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是一部可信的著作,是历史的实录。作者根据的史书有《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等。由于能进入皇家图书馆,他手头的资料十分丰富,他还根据儒家的《六经》来校正这些资料,判别其真伪。
东汉末年以后,王允和魏明帝曹睿等说《史记》是一部“谤书”,即诽谤汉朝皇帝的作品。根据这个理由,王允还杀了正在续写汉史的文学家蔡邕,免得蔡邕今后写书诽谤汉室。司马迁虽然因替李陵辩护,被处以残酷的肉刑,这次事件反而赋予他的生命另一种原动力,使他能够以冷静的眼光观察汉武帝,不再盲目崇拜这个专制帝王,于是,司马迁便据实书写汉武帝的错误和过失。他揭露武帝任用酷吏,严刑峻法;征伐四方的少数民族,穷兵黩武;封禅求神,愚昧迷信;以致国家由盛转衰;司马迁的这种写法是“直书其事”,还历史以本来面貌,不是诽谤。正是因为司马迁在写《史记》时不掩饰君王的过失,所以他才能被称为良史之才。
司马迁虽然推崇孔子,但是他在评价各种事物时,不受儒学的桎梏;在写《史记》时,许多地方采用道家的观点。如在《酷吏列传》中他引用老子的话:“法令太多太繁杂,盗贼反而多起来。”这是用老子的思想批判现实。
司马迁遭李陵之祸,面临重罚,因家贫,无钱赎罪,他平日交游的朋友虽多,可临到关键时候,谁也不救他,最后他只好承受腐刑。他在临刑之际,多想有个侠义之士前来救他啊,可是大侠始终未出现,于是,在写《史记》时,他为游侠作传,歌颂那些“其言必信,其行必果”的好汉,推崇他们对已作出的承诺必定履行实现的高贵风尚。
司马迁受到腐刑的时候,发出“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的感叹。意思是说,如果家中积蓄了千万的财富,即使自己被判死刑,也可用钱赎罪,免于斩首于街市的结局。在写《史记》时,他为从事商业活动的人士作传(《货殖列传》),意在表彰经济领域的成功者。他从社会的观点看,认为农、渔、工、商都不可缺少,所以轻视商业活动是毫无道理的。他在《货殖列传》中,既讽刺鞭挞了金钱万能的社会,又强调了物资生产、商品流通的重要性。在《平准书》中他也讲到武帝时经济制度、政策等。史家着眼于经济,司马迁开其端。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明他写作《史记》在史学上要达到的高度:“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就是说,要探讨自然现象与社会政治的关系,通晓古今的历史变革,使之成为有创见有体系的著作。
在探讨自然现象与社会政治的关系方面,董仲舒主张“天人感应”,认为自然与人事互相关联,互相影响。司马迁的看法与董仲舒的思想有很大的距离。他坚持实事求是的精神。实录历史事实,因此对一些虚妄迷信的说法,往往持怀疑以至批判的态度。他说,讲述占星学和气功的书,多半杂有臆测的成分,荒诞不经。他还说,有关荆轲的事迹,世间流行一些怪异的说法,例如说燕太子丹(荆轲的主子)被扣留在秦国,秦王说只有天降粟米、马头生角,才放他返回燕国。太子丹听了,仰天长叹,天受到感应,果然降下粟米,马的头上也生出角来,秦王见此异象,心存畏惧,只好放他回国。司马迁认为,这种传说,和史实出入太远了。在《伯夷列传》中,司马迁问道:“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明显地表达了他对“天道”的怀疑。
“通古今之变”的目的着眼于现世和未来,以古为鉴,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这句话是说,从前的错事不忘记,即是以后行事的老师。司马迁所说的“从前的错事”,主要指汉朝以前的秦朝。他在《秦始皇本纪》《李斯列传》《蒙恬列传》中,详细记述了秦王朝从建立到崩溃的过程。令人信服地表明,极端的皇权专制主义既可以威声显赫盛极一时,也可以因君主的驾崩而顷刻瓦解。秦朝灭亡后,刘邦没有吸取历史教训,依照秦朝的制度,建立起汉朝的专制统治,司马迁在《史记》中用可靠的史实证明,汉朝是在陈涉、项羽、韩信、彭越、英布建立的功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刘邦使用手段,取得政权后,提出“非刘姓不王”,将天下变成刘姓一家的天下,先后把非刘姓的诸王,如韩信、彭越、英布等逐个加以消灭。司马迁对此颇为反感。专制统治不会永存,汉朝建立几百年后,在农民起义中瓦解,司马迁似乎预感到这一点。
