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魏亚飞等军统特工的当天晚上,秦朝海和阿弟秦朝河下班回到康脑脱路六号的家里。坐在家中的客厅里,他们说出了曹国卿一家三口不幸惨遭尾田一雄戕害的噩耗,家里三个女人一听,都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啊?”母亲秦门罗氏立刻止不住泪水长流。她一边流泪,一边还操着宁波话呜咽:
“呜呜……真是想勿着啊,国卿一家人家咋都会……死于非命的啦,老天爷,这是作啥的孽啦!哎呀……金章啊,雅芬啊,呜,呜……你们都是我从小看着大的呀!咋会……讲没了就没了啦?这真真是罪过啦!日本强盗哎,你们都要杀千刀的呀……金章雅芬啊,你们没了,叫我老太婆咋活活啦……呜,哇——”
秦门罗氏越哭越伤心,两个媳妇何晶涵和庄玉虹也跟着哭。特别是何晶涵,心里更难过,她由曹国卿一家三口死难的消息,自然联想到丈夫秦朝江为金城银行远赴武汉已经大半年了,除了来过三四封信,其它详细情况就不大晓得了,真不知道他眼下是死还是活。想到这里,晶涵哭得比婆婆更伤心了。
庄玉虹一面哭,一面劝婆婆不要哭了,要保重身体,但因自己也在难过,当然劝不住婆婆不伤感。
两个儿子秦朝海、秦朝河也都劝母亲不要哭了。秦朝河甚至还说妈妈:“你再哭,也哭不回曹家一家门的嘛!”
没想到,他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母亲,秦门罗氏忽然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对两个儿子说:
“呜……嗯,嗯,嗯,朝海,朝河啊!金章雅芬被……日本人烧成灰了,但侬国卿世叔人还埋在阿拉江湾厂里地底下呀!侬两家头要想办法去把他挖出来,嗯,嗯,同金章雅芬的骨灰一道……好好交安葬啊!否则,他们曹家一家门的活灵……还到处飘啊飘的,会变孤鬼野魂的呀——”
朝海一句话就杵回了老母亲:“你倒想得出的,你去挖国卿世叔,说不定就拔出萝卜带出泥,假如那些日本兵的死尸也暴露出来,那个事情就大了!”
秦门罗氏一听,马上惊吓得用手捂住了嘴。她不傻,当然懂二儿子的意思,日本兵的死尸一暴露意味着什么后果。然而,停了停,她却又说:“这相貌吧,阿拉不好去收尸,就管自己做一场道场,超度一下他们的亡灵吧。”
她茫茫然地望着落地长窗外的一角天空,双手合十,喃喃念道:“人没了,仇报了,秦曹两家的怨结也消解了,愿我佛保佑死者安息,生者平安!”
这下,朝海、朝河兄弟俩没有再反对,晶涵和玉虹也赞同专门为曹国卿一家三口做一场法事。晶涵还说:“做一场道场,既超度国卿世叔和金章雅芬小夫妻的亡灵,也祈福朝江在武汉平安,保佑他早日回家。”
“对,曹家门的亡灵要超度,阿拉朝江更加要保佑!那么就决定了,国卿中弹去世的头七,阿拉就到玉佛寺做一场水陆道场。”秦门罗氏拍下板。
听到大家都说“好”,她又吩咐小儿子:“朝河,侬还要去寻着吴士贤、朱连生两位世叔,请他们也来参加做道场,我也好趁这个机会,消解与士贤的积怨,特别是还要好好交安慰其丧女之痛呀!”
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冲撞了老母亲,这会儿秦朝海便安慰她:“妈妈,你说得对,我们先做一场道场超度曹家门的亡灵吧,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去把国卿世叔的遗体接出来,同金章、雅芬一道安葬好。妈妈你也不要再担心了,反正金章、雅芬的骨灰在士贤世叔那里,总还不要紧的。”
秦门罗氏这下破涕为笑了,她抽出腋下的手绢抹尽脸上的泪痕,赞许道:“侬这样做就对了,人的冤仇勿作兴记一辈子的。况且,侬阿爸勿是有家训传给你们吗?”
