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光阴转瞬即去。这两年里,上海的市面仍旧发展得还算平稳,一些企业的经营也还顺风顺水的。
上一年,即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国民政府鉴于日本在华大肆收购白银、破坏中国“银本位”的币制,颁布了“废两改元”的统一币制法令,宣布正式发行法币,“白银收归国有”,银元要全部兑换法币。政府的这一政策下来,对于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来说,虽然多少给做照相纸所需的银子原料供应带来一些困难外,但好在它的银碇原料供货商裘天宝银楼还靠得牢,因此也就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朝海社”和沪上其它工商企业一样,发展得还算顺利。
然而,秦朝海在银子原料供应问题上刚迈过了“白银收归国有”这个坎,进入民国二十三年,却又遇上一个更大的坎。
那个“白银风潮”的消息,是由在金城银行做事的哥哥秦朝江带来的:
“美国政府放弃金本位制,实行金银本位制,并宣布‘白银国有’,在全世界高价收购白银,充作美元储备信誉金,他这个政策一来,不但造成银价狂涨,而且还直接造成中国的白银外流,现在上海市面上已经引发了白银挤兑风潮了。”
秦朝海一听急了:“我做照相纸,最主要的原料就是银碇,现在我库存的用了差不多了,一直给我提供银碇原料的裘天宝银楼,也说银碇货色快断档了。阿哥,你在金城银行做事,能不能为我想想办法弄点银碇?”
朝江想了想,说:“你明天来我银行一趟,我陪你去找钱念祖副总经理动动脑筋看。”
第二天上午,秦朝海就去江西路上的金城银行大哥秦朝江那儿。
没想到他一迈进大厅,就如同来到一只巨大的蜂房里,里边嗡嗡嘤嘤的人声沸反盈天,储户们人挤人,人压人,争先恐后地朝装着木栅栏的长柜台挤,吵着要将手中持有的法币、证券兑成银元。木栅栏似乎不堪重负,摇摇欲坠了!里边一排长柜台边,一干西装、长衫不一的职员们正忙于应付储户们,弄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秦朝海一见这挤兑的场面,心里就一阵阴寒袭来:上次来找阿哥陪着去找钱念祖贷款,都还没发生这乱象那老家伙还拒绝自己,今天发生了这么乱的挤兑事件,他还有心情帮我解决银碇啊?
秦朝海登楼梯到了三楼,走到阿哥秦朝江的办公室门前,木制的房门敞开着,他一眼就瞥见阿哥正坐在里面办公,便轻轻笃了笃门,朝江闻声抬起头,见二弟来了,便出来,领他到楼上副总经理办公室去。
两兄弟刚跨进钱念祖的办公室,就见储蓄部主任正在向他汇报:
“现在大厅里都挤满了人,存款客户都拼命挤兑,要求把纸币换成银元,而行里库存的银元不多了,要赶快想办法应对。眼面前这场白银挤兑风潮刮得蛮结棍的,听说连上海美丰银行也一时因资金周转不灵,陷入了困境。”
没想到陷在皮圈椅里的钱念祖却嗬嗬一笑,身体朝后一仰,顺势抬起两脚跷到宽阔的大班台上。他吩咐储蓄主任说:“你到大厅里和大门口马路两边,去贴几张公告,大意是说,本行有充足的银元,储户随时可来兑换,不必轧闹猛。”
储蓄部主任问:“这有用吗?”
“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好了!”
钱念祖见秦家两兄弟来了,便对储蓄主任有些不耐烦了。储蓄部主任只好领命而去。
秦朝江领着秦朝海上前,刚要开口招呼,钱念祖却先收回双脚,还站起来主动招呼:“秦家老二来了,欢迎,欢迎啊!”。
他离开办公桌,请秦氏兄弟一起到办公室会客区那圈待客沙发上坐下,朗声道:
“朝海啊,我都听朝江讲过了,你跟日本人打赢了官司,为我们中国人赚回了面子,还拿下了国府批准的专利发明证书,是不是啊?不错,不错,真不错!哈,哈,哈——”
钱念祖一阵大笑。
秦朝海谦逊道:“哪里,哪里!朝海还要请钱总经理多多扶持!”
“客气,客气!”钱念祖从茶几上那罐待客的“茄力克”牌香烟罐里顾自抽出一支,衔在嘴唇上点燃。“不知朝海老板今天叫令兄陪来有啥见教?”
秦朝海见问,便直截了当地说:“钱总经理正好碰着白银挤兑的事情要处理,我真不好意思来凑热闹,但我照相纸生产上实在急,想请求钱总经理帮忙贷一点白银做原料,价格嘛,就按照银行的时价好了,我用在贵行的存款户头支付。”
钱念祖听了,眼珠转了几转,一口答应下来:“好,好——不成问题,这个忙,我帮你。”
他站起来,又说:“走,我请你们两兄弟去看一点东西。”
钱念祖带着秦氏两兄弟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走,下了一层又一层。秦朝江奇怪了,老板这是要带自己和非本行职工的二弟到哪里去呢?
