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与魏亚飞夜访秦家相隔不到一个礼拜,战事说来就来——
八月九日那天,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和水兵斋藤要藏开了一辆汽车直闯上海虹桥军用机场,被中国守军击毙了,这就被日本方面抓到了借口。八月十三日,日本海军陆战队悍然进攻闸北地区,不想遭到早就布防在此的国军有力还击——一场空前惨烈的“凇沪会战”就此打响了!
凇沪会战打响的第二天,秦朝海和秦朝河兄弟两人都没去江湾厂里上班,而是躲在家里避战火。秦朝河把厂里的帐本带到家里做,他人就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秦朝海则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展开早上送来的《申报》在看。
秦朝海看到报纸头版上刊出大字标题:《凇沪会战拉开序幕,我军奋勇攻打日本海军司令部》。
报道说,战前,中国军队为了防御上海,派出了曾参加过五年前“一·二八中日凇沪抗战”的国军第八十七、八十八师秘密开到上海附近,还命令驻扎在苏州的第二师作预备队,这三个师被编制为第九集团军,由指挥过“一·二八”抗战的张治中将军担任总司令。八月十三日,张治中奉令指挥八十七、八十八师向日本海军驻上海的虹口基地发起围攻,试图把三千多人的日本海军陆战队赶下海——“八一三”淞沪抗战由此全面展开。八月十四日,张治中指挥八十七、八十八师等部又向日本部队发起总攻;中国空军的大批战机也从杭州笕桥机场起飞,到上海空域猛烈轰炸列阵黄浦江已久的旗舰“出云号”等日本海军战舰,云云。
看了报纸的头版新闻,秦朝海觉得解气,因为日本势力荼毒上海久矣,他受尾田一雄之流的欺负更是长久,早就忍着一大口恶气要出了,今天总算由自己的中国军队出手杀敌了,真是实在太好了!
然而,下面一条消息又说到,上海市面大乱,大批难民像潮水一样涌入租界中心地区,市场抢购风潮又度涌起……
看到这里,他的心不禁又揪起来。
因为秦朝海与阿弟都没去江湾上班,司机阿王也闲在秦家。他把“奥斯汀”开到车库外面,用一根长长的橡皮管子接上花园里浇花的自来水笼头冲洗车子。
毕竟是英美两国管辖的租界,虽然也是上海,但秦家的花园洋房似乎离战场还很遥远,间或还能听夹竹桃和大樟树枝叶间鸟雀的啼鸣。
秦朝海刚刚看到当天《申报》的第三版,就好像听到客厅通向花园的大门处有脚步声,抬头一看,阿王领进两个人来,再一打量,咦!那不是师父张越超和他女儿张素梅吗?两人肩扛手提满负行李,连阿王也提了一只重重的藤条箱。
张越超似乎一脸难堪,开口叫了一声:“朝海”,就垂下头需响了。
“朝海阿哥!”张素梅也跟着叫了一声,却忽闪着一对清澈的眼睛看着秦朝海。
秦朝海一下扔掉报纸站起来,忿忿说道:“你们怎么还有面孔来啊?哪能不去寻着魏亚飞啦?”
阿王放下沉重的藤条箱,赶紧打圆场:“二先生啊,他们也是没办法嘛,闸北打平了,国军攻打虹口的日本海军司令部了,张师父的店肯定是也开不下去了,只好带女儿两家头来投奔侬了!”
秦朝海还是生气:“叫他去投奔美国‘安尼’好了!当初他不用‘朝海’牌只用‘安尼’牌,还把股份转让给魏亚飞,哪能就不想到有今天呢?”
“扑咚”一声,张越超放下手中行李向秦朝海跪下了,他大放悲声:
“呜哇——朝海啊!我寻得着魏先生还会得到此地来吗?呜,呜——我带素梅昨日就逃到南市昼锦路去寻伊,魏府里厢讲伊老多日脚勿转来了,勿晓得伊跑啥地方去了,呜,呜……我只好出来……领素梅在河南路桥下头……桥洞里混了一夜,像叫花子一样……挤在一道的难民,还对素梅动手动脚,我做爷的一个人又勿敢强啊——呜呜……天一亮,我就带素梅逃出来,黄包车也叫不着一部,两家头背着个行李只好走,跌跌撞撞,一路走到此地呀……朝海啊!我晓得的,自从我用‘安尼’不用‘朝海’,还把股份卖给魏亚飞,侬同我的师徒情分就断了,但现在打仗打得一天世界,我来投靠侬也实在是没办法呀!我跟侬道歉,向侬磕头——呜,哇……”
张越超一面哭,一面朝秦朝海大磕起头来。阿王见状,马上穿过客厅去内房叫人了。
张素梅在旁一见父亲哭得这么伤心,还像捣蒜似的乱磕其头,便也放下行李一把拉起他,大声说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师父哪能好向徒弟磕头?爬起来,大不了再逃好了!”
“不要逃了,这瘩就是侬屋里!”
突然,客厅通向内房的门口响起一声裂帛般的宁波话!
