,最大的只有十岁,我是家里的唯一劳动力,加上我女人,也才一个半劳动力。
这才只向东家租了五亩地,多了我干不来,现在耕种这五亩地,已经让我身心俱疲了。等把种出的粮食一千斤分五百斤出来交租,然后自己还剩下五百斤。
如果剩下这么一点,我在另外再打点短工挣点,一家还是可以勉强填饱肚子,可是官府还要征税,各种税收,等收完税收之后,我们就只剩下一百斤不到的口粮,这些粮食要撑到全家下一年的收粮季节,可是我家里有五口人啊,这怎么撑。”
说到这里,王三越发激动,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愤恨不满的说道:“公子,你想想,一百斤不到的粮食,五口人能够吃多久,这是要逼着我们去死啊。”
张亮文看着王三那激动狰狞的模样,那双迸发出仇恨的眼睛,让他震撼的同时,还感到不寒而栗。
王三散发出这种毁天灭地的恨意让张亮文感觉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人,”刘金插话说道,“这里流传着一首民谣,上面唱到: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大人你听听,百姓已经到了愿与天地一起毁灭的境地了。”
张亮文听到这里,陷入了沉默。
“爹,娘叫你回去吃饭了,”一名穿着破烂麻衣的女孩喊道。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看上去才五六岁,男孩只穿了一件灰色破烂的小短裤,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是裸露在外的,两个小孩子都是打赤脚踩在地上。
秋风吹过,泥沙卷起,尘烟四起,掩盖住了姐弟二人的身影,张亮文看到这一幕,心口不由堵的慌,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
“承武,给他一些钱,”张亮文说完,便向两小孩走去。
两小孩看到一位陌生人走来,都不由露出怯怯的表情,小男孩悄悄的躲在了姐姐的背后。
张亮文停住脚步,凝视了二人一会,然后把肩上的蓝色披风披到小女孩的身上,而后沉默的踏向了回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