然而,那钱念祖却不多言,只顾一路走在头里。
钱念祖竟一路领秦朝江、秦朝海兄弟来到地下室。这时,一条长长的廊道呈现在面前,不多几只电灯暗暗淡淡地照着,让廊道显得更加幽深、神秘。
秦朝江惊呆了:前面不就是金城银行的金库吗?自己在这大楼里工作了六年,也仅仅来过两三次,今天,钱念祖领他和大弟到这里来做啥?
可那钱念祖却依旧不出声,仍然带他们朝纵深走。
金库门口两个守卫,一见钱念祖便肃然起敬,但当看见他后头跟着除他们认识的秦朝江外还有一个陌生人,便连忙向中间靠拢,一同挡住厚重的库门。
然而,钱念祖却吩咐他们:“开门!”
两个守卫各自摸出一把钥匙,一个先往库门上锁眼转动几圈,另一个又往下锁眼转动几圈,厚重的库门被打开了。
一进去金库,钱念祖揿亮了电灯,秦朝江、秦朝海跟着他身后进去,一看,偌大的库房四周墙壁都镶着厚厚的铁板,显得森然牢固,这防的是穿墙打洞钻进来的宵小盗徒。
钱念祖领着秦朝江、秦朝海穿过一只只迭放得很端正的大箱子,径直来到一片银灿灿的地方。秦朝海见到,一架架木头架子上,架着一屉一屉的银块、银元宝和银元。
钱念祖顺手拿起一块白亮亮的长形方块银子说:“这块叫做‘大条’,每一块重一千两。”
他放回原屉,又从另一屉里拿起一只银元宝:“这种银元宝,每一只就是白银二百两。”
他又放下银元宝,又领两兄弟来到架着一层层木板子的木架前,又说:“这种板子朝江是晓得的,是专门用来放银元的,大板放一千块银元,小板放五百块银元。”
秦朝海一看,那一层层叠在木架子上的果然是银元,都排列在呈半圈银元大小的凹形模板中。秦朝海明白了,这里一片,都是上海金城银行的存银。
钱念祖指点着这批存银,不无骄傲地说道:“我行银子存货充足,根本不怕外头挤兑。所以,朝海啊,你要跟我贷点白银,还不是闲话一句吗?”
秦朝海佩服地点点头。
“朝海啊,我行的实力你都看到了吧,”钱念祖拍拍秦朝海的肩膀。
“看到了,‘金城’不愧是老牌大银行!”秦朝海心悦诚服。
钱念祖高深莫测地一笑:“那么你贷走银子前,是不是要先帮我做一桩事体啊?”
秦朝海不解:“啥事体?”
钱念祖装作无足轻重:“请你到大厅里,跟挤兑的储户喊一声,就讲你作为金城银行的储户,刚刚被银行方面邀请参观过金库了,亲眼看见金库里白银库存充足,大家用不着轧在一道来兑换银子,以后随便啥时候来,都能够兑换得着的。”
一边的秦朝江一听,这才明白钱念祖为什么会破例领不是本行职员的大弟到金库参观了,他原来是借贷给大弟白银之机,用他的嘴巴去平息挤兑风潮啊!
秦朝海没办法,他有求于“金城”贷出银碇,只好答应下来:“好的,钱总经理,我去喊。”
钱念祖见秦朝海同意帮他平息白银挤兑风潮,便很高兴:“你先去大厅叫过喊过,然后到信贷部去理办贷银手续,我都会安排好的。”
他们三人从金库一出来,钱念祖便吩咐人,去把储蓄部主任找来。那主任来后,钱念祖凑近他左耳边耳语了几句,那主任便陪同秦朝海去一楼营业大厅。
秦朝海站在一张客户等候椅上,凭高一喊:
“储户朋友们,我同大家一样也是金城银行的储户,今天也是来把存款调成银元的,没想到我来得蛮荣幸,刚刚被邀请去参观了金城银行的金库,亲眼看见金库里白银啊,银元啊,都很充足,所以大家用不着挤兑了,何必吃力呢,大家要调银子尽管随时随地来调!”
人群中还有不相信的:“侬真的看见金库里白银充足啦?”
秦朝海用肯定的语气说:“我是金城银行的储户,勿是职员,我没必要帮银行来骗大家,我真的亲眼看见他们金库里白银充足!”
人们看到他面相良善,长衫挺刮,不像一个“滑头麻子”,于是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会,有些便自动走了,渐渐的,大厅里挤挤挨挨的人慢慢散去不少。
钱念祖听储蓄部主任来报告,说挤兑银元的客户被秦朝海一劝,都散了,便很高兴,吩咐信贷部主任贷给秦朝海纯银五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