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田一雄独自一人来到狄思威路松本太郎家那幢豪华的花园洋房。他想到这里来再一次找找破案的线索。
松本被人上门刺杀后,他无从检获的小钢斧和古董楠木匣子上找到线索,破案一时陷入死胡同,而梅机关机关长影祯少将灼灼逼人的眼光又让他如芒刺在背,所以中国的春节过去才一周,他就重又回到案发地再找线索。
门房给他开了门,一见他就低头哈腰寒暄一通。尾田同他搭了几句话,就知道这是一个中国老头。他看上去五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面相蛮善,着一件中式棉长袍,上身罩了一件棉马褂,戴了一顶罗宋帽,用带点上海口音的汉语同会讲汉语的尾田说话,给人感觉还有点谦顺、懦弱的。门房陪尾田进了客厅,还去请出松本的两个中国姨太太,然后就退下了。
两个女人一见尾田就哭哭啼啼,诉说松本死后她们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办了。但除了其中一个说得出她当时听见松本惨叫下楼来看的情形外,其他任何与案件有关的线索她们都说不出来。
尾田忽然想起,上次他来勘察作案现场时没向那个门房多作了解。当时是因为那个日籍警官已经把他交代两个凶手的情况作了转述,因此也就要紧勘察现场痕迹,没有专门找他询问,今天既然来了,何不向他认真细致地询问一下?因为他毕竟是看见过两个凶手的目击证人呀!噢,对,日籍警官说他还见到过拉两个凶手上门又延宕在门口后来又迅速消失的黄包车夫,所以应该找他好好了解了解。于是,他就丢开松本的两个中国姨太太,径直去大门口的门房间。
在树影垂蔽的小小门房间,尾田就与那老门房一对一地谈话。尾田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有意鼓励他放大胆子多说一些。然而,那门房说的那三个上门来的人外貌、年纪、穿着、模样等情况仍与日籍警官转述的毫无二致。他仍然说,上门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穿直贡呢做面子的棉长袍、戴个英国产的礼帽,年纪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另一个就捧着你们带走的那个大木匣子跟在后面,他个子不高,像是个伙计,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那黄包车夫把他们两人拉到门口却不走,就坐下来抽烟,不知道是不是等他们出来再用车,我是听到宋姨太的叫嚷声“杀人了,快来人呀”才跑进客厅,发现老爷已经倒地毯上了,血流得一塌糊涂,那两个人不见了,我就再跑到大门口去看,那部黄包车也不见了,我便报了警。
尾田仔细地听着,忽然觉得那门房说了松本有一个细节倒启发了他的思路。那门房说,老爷酷爱收藏中国古董,有时会去老城隍庙去淘货,我是上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活了有点年纪了,当然知道上海滩的古董市场就是以老城隍庙为最大,而且还听老爷说起过,古董商人圈就是一个熟人社会,互相知根知底,谁出手一件东西,卖了多少钱,是什么东西,都一清二楚,有时上门来的客人要一件东西,自己没有,也会介绍给有这件东西的同行宗,他们如果谈成了,成交了,同行宗就会按他们古董江湖圈里的规矩,给他百分之十的介绍费,表示感谢。
尾田马上想到,何不将那只装古董瓷瓶的楠木匣子拿到老城隍庙去寻访一番呢?说不定会访到它的来路呢,知道了来路,不就可以顺藤摸瓜抓到凶手了吗?
于是第二天,尾田一雄就带了一个特工乔装打扮了一番。他们都脱去了军装,穿上了上海市面上的人惯见的服饰。尾田穿上一件藏蓝毛葛面料的皮毛内里的长袍,上身罩玄色团花马褂,还特地剃去了小胡子,戴上一顶呢制的风帽,打扮得像一个上海滩上有身份的人。他叫那特工带上那只长长的楠木匣子,一起去到老城隍庙。
中日凇沪会战过后的老城隍庙气氛是凄清的,完全没有了过去正月里常见的闹猛。从四乡逃出来的难民混杂其间,其中不少衣着破烂的还伸着洋铁碗向路人讨钱讨吃东西,一些跑单帮的人在店铺外向人兜售他们到乡下用火柴、肥皂、洋布等“五洋杂货”换来的大米、蚕豆和咸鱼干之类的农副产品。稍微带来一点过年气氛的是吃食店、小吃摊多了不少,什么杭州小笼、湖州馄饨、昆山奥灶面、无锡肉骨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盖因逃难到上海的人仍旧要讨生活,不得已开一点家乡的小吃赚点现钱糊糊嘴巴。但因战争的因素,物价倒是贵了百分之五十。
尾田和那特工带着楠木古董匣子径直往九曲桥荷花池中央的湖心亭茶室去。他混迹上海滩多年,当然知道上海的茶馆店一般都是信息总汇之地。果然,当他上楼选了一只靠窗口的高脚茶几大模大样地坐下,刚刚叫堂倌泡上两杯“黄山毛峰”时,就有两个头戴瓜皮帽,身穿竹布棉袍的瘦个子男人上来搭讪:
“先生阿是要淘古董?”
尾田瞥了对方一眼,知道这两个是白相人之类的人物,便傲慢地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对方谄笑着,指着楠木匣子说:“一看你们带进来的这只么事,阿拉心里就有数了!”