大家抬头一看,是秦门罗氏由大儿媳何晶涵、二儿媳庄玉虹一人一边扶着出来了,阿王跟在她们的身后。
秦门罗氏说罢,挣脱了大儿媳的手,“噔、噔、噔”地走到素梅边上,搂住她的双肩,柔声地说:
“素梅啊!阿婆勿会给侬爷俩家头再逃了,侬再逃,我心要碎了,这里就是侬屋里!只要我老太婆勿死,这个屋里就是我讲了算,素梅啊!侬同阿爸都住下来,勿逃了!”
“阿婆——”张素梅搂住秦门罗氏的头颈,大放悲声。
“好,好,我的乖素梅啊!不要哭了,在阿婆屋里侬好放心了!”秦门罗氏继续安慰张素梅,回头又转向两个媳妇,“晶涵、玉虹啊,等一下你们去把三楼的房间收作两间出来,安排素梅爷俩家头住下来!”
见晶涵、玉虹答应了,罗氏又对阿王说:“阿王!侬等一下把素梅爷俩家头的行李搬上去。”
“好的。”阿王也应承了。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呼唤传进客厅:“素梅——”
只听到“噔噔噔”楼梯一阵响,秦朝河几乎如风驰电掣般的从楼上冲下来,一把抱住素梅。
“素梅,你受苦了!”
秦朝河又腾出左手,托起她小巧的下巴端详了一下,随后又放开张素梅,扑向张越超,紧紧搂住他的双肩:
“张师父,你对秦家有恩啊!我们怎么能再让你出去逃命呢!”
张越超在秦朝河的臂抱里,用手抹了一把眼泪,说:“朝河,勿要这样子讲了,我哪里对秦家有恩呢?我现在是一只丧家之犬呀!”
“不对!张师父,你就是对秦家有恩的”秦朝河声穿客厅顶棚,“没有你,我二哥就发明不出照相纸,没有你,我二哥就打不出牌子,更办不起作坊,造不起工厂,你对秦家恩重如山哪!怎么会没恩呢!”
秦门罗氏过去拉起张越超的手,一起走到沙发区,眼睛严厉地盯着二儿子:“朝海,侬耳朵听清爽了吧?越超爷俩家头好住下来吗?”
秦朝海早已垂下了脑袋,眼睛不敢看母亲,低声说:“好住的,好住的。”
秦门罗氏马上吩咐:“晶涵、玉虹,上去收作房间吧,阿王,侬快点搬行李,再把卫生间的浴缸擦一擦,让阿拉素梅爷俩家头好好交汏个浴。”
“好的!”晶涵和玉虹两人马上走过去,要和阿王一起搬行李。
张越超赶紧挡住:“阿拉自家来,阿拉自家来。”
秦门罗氏在一边说:“越超啊!侬就让他们搬吧,来,快点到沙发上坐一息,侬一路逃难,受惊了!”
秦朝河听了,重重地拉了张越超一记,同他一起落座长沙发上,又招呼秦朝海:“二哥,你也坐呀!
秦朝海坐下,脸色完全好转了,可见刚才阿弟朝河的话他是听进去了。他吩咐老婆道:“玉虹,你给师父和素梅泡好茶再上去吧!”
庄玉虹笑着应承了,朝厨房那里去了。何晶涵便和阿王搬起行李来,素梅要去拎最重的那只藤条箱,却被秦门罗氏挡住:
“素梅,侬也去沙发上坐一息,一夜天没睏好,吃力煞了!”
“我不吃力的,阿婆,再讲你不是叫我上去洗澡吗?”张素梅笑道。
“噢——对,对,侬上去,侬上去”秦门罗氏也笑了,“那么,你们都上去了,我就去准备中饭了噢!”
秦朝河一听张素梅要上楼,便跟母亲说:“阿妈,我也上去帮帮忙!”
秦门罗氏看了一眼张素梅,马上明白了,便顺水推舟道:“好,好,好,都上去吧!都上去吧!”
她一抬眼,看到庄玉虹正好泡好两杯茶从里面厨房出来,便说:“正好,那么玉虹啊,侬就勿要上去了,搭朝海一道陪张师父讲讲闲话哪!其逃出来两日了,吓煞脱了,好好交安慰安慰其呀!”
庄玉虹笑吟吟地欣然说好,她把一杯茶放在张越超的面前茶几,再把另一杯交给刚刚站起来的小叔朝河手里,还朝他眨了眨眼睛,含蓄地对他说:“小叔,你可要好好招待素梅哟!”
“好的!”秦朝河来的正好,他大大方方地一只手接过茶杯,一只手拉过素梅的手要上楼去。素梅却还是拎走了那只最重的藤条箱。
两人上楼去了,留下一客厅的人都盯着他俩的背影看。
秦门罗氏催促何晶涵和阿王道:“看点啥,还不上去收作啊?”
何晶涵话里有话地说说:“姆妈,阿拉上去方便吗?”
“有啥勿方便啊?现在外头在打仗,哪来介多讲究?”秦门罗氏瞪起眼睛说道。
何晶涵便与阿王对视一笑。搬起所有行李,朝客厅通向内室的门走去。
秦门罗氏见所有人都听了她的安排,便满意地走出客厅去内室厨房准备中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