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守意味深长的目光尽数落入允忠眼底,心头不由突地一沉,顿时明白了墨守口中的“人质”是何所指。
一时间,允忠大脑一片空白,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塞满胸口,双目瞬间赤红。
“城主!”看到允忠这幅样子,墨守不安地轻呼。
青阳也抬起头,看向允忠,不知道允忠为何会如此失态。
“我不能答应——”允忠仿佛在喃喃自语。
“我不答应!告诉他们,我不答应!!”允忠突然怒目圆睁地吼道,他没有看墨守,也没有看青阳,却痛苦地看向青阳怀里的允狄。
趴在青阳怀里的允狄不解地看着情绪激动地允忠,不知怎的,他觉得爹爹看向自己的目光与以前有很大很大的不同。
允狄好奇地直视着允忠,从爹爹那双赤红的双目中,他读到一种无法理解的东西,多年后,他才知道,那叫做屈辱。
允忠霍然起身,从青阳怀里夺过允狄,大步走出厅外,他早已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现实给他的屈辱让他无法再拿着儿子来炫耀什么了,任何的炫耀在这种卑躬屈膝,寄人篱下的屈辱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允狄在被爹爹抱起的那一刻,分明感到一滴凉凉的水珠跌落到了自己的嘴唇上,很凉,很咸,也很苦。
墨守的手臂悬在半空,他看着允忠消失的背影,落寞与失望写满苍老的脸庞。
青阳歉然地站起身,向墨守告别,就要去追允忠。
墨守收回看向厅外的目光,转头看向即将告别离去的青阳,目中闪过一丝挣扎,可很快就变得异常笃定。
“夫人请留步,老臣还有话说!”
“墨大人有话请讲!”青阳心里记挂着丈夫和儿子,只定定地站在门口,回身看着墨守。
墨守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开口道:“夫人,这大夏国指名要的人质是——,小城主!”
青阳双目瞳孔骤然收缩,她之前虽然听到允忠和墨守的交谈,但她的大部分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允狄练气的超高天赋给她带来的喜悦让她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和敏感。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醒悟,原来,大夏看重的人质不是古桑的重臣,而是自己刚满五岁的儿子!
青阳纤细的身形僵立不动,唯有及腰的长发和浅红纱衣的下摆在凉风中轻轻飘荡。
墨守凝视着院子里的一棵数人环抱的粗大枯树,道:“夫人,据老臣的先人所述,老臣院子里的这棵古桑和古桑城一样年岁悠久了。”
青阳心烦意乱,不知墨守要说些什么。
墨守自顾自地道:“据说这树千年生叶,千年开花,再千年结籽,而且只结两颗。”
青阳听了墨守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由有几分不耐,而墨守浑然不觉,继续说道:“老臣没有看到它生叶,也没有看到它开花,不过,却在去岁初春得到了两颗树籽!”
“哦?”青阳愕然地看向院子中的古桑树。
“夫人,这树活得再久,也会死去,就像人一样,但如果有了树籽,也就有了延续,血脉的延续,我们人不也一样吗?”
青阳闻言,目中闪过一丝异样。
墨守微微一笑,道:“夫人,我古桑一族源远流长,据说来自神秘的大荒,时至今日,不知有多少代了。”
青阳继续静静地听着,心头的焦躁渐渐舒缓。
“如今古桑深陷危局,就算有幸屹立不倒,能和从前一样偏安一隅,也终究是偏安一隅,今日的危局不过是延缓些日子罢了,终究还有到来的一天,老臣还是看不到光明。”
青阳轻轻颔首,若有所思,只是不甚明了墨守所谓的“光明”是什么。
“如今古桑结籽,老臣不知是不是上苍在暗示我们什么,花落花开花相似,人去人来人不同,我们老了,该为将来打算打算了。”
青阳恍然有所悟,道:“墨大人是说——,允狄?”
墨守颔首微笑道:“夫人明慧,允狄是城主和夫人的树籽,墨白是老臣的孙子,也是老臣的树籽,古桑也结出自己的树籽,但老臣并不希望树籽继续在古桑的荫蔽下成长,这样就失去了存活的意义,夫人明白吗?”
青阳心头一震,惊疑不定地道:“墨大人的意思是说你并不反对大夏的条件,而且要墨白也——?”
墨守点点头,道:“不错!老臣不但不反对,反而还很支持!”
“支持!?”青阳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问道。
“夫人,我知道定会有人骂我不忠于古桑,不忠于城主,但是,与大夏结盟,恰恰是为了古桑,为了城主,更是为了少城主和我们的下一代。城中的形势您也清楚,一旦我撒手人寰,城中对城主不利的势力定会重新抬头,忠于城主的老臣也将难以适从!”