听母亲这么一说,众人的眼睛不禁投向客厅中央火炉架上方端挂的先父秦儒本遗像。他们还见到,遗像两旁,“修身似积玉,种德胜遗金”两幅家训镜框,在吊灯底下熠熠闪光。
秦朝海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妈妈,您说起家训,我又想到一桩事情,就是雅芬生前在我公司投了股份,这次做道场如果士贤世叔来的话,我要告知他可继承雅芬的股份。”
秦门罗氏赞许道:“你这样做就对了,其拉吃没过阿拉秦家的股份,但是阿拉秦家不能吃没人家的股份,再说持有这笔股份的雅芬没了,阿拉随侬讲啥,要给士贤世叔老来增添安慰。”
接下来的几天,秦家一家门就为去玉佛寺做法事而忙碌起来。
何晶涵和庄玉虹妯娌专门去了一趟槟榔路(今安远路)与戈登路(今江宁路)口的玉佛寺,落实了做一场水陆道场的一切细节,寺院方面听说三位亡者是死在日本侵略者手中时,表示到时会恭请可成法师亲自主持这场道场,让他们的魂灵安然飞升西方极乐世界。
秦朝海也趁到宽克路作坊上班的机会,把他家想为曹国卿一家三口做一场道场的打算告诉了魏亚飞。魏亚飞担心眼下时局还不稳,玉佛寺虽然地处公共租界,但也不等于日本势力完全不能来肇事,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他说会安排除李兴龙以外的其他军统同志,以秦朝海老板作坊工友的身份参加做道场,同时带上手枪和手雷,实施暗中保护。
秦朝河因要跑好几份人家,只好就动用阿王的“奥斯汀”小轿车了。
他先去了南市老城厢里的隆通祥茶号和朱连生南货店,向吴士贤和朱连生两位世叔通报了曹国卿一家三口不幸死难和他家要为他们举办道场超度亡灵的消息。他们两位知道噩耗后,都哭了一场。特别是吴士贤和他老婆,更为女儿雅芬的死哭得伤心,秦朝河劝了他们好一阵,也没劝住,只好告辞走了。但吴、朱两家都答应下他,到道场的那一天,他们一定早早到场。吴士贤老婆还说,金章雅芬的骨灰不便带到庙里去,结婚照倒还在的,到时侯他们会带来,再往供桌上供一供吧。这倒也提醒了秦朝河,既然亡者曹国卿的遗体不好挖,那么到时候要么也用照片供一供吧。
接着,他又去了娘舅罗同德的诊所,罗同德闻噩耗吃惊之余,表示一定会来参加道场祭奠。
准岳父张越超因与曹家人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秦朝河本不想去惊动,但想到要为曹国卿搞一张照片,便不得不先回家一趟,带上了他阿爸秦儒本同曹国卿、吴士贤、朱连生、金树松四个同乡老友的合影照片,去万方照相馆想请准岳父专门拍下曹国卿个人形象,放大做出一张大幅遗像,供到超度道场的供桌上。
要去虹口,必须要过外白渡桥,靠外滩桥口,日军设了关卡,又是木头哨屋,又是铁丝网架,还有七八个日本兵凶神恶煞地检查每一个上桥的人们,除了检查,他们还威逼过桥人们向他们脱帽鞠躬。
秦朝河的车还没上桥,就被勒令下车接受检查,鞠躬致敬,这就连好脾气的阿王回到车上都忍不住要咕哝了一句:“这亡国奴真是不好当!”
但当朝河到了虹口万方照相馆,准岳父张越超却是异常的客气,不仅叫女儿素梅好好陪他说话,还招待了很好一顿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