如上所述,《史记》是一部思想超前、空前绝后、登峰造极的历史著作,时至今日,没有哪本历史书能超过它,所以鲁迅称赞它为“史家之绝唱”,不无道理。
司马迁不但是史学家,而且是文学家。《史记》是在实录史实的基础上刻画典型形象的传记文学。在司马迁笔下,人物个性鲜明,一个个呼之欲出。像项羽的叱咤风云、刘邦的豁达大度、樊哙的勇猛粗犷、周勃的木讷厚重、张良的谋略、陈平的奇计、李广的善射、张汤的残酷等,以及古代人物如信陵君的谦恭、蔺相如的智勇、廉颇的忠诚、屈原的志洁、荆轲的悲壮,等等,各色人物都有极成功的刻画,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司马迁为文章大家,古今同论。唐宋八大家掀起古文运动,把《史记》树立为追慕学习的典范。中国古典小说,人物传记性、故事性特别强,正是受《史记》影响所致。
清朝才子金圣叹曾经将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排列名次。据他的见解,第一名是屈原的《离骚》,第二名是战国哲学著作《庄子》,第三名就是司马迁的《史记》,第四名是《杜甫诗集》,第五名是《水浒》,第六名是《西厢记》。这六种文学作品都被他称为“才子书”。这是一家之言,但很有趣,流传甚广。按金圣叹的看法,自古以来,惟有这六位作者,才能称为才子。司马迁本是历史学者,其在历史界的创始作用,自不待言,而就文学才气而言,也被金圣叹列为古今第三位大才子。这种评价也反映出司马迁在中华文化中的地位。
《史记》的讽刺艺术也是有目共睹的。在司马迁的笔下,汉高祖刘邦和汉武帝刘彻都是十分精彩的讽刺对象。刘邦是汉朝的开国皇帝,确有才干。可是他出身亭长,又缺乏文化教养,故而身上沾染了种种恶习。司马迁不为尊者讳,他尊重史实,将所搜集的材料都组织了起来。于是刘邦如何好酒色,欠人酒账不还,如何大话骗吃喝,种种无赖行为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司马迁在著述中,提出了作家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他有一段著名的文字:
“从前周文王被商朝的纣王囚禁在羑里,写作《周易》;孔子有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的痛苦经历,回家后才提笔写作《春秋》一书;屈原遭到放逐,才写作长诗《离骚》;左丘失明后,才写作《国语》;孙子受到膑脚(去掉膝盖骨)之肉刑,才著作《兵法》;吕不韦被贬流放,才整理好《吕览》一书,使其流传天下;韩非被囚禁在秦国后,才将他的作品《说难》《孤愤》修订成不朽的文章;《诗经》三百篇,大多数是圣贤们发泄自己愤慨的作品。这都是当一个人有种种痛苦的感觉郁结在心头,无法发泄的时候,他便讲述往事,以使后来的人们深思。”
根据这一段话,我们可以推知,在司马迁看来,一个有成就的作家,他的作品都产生在他政治上被排斥、被打击、被迫害、被摧残的时期。由于政治上的被迫害,便使他对迫害者产生强烈的不满,因此借著述来抒发他的愤懑和不平,即借著述来控诉迫害者。所以一个作家受迫害越深,他的愤慨、不平就越强烈,他作品的内容也就越幽愤深广。诗三百篇、《春秋》如此,屈原、韩非等人也是如此!司马迁所受的刑罚是最下等的最见不得人的腐刑,为了完成自己不朽的著作,他承受这种极端残忍的刑罚而不表露出愤懑来,隐忍苟活。他发愤所写的《史记》,可以说是一部对汉武帝统治的控诉书!
《离骚》是屈原对楚怀王的控诉诗,《史记》是司马迁对汉武帝的控诉书,所以鲁迅把《史记》比作“无韵之离骚”,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