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秦朝海一回到家里,就怒气冲冲地上楼往三层阁冲。
他进后门时,正和长媳何晶涵在灶披间忙乎的母亲秦门罗氏,见他脸色难看,头发乱竖,便心一拎,后来见他一言不发就冲上楼去,她便马上要跟上去,怕他们两夫妻会出啥事情。但被长媳一把拖住了:“姆妈,夫妻道里的事体,勿要去多管!”
三层阁里,庄玉虹早早回家了,她黑色薄呢的披风一甩,织锦缎旗袍也没有脱就横躺在大床上,脸埋进了一只枕头里,六岁的女儿宝儿,正神色害怕地呆在一边无助地望着小窗外一方天空。
秦朝海一进门,见眼前这一幕更加恼火了,上前一把拖起老婆,厉声叫道:“你还要躺死尸啊?给我起来——”
庄玉虹脸埋在枕头里并没有看见丈夫进来,被他猛地一拖,竟一下竖起了身子,她一言不发,毫无表情地看着丈夫。
秦朝海怒视着她:“好端端的一场开工仪式,被你搅黄掉了!”
“侬讲讲清爽噢!是我搅黄掉啊?”庄玉虹大声顶撞道。
“勿是侬是啥人?”
“是魏亚飞!”
“魏亚飞?我倒是要问问你,他说是你到他家里去拉他来入股他才会来的,是这样吗?”
听到丈夫问出这句话,玉虹心里一阵紧张:难道自己遭魏亚飞强暴的事被他知道啦?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开。好像不可能啊,自己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呀,他肯定还不知道。对了,他只是说“你到他家里去拉他来入股他才会来的”,这就可以辨别出,他只是知道我去过魏亚飞的家,为的是拉他入股。刹那间,玉虹决定,她被魏亚飞强暴尽管屈辱,但对丈夫能瞒则尽量瞒,能瞒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眼下还是先采取“反客为主”的办法对抗吧,于是,她便反问丈夫:
“侬哪能晓得?”
“你一别头跑掉之后他亲口讲的,大家都听见的。”
“是的,”玉虹爽快地承认,“但我去过伊的屋里厢就后悔煞了!我反对伊来你厂里入股!”
“为啥?”秦朝海越听越狐疑。
“伊是侬秦家的仇人!伊冤枉过侬,还带人打过侬,后来又打过朝河,侬就吃苦勿记苦啦?”
“你既然知道他是秦家的仇人,为啥还要到他家里去拉他入我股?而且还要瞒了我去?”
被丈夫这么一问,庄玉虹顿时语塞,停了好一会,才说:“我是那一天夜里听到侬跟阿哥、阿弟在晒台上讲,建厂资金缺口实在太大,还一时寻勿着大老板来担保,所以我就急哉,我想帮侬一把。”
“那么现在人家送支票上门来入股,你为啥又要反对呢?”
“我刚刚勿是讲过啦?我后悔了,所以就反对,可以吗?”
秦朝海本来就对妻子搅黄了开工仪式怒气冲天,得知魏亚飞说她去过他家拉他入股又对她瞒着自己做这件事产生怨气,因此,中午竟连一场开工酒都敷衍不下来,好在阿哥拉着一个长袖善舞的钱念祖帮他撑场面,这才不至于太坍台,现在逼问她原因她却又不肯说,于是他满肚子的怒火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禁不住抬起手臂,抡圆巴掌,朝妻子那黧黑但又秀丽的脸庞一记打下去:
“啪!”
“姆妈!姆妈——”宝儿见爸爸打妈妈,立刻厉声哭喊。
庄玉虹抬手捂着火辣辣生痛的脸,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盯着秦朝海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朝海被她看得心虚,便一把抓过宝儿搂在怀里,不住地抚摸她的脑袋安抚:“宝儿不哭,宝儿乖!”
突然,庄玉虹一下站起,探身就朝房门冲去,接着,楼梯“腾腾腾”地一阵响,她像旋风一般的冲到楼下。
身后,宝儿发出发狂的喊声:“姆妈,姆妈——”她要追下去,但却被爸爸死死地拖住。
整幢房子都震动了!
老大秦朝江从前楼的门口探出身来看。老小秦朝河也冲出了客堂间的后门,却正好与跌跌撞撞掼下楼的二阿嫂玉虹撞了一个满怀!秦门罗氏婆媳俩一直躲在灶披间的楼梯口,偷听上面的争吵,罗氏几次想上去劝架,但都被晶涵拉住。忽听到一阵脚步声,知是玉虹的,便赶紧躲到灶披间的一边去。玉虹冲下来到灶披间,仍然手捂着脸,见到婆婆和嫂嫂,也不言语,毫不减速地冲出后门去。罗氏婆媳竟木然呆在一边,居然忘了去拦阻她。
玉虹离家出走了!