听到这里,青阳默然,她知道,墨守讲的句句都是实情。
古桑城中,老臣大多忠于城主,可有股势力却觉得城主允忠太软弱,不能胜任城主的位子。
这股势力以允括为首,他是已故城主允广的哥哥,在老臣中也有些分量,而他的儿子允衍则是古桑年轻一代最出色的青年才俊,年仅二十岁,便已是七阶练气士,实力超过了城主允忠,在去岁的守城之战中表现极为夺目。
想到这些,青阳不由黯然神伤。
墨守继续说道:“如果与大夏缔结盟约,不但望川与黑谷不敢轻举妄动,城内也自然安定,至于少城主——”
听到墨守提到允狄,青阳立刻凝神倾听,不再胡思乱想。
墨守话声一顿,充满希冀地道:“少城主天纵资材,是我古桑将来的希望,但老臣却希望他借机出去看看,大夏如今虽然没落,但实力依然不容小觑,练气术和巫术在版图内依然是最强的存在,少城主虽名为人质,但有我暗中安排,应该有机会接触到更高阶的练气术,而墨白也可以学到更深邃的巫术,老臣希望有一天,他们的胸怀和眼界能超越我们这些老东西,重现古桑当年的辉煌!”
说到这里,墨守花白的须发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青阳听了这番话,才有些了然墨守之前所说的“光明”是什么含义,忍不住动情道:“墨大人,允忠有你辅佐是他的幸运,古桑能有你这样的老臣支撑,是古桑的气运!”
墨守呵呵一笑,摇摇头,慨然道:“夫人,不成了,我的时日不多了!”
青阳虽知墨守病重,但听到他亲口这么说还是大吃一惊,道:“墨大人,你可不要吓我,允忠和古桑没有你是万万不行的呀!”
墨守叹道:“夫人,您看这院中的古桑,结籽后,它的生意就已经断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青阳耸然动容,喃喃道:“可是——”
墨守抬起微颤的手,轻轻从胸口掏出一个古朴的棕色方木盒,递给青阳道:“夫人,如今已经没有可是,这颗古桑籽还请转交小城主,另一颗我私自做主留给了墨白,还请夫人和城主不要怪罪才好!”
青阳退后一步,忙道:“墨大人,这古桑树是你自家院里所种,所结树籽自然是你家之物,我如何能要?如果这古桑果真三千年一结籽,那定然是十分贵重之物,我又怎能轻易接受,此事万万不可!”
墨守微笑道:“夫人,此言差矣,古桑树本就是古桑之物,早在这院子存在之前就存在于古桑城了,我这院子不过几十年,无数的岁月有多少院子曾经在这里?照夫人的说法,这古桑树岂不是无主之物?况且,这两颗树籽还是少城主在这里玩耍时发现的,夫人莫要推辞了。”
青阳轻轻一笑,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墨守继续道:“夫人,这古桑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只是有些香气,可以提神安心罢了,更多的是岁月的一种寄托,三千年之说无据可查,老臣的想法,无非是让少主时时不忘古桑,不忘族人和故土,少城主与墨白一人一颗,也是老臣的一种愿景,希望将来墨白可以辅佐少城主重振我古桑一族!”
墨守言罢,不容推辞地将木盒向前一递。
青阳微微一笑,欠身道:“如此,谢过墨大人!”,然后伸手接过木盒,好奇地掀开来。
木盒半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只见木盒正中躺着一颗指甲盖大小,扁圆晶莹的淡绿色珠子,珠子中心有一棵米粒大小的树苗,根茎一体,对生着一对叶片,清晰可辨,极为精致。
整个珠子被几圈极为细小的藤蔓包裹,藤蔓延伸向外,形成一根纤细的挂绳。
古桑籽散发出的异香,沁人心脾,青阳立刻感到心中烦躁消散了大半,不由大感惊异。
捻住挂绳,青阳将古桑籽轻轻提起,放在眼前,仔细查看,越看越是喜爱。
墨守道:“夫人,这古桑籽外的藤绳是我以法术所结,极为坚韧,夫人大可放心。”
边说边并起右手食中二指,指尖亮起一团柔和的绿光,手指一挥,绿色光团轻轻飘至古桑籽上,厅中的香气顿时消散无踪。
墨守道:“这古桑籽香气太特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老臣隐去它的香气,不过夫人放心,不会影响静气安神的效果。”
青阳将古桑籽仔细收好,感激道:“墨大人,亏你想的如此周到,我真不知该——”
墨守打断了青阳的话,说道:“夫人,这些微末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所说与大夏盟约一事,请夫人斟酌,如果夫人觉得可行,还请替老臣在城主面前费心多言几句,促成此事,这才是当务之急!”
青阳沉默片刻,泪珠无声滑落,扑簌簌很快连成一串,哽咽道:“墨大人,我虽是妇人,但也明白事理,知道轻重缓急,就像你说的,古桑生意已断,但树籽却是新生,为了古桑,为了允狄,我知道该怎么做!”
言罢,青阳走出厅外,在经过院子里的古桑树时,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驻足凝视。
这棵古桑树干极粗大,灰白光滑,需四五人才能环抱,沟壑遍布树干表面,极凹陷处可以供两个童子容身有余,枝杈繁密如盖,距离地面极低,极易攀爬。
这几年,允狄读书练剑之余,一有闲暇,必来墨府找墨白来玩,最爱的嬉戏之所,就是这颗古桑树下。
想到允狄在这里爬上爬下,乐不可支的样子,青阳不禁会心地一笑,觉得今日得到一颗树籽,实在是有些因果。
但想到允狄很可能将与自己天涯永隔,又悲从中来,不忍再看,举步消失在拱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