“好!算你们灵光!”尾田故作神秘地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凑近来,“你们拿我这匣子去打听打听,是谁家装瓷瓶古董的,打听实了,我有赏,喏,这是脚头费。”
尾田摸出两张十元头的法币,给了那两人,还示意特工把楠木匣子交给他们。那两人弯下腰,点点头,谢过以后,就拿起楠木匣子下楼去了。
等他们走后,尾田就惬意地与那特工喝起茶来,一边还望着楼下满池的枯荷败叶盘算起下一步行动。
一个上午没有那两个白相人的消息,尾田倒也不急,顾自叫堂倌上些有特色的东西当中饭来吃。稍顷,堂倌上来香粳米粥和油煎馄饨,还配上北京皮蛋、扬州酱菜、南浔大头菜和广东油浸咸鱼四样小菜给他们下饭。
吃完中饭,尾田刚拿起牙签剔了剔牙缝,那两个白相人就捧着楠木匣子上楼来了,那个瘦高一点的说:
“先生,弄清爽了,这只匣子是大境路上‘九亩地’的古董店青云轩的。”
尾田微微一笑:“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他们年前刚刚卖掉一只清朝康熙年的青花瓷瓶,就是用这只匣子装的。”
“知道买主是谁,住在哪里吗?”
“这个倒没问。”
“好的,谢谢你们了!这是赏钱。”
尾田摸出一张一百元的法币,然后叫特工带上楠木匣子走了。
尾田回到梅机关,马上叫上八个宪兵,开着一辆囚车冲到青云轩古董店。
曹国卿、曹金章父子正在店堂里整理古董,两人搭手刚刚展开一幅才收进的清代石涛的山水画轴时,突然看到冲进来一伙日本兵,不由一怔。这伙日本兵一进来,就横起带刺刀的长枪把他们老板伙计全都围起来,其中四个日本兵又冲到楼上去搜查,随后又带下了曹金章的老婆吴雅芬。
老到世故的曹国卿马上镇定下来,他刚要随机应变,拿出一包茄力克香烟敷衍周旋时,尾田已经把那只他熟悉的楠木匣子放到他面前了:
“你认识这只匣子吗?”
“认得,这是小号装古董花瓶的匣子。”曹国卿老老实实地回答。
“里边的东西呢?”
“被我儿子卖掉了。”
尾田便指着曹金章问:“这是你儿子吗?”
曹金章见这么多的日本兵涌进店堂,早已吓得秫秫发抖,一听那日本军官问,只好发出一声如蚊子般的声音:“我在。”
尾田大步跨到他面前,“啪,啪!”扬手就是两记巴掌。
曹金章顿时眼冒金星,脸如火燎,人都几乎要站立不住了。
曹国卿赶紧走到尾田面前递烟:“太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来抽支烟!”
尾田夺过他的烟盒噗然捏得粉碎,又狠狠地扔在地上:“还要抽烟?我叫你抽烟!你儿子干的好事,害得我大日本的一个大老板没有了!”
“啊?”曹国卿惊诧地叫了一声。
“捆起来!”尾田指着曹金章喝道。
四个宪兵用绳子将曹金章像捆粽子一样捆了个结结实实。
尾田坐下来,审问道:“你说,买走你瓶子的是什么人,长得什么样的?”
曹金章发抖得更厉害了,他嗫嚅着说:“他……他是朝海阿哥陪……陪来的,人好像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一件英国出产的人字呢大衣,戴一顶英国呢绒礼帽,……好……好像蛮有钞票的样子。”
当一听到他说“朝海阿哥陪来的”时,尾田心里就“格噔”了一下,马上厉声喝问:“是做‘朝海’牌照相纸的秦朝海吗?”
“是的。”
“送货地点是哪里?”
“不知道,我是要送货……但他……他说自己拿回去。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因为……做成一笔大生意,还是叫小阿三出去……帮他叫一部黄包车,答应他车钱算我的。”
“哪个是小阿三?”
“我。”还是一付孩子模样的伙计小阿三低声道。
尾田转而问他:“你帮这个卖瓶子的人叫到黄包车吗?”
“叫到的,秦朝海和那个人一道坐上车走的。”
“他们有没有跟车夫说去哪里?”
“没有,我只听到那人叫我回去,说车钱他自己会付。”
尾田不再审问了,他问到秦朝海也参与此案的线索就足够了。“秦朝海啊,秦朝海,想不到你今天又犯在我手里!”心里想到这里,尾田不由得意地狞笑了一下。
他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在店堂间踱了一圈,望着满屋子的古董又狞笑开来,指着曹国卿、曹金章和吴雅芬,吩咐手下:
“把他们都带走!房子和这些古董征为敌产,先查封起来!”
“慢!”
尾田闻声一看,是曹国卿举起一只手。便问:“你有什么话说?”
曹国卿不紧不慢地说:“太君,我儿子已经交代了,东西是秦朝海陪来的人买走的,你们去找秦朝海便可以查到那个买家,现在要抓我一家门,还要拿走我的房子和东西,不是没有道理了吗?”
尾田板起面孔:“怎么没有道理呢?刺杀我大日本老板的凶器,就是藏在你儿子卖出去的这个青花瓷瓶里的,他们就是用你们的古董伪装献宝上门实施暗杀的,你说有没有道理?”
“我还是看没有道理。我儿子卖出去的时候,怎么会知道他买这件东西去是要藏凶器杀人?况且又有熟人陪来,他要买,我们愿卖,两厢情愿,应该算是不知者不怪啊!”
“‘不知者’!你儿子能算是‘不知者’吗?你儿子卖出伪装物品,让凶犯顺利实施暗杀,至少是个从犯,所以你们一家人都要连坐,”尾田拔出指挥刀朝那只装瓷瓶的楠木匣子狠狠劈下去,但见“咔嚓”一下,好端端的匣子被劈成两半,又大喝一声,“带走!”
四个日本宪兵押着曹国卿、曹金章和吴雅芬上了囚车,尾田一雄指挥另外四个日本宪兵锁门贴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