秦家长媳何晶涵最先醒悟过来,她放开婆婆,一步冲到后门口,朝外望了望,然后返身进来,朝楼上叫道:“朝江,玉虹离家出走了!”
“啊!玉虹离家出走了?”秦朝江在二楼前楼的门口听到了,便马上上楼到三层阁,跟他二弟朝海说。“玉虹离家出走了!”
“让她去!”秦朝海搂着啼哭不止的宝儿,挥挥手说道,他依旧愤懑无尽。
秦朝江火了:“怎么好让他去呢?她是你的老婆,是秦家的媳妇呀!”
“我说让她去就让他去!”秦朝海一把放开宝儿,“腾”地一下站起来,两眼冒火,逼视阿哥。
秦朝江圆睁双眼,像锥子一样盯了二弟一眼,发出响透天花板的一声“嗨——”便转身下楼去。
好像呼应朝江发喊声一样,户外突然下起急雨,“哗啦啦,哗啦啦……”大雨急速下到弄堂的屋甍和水门汀地上,发出一阵阵可怖的声响。
秦朝江下到一楼灶披间,见小弟秦朝河已经在了,正和母亲、嫂嫂在担心玉虹的出走。母亲罗氏朝敞开的后门望一眼外头的雨势,说:“真是作孽啦,夜到头落起介大的雨来,玉虹正好跑出去了,其会勿会想勿开?”
秦朝江走到后门口,伸出头朝天张了一张,马上被浇了一脸雨水:“这秋天的雨还会落得这么大!”
他一面说,一面用衣袖擦了擦脸:“不来事的,朝河,带上洋伞,我们一道去寻玉虹回家!”
“我不去,要去,叫朝海自家去!”秦朝河一别头。“二阿嫂人多少好啦,朝海会给她吃耳光!”
“啊,朝海给她吃耳光了?”秦朝江惊道。
秦朝河气愤道:“她没吃耳光,做啥捂牢面孔逃出去?”
“嗨——”秦朝江又是一声长吼,“走,先寻人要紧!”
“我不去,就叫老二自己去!”秦朝河反而在小方台旁的长条凳上坐下来,顾自生起闷气,“这么好的二阿嫂,就被他一记耳光赶走了!要去寻就叫朝海自己去!”
秦门罗氏颤巍巍地走到小儿子身边拉他:“朝河,就算姆妈求侬,天又夜又落大雨,侬就快点跟阿哥去寻玉虹回来吧!”
秦门罗氏母子三人说话的当儿,何晶涵已经去拿来三把雨伞,塞到丈夫的手上。秦朝江分了一把给小阿弟,两把拿在自己手上,催道:“快点走呀,真出了事体来不及了!”
秦朝河一听这句话,突然像弹簧一样“崩”地一下站起,接过雨伞就和大阿哥一起冲进户外的滂沱大雨里。
两兄弟撑着伞冒着大雨走出“明德里”,天已经漆黑了,雨水却像从天上倒下一样,让人觉得可怖!他们一边走,一边商量,到底到哪里去找庄玉虹。商量下来,两人都认为玉虹性子烈、做事豁得出,又吃了丈夫的一记巴掌,说不定真会跳黄浦江。于是,两兄弟决定先到外滩去寻寻看。救人十万火急!秦朝江说叫一部祥生汽车开过去,可以快一点。秦朝河说“好”。
他眼尖,马上看见一部祥生汽车亮着晃眼的车灯开过来,便扬手拦住它,和阿哥一起收了伞坐进去。秦朝江吩咐司机去外滩,汽车便沿着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向北驰去,又拐入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沿着该路向东端的外滩直驶而去。
秦朝江、秦朝河到了公馆马路外滩下了车,付了一元三角车钱,便步入滂沱大雨中。两兄弟手撑雨伞沿着黄浦江边逡巡。黑夜雨幕中的黄浦江边空荡荡的,阒无一人;滔滔的江心,倒是有轮船帆船舢板冒雨航行游弋,一艘轮船还发出低沉的汽笛声。
夜雨溟蒙之下,秦朝江借着江边路灯昏蒙的灯光,忽然看见两个头缠红箍、身穿雨衣的印度巡捕在巡逻,便大步赶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