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史记》还有许多动人的英雄故事,如被刖足而终在马陵道大复仇的孙膑,敢于斩杀君主宠臣庄贾以肃军纪的司马穰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白起,不重卿相之位而重友情的虞卿,为燕昭王复仇的乐毅,负荆请罪敢于认错的猛将廉颇,“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蔺相如,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大设火牛阵的田单,廉洁奉公的晏子……数不尽的华夏英烈,说不完的英雄传奇。
后世的历史书远远没有《史记》精彩,因为那些都是断代史,记叙的时间短得多。司马迁写的是近三千年的通史,而后世的史家(班固、范晔、陈寿、沈约、萧子显、姚思廉、魏收、李百药、令狐德棻、房玄龄、魏徵、李延寿、刘昫、欧阳修、司马光、脱脱、宋濂、张廷玉等)写史涉及的时间多则才数百年,少则只有数十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难得找到几个英雄,何况秦汉以后华夏民族的发展进入了沉寂、停滞的阶段,难得有英雄出现了。
中世纪的黑暗时代是没有英雄的,在专制政治的高压下,英雄的后代都死光了,留下来的是许多愚昧、麻木、自卑自贱、毫无作为、吓破了胆的奴才和群氓。司马迁以后,中国的史家还执笔编写了二十四部“正史”,如:《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辽史》《金史》《元史》《明史》《清史稿》等,在《史记》除外的这二十四部史书中,出现的人物都是被专制政体异化了的奴才和没有灵魂、没有思想、麻木透顶的愚人,这些人或生活在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或生活在连做奴隶也不能的时代,他们既是吃人的人,又是被吃的人,鲁迅在《狂人日记》中说,翻开历史书,只看见“吃人”二字,其他的字没有。这是一点也不错的。但是鲁迅对《史记》却另眼相看,情有独钟,他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意思是说,《史记》中的记叙是一种自由体的史诗,是伟大的英雄事迹的真实记录,但遗憾的是,中国的自由的史家传统,从周公的《尚书》开始,传到孔子的《春秋》,再传到司马迁的《史记》,就终结了,从此再也没有史诗,只有鹦鹉学舌的文字,或是投统治者所好写出来的阿谀奉承、歌功颂德之作,连体例都不敢创新,全按司马迁创下的体例嵌入没有色彩、毫无激情、粉饰太平的文字。所以司马迁的《史记》是绝唱,是自由体的史诗的终结。
试想秦汉以后,还有谁敢在金殿上刺杀皇帝吗?明朝的方孝孺是名盖天下的大儒,只因为和皇帝朱棣顶撞了几句,而且他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竟被灭十族。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吗?皇帝可以把臣僚们的一个个的家族,不论男女老幼,全部灭掉。对待为其服务的臣僚,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镇压蚁民了,对蚂蚁一般的民众,如果谁敢造反,统治者可以血洗整个村镇,杀尽一方百姓。这么一来,这个黄河岸边崛起的民族在秦汉以后,丧失了产生英雄的土壤,那种有利于人才出现的原始土壤,像黄河两岸的肥沃的土壤一样,被泛滥的河水冲到大海里去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高原。这儿再也不能产生有创造力的人才,人们要学会阿谀取宠、拍马屁、说假话、互相陷害、拉帮结派、搞阴谋诡计,才能生存下去。
试想秦汉以后,还有谁有这样的胆量,敢把当朝皇帝的祖坟挖开,取出尸首,鞭尸三百吗?绝对没有,因为秦汉以后的老百姓都有很浓厚的个人崇拜的迷信,认为皇帝就是龙,是真命天子,皇权神授,是动不得的,谁动一下,就会有大祸临头。伍子胥时代的王没有这么神圣,伍子胥的行动也没有遭到这么多的非议。他是借助吴国的力量,要知道吴国和楚国是世仇,战争连年不断,而按周朝的正统,楚国是异姓的南蛮国家,其国王不是周王室的子孙,可吴国很高贵,其君王倒是周文王的兄弟辈传下的子孙,所以吴国讨伐楚国是代表周王征讨蛮夷,符合春秋时代的“尊王攘夷”口号的。伍子胥是凭借一个强权的力量打击另一个强权,才得以报私仇,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秦汉以前的夏商周三代,天子的权力是很小的,受到诸侯的制约。如周天子,西周时还像一个天子,有制裁、处死诸侯的权力,可到了春秋战国,其权力日益缩小,影响力只等于很弱小的诸侯国,以至于出自蛮族的楚王敢于领兵到中原来询问九鼎的轻重。而诸侯的权力又要受到大夫的制约,以至在鲁国,大夫季氏的力量要超过鲁国的君主。而大夫又要受到士的制约,谁善养士,谁的力量就大,而士是从庶民中产生的,庶民只要有特殊的本领,就可成为士。所以当时是一个层层制约的社会,不会产生绝对的权力。这就是英雄时代产生的原因。
司马迁是幸运的,他能够为这个英雄时代作总结,写出的自然是不朽的篇章,正如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得赛》产生于希腊的英雄时代,但丁的《神曲》产生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歌德的《浮士德》产生于德国宗教改革之后,莎士比亚的戏剧产生于英国工业革命的时代一样。但司马迁也是不幸的,因为他生长的时代,英雄时代已临近终结,华夏民族的蓬勃上升的时期结束了,一个停滞和靠惯性向前运动的时代开始了,以致这个民族对世界没什么创新,只能跟在人家后面跑。在停滞的时代里,有创新的思想家是很难生存的。所以他因为一句话得罪了统治者就被处以宫刑。在孔子的时代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孔子说了许多攻击鲁国三家季氏大夫的话,周游列国时,也批评各国君主,特别在他主编的《春秋》中,大肆攻击乱臣贼子。但他平安地活到七十多岁,没有被杀。假如他生在专制的秦汉或以后,他不但不会成为世代受人们尊奉的圣人和素王,而且他的著作也不能问世,他自己的性命也可能保不住。不同的时代产生不同的人物,司马迁和孔子的才华可能不相上下,但孔子生活的时代较为宽松自由,所以他能成为万世师表,而司马迁即使极其隐忍,历尽艰辛,也只能写出“史家之绝唱”,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