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街的学生队伍里,魏亚飞自然没在里边,他是到震旦大学学生会做了一番工作交给他们两千元钱以后,就全身而退了,但他派出的三个手下兄弟倒是始终悄悄跟着上街的的学生队伍的,以防不测,其中一个,就是擦火柴点燃九州牌照相纸堆的。因此,白天的情况,当晚魏亚飞就全知道了。
就在第二天晚上,秦家一家人在客堂间开心地看载有昨天南京路上焚毁日本九州相纸消息的《新闻报》时,忽然听到无线电收音机里播送出一条惊人的新闻:
“一月二十八日午夜,日本海军陆战队分三路突袭闸北,攻占天通庵车站和上海火车北站,遭遇我方守军第十九路军翁照垣旅的迎头痛击……”
“上海要打仗了!”秦朝海拿着报纸失声叫道。
“什么?上海要打仗啦?”秦朝江惊问。
“侬听广播呀!”
马上,秦朝江听到无线电广播里继续在介绍战争发生的背景:
“……一月十八日下午,天崎启升等五名日本僧人在马玉山路(今营口路)的三友实业社发起挑衅,遭到三友实业社工人义勇团的回击,其中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于是,1月20日,日侨青年同志会出动成员放火焚烧了三友实业社,砍死砍伤三名工部局华人巡捕。当天,一千两百多名日本侨民游行到北四川路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要求出兵干涉。他们沿途还袭击华人开设的商店。一月二十四日,日本海军陆战队便向上海增兵……”
听到这里,秦朝江的神色越发紧张了,叹道:“早就听说中日双方军队摩擦多时了,现在终于爆发凇沪之战,一打仗,上海的地皮就跌价,看来我的地产部日子要难过了!”
报纸上有关中日凇沪之战的消息陆续传来——
战事一开始,驻守上海的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就在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的指挥下,奋勇抗击来犯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凇沪警备司令戴戟率领的地方部队和财政部长宋子文系统的两个税警团,也都积极配合十九路军投入战斗。马上,日本人从本土发船增兵上海,兵船一到,便在长江吴凇口一带登陆作战。战争越打越大了。一月三十日,国民政府任命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为第五军军长,紧急编制驻南京的八十七师、驻杭州的八十八师以及中央军官学校教导队为第五军所属部队,紧急增援上海战场。第五军开到上海,二月四日,其八十八师就在宝山县庙行地区一举歼灭日军三千余人,取得振奋人心的“庙行大捷”。与此同时,日方一方面往上海继续增兵,一方面出动飞机对上海公共租界狂轰乱炸……
凇沪抗战在持续,秦朝海日夜坐卧不安,他既为中国军队忍让多时终于出手还击日军感到解气,又为自己在华界里的作坊安危感到忧虑。
还是在战争发生的第二天,秦朝江去金城银行上班,突然见到他从未见到过的恐惧一幕——
银行底楼的营业厅,原定是上午九点钟开门营业的,但八点还不到,大门口就人山人海,围满了叫嚷着“要取钱”的市民。尽管有巡捕和保安队的巡警前来维持秩序,但因战争的突然爆发而变得万分恐慌的人们,还是不停地朝前拥挤,生怕落后了会取不到钱。人们挤啊挤的,突然,前头银行大门处传来传来响亮的“哗啦啦”的几声脆响,马上,有人大叫:
“不好了,不好了!大门玻璃挤碎了,有人割破头了!”
秦朝江本想挺身而出上前照应,但转而一想,自己身为“金城”的一员,在这种非常时期更应该赶快上班听从上司差遣,门口的乱象反正保安队和巡捕已经来了,他们自然会管。于是,他加快步伐,赶紧从边门上楼去了。
不出秦朝江所料,一上班,副总经理钱念祖就召开了部门经理以上干部会。会上,钱念祖说:
“由于中日凇沪战争突然爆发,今天早上我们银行门口发生了挤兑现象,大家不要怕,尤其我们部门经理以上的干部不能乱,要听从统一指挥调度,各司其职。在这里,我要宣布三条措施,一是行政部马上派人,到我行门口两侧沿江西路多贴几张临时布告,声明从即日起到无限期,凡在本行存款的无论什么时候来取兑都可以;二是储蓄部马上准备五十万元法币现钞,准备应付今天挤兑人们取钱;三是会计部临时增调十名出纳人手到营业厅助阵,增设存储款窗口。大家要注意做到一点:一定不能简慢营业厅今天的兑付速度。各位同仁,本行平时善待员工,今天就要用在急难时,只要顶过这场战争的危难,行里论功行赏,保证决不会亏待大家。”
秦朝江一边听一边记,心里不由暗暗佩服钱念祖指挥若定。但他没想到,会议结束一结束,钱念祖却会叫他再留一留。
人们都走光了,会议室里就剩秦朝海与钱念祖两个人。钱念祖不说话,先长吁了一口气,人好像力气透支完一下瘫软下来的样子,良久,才掏出一包大英牌香烟抽出一支点上,长长地吸了一口呼出后,才说:
“朝江,我留你下来,主要是想商量一下你投出去的地产下一步怎么办?因为这场仗打多少时间谁也不知道。”
朝江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会议散了单独留下自己,但对这个问题他倒是还没想过,于是便反问:“钱副总有什么考虑吗?”
钱念祖大概是过于疲累了,他一下子就吸掉大半支香烟。只是说:“一般讲来,啥地方发生战争,啥地方的土地价格肯定会下跌。”
秦朝江想了想,说道;“我看先不要急,再看看吧!仗已经打起来了,地皮在手里要抛也抛不掉了,再讲了,上海的地皮大王沙逊手里的地皮比我们多好多,我们完全可以密切观察沙逊的动向再决策。”
钱念祖一听,马上精神又顿起来了,秦朝江惯见的神采又回到他身上了:
“不错,不错,朝江,看来我没用错你,你操作地产,学会看大户动向再作决策了,是呀,沙逊这个英国犹太人,门槛贼精,光是他自己住的霞飞路(今淮海路)善钟路(今常熟路)口的‘沙发花园’,里面建筑占地只有十分之一,花园倒是大得野豁豁,占了十分之九,电车开开都有两站路,他不造房子留空地的目的,就是为了囤积地皮,等地价炒上去再出手大赚一笔,所以,你盯牢他再决定捂还是抛是有道理的。”
秦朝海刚想自鸣得意,钱念祖揿灭烟蒂又接了一支烟吸着,转而又道:“不过,你不能光看沙逊的动向,还是要多看看战争形势,善应万变为好,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我。”
秦朝江点头答应了。
钱念祖便揿灭大半根香烟,马上起身上楼去了。秦朝江知道,他要紧急应对楼下营业厅正在发生的挤兑风潮。
晚上回到家里,秦朝江就到客堂间坐下来吃晚饭。
今天家里人到得很齐,在饭桌周围一圈,母亲秦门罗氏、老婆何晶涵、二弟秦朝海和他的准老婆庄玉虹、小弟秦朝河,还有他七岁的儿子秦天旭,都一个劲地管自己吃饭而不出声。他知道,中日凇沪战争突然发生了,肯定给家里人的心里投下阴影了,他一路回来,都看到马路上突然冷清许多,无疑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了。
庄玉虹匆匆先吃好了,说要上去喂宝儿,让大家慢慢吃。
其实大家都不会慢,很快,一大家人都吃好了。秦门罗氏和何晶涵婆媳俩收拾了桌子,进了灶披间。天旭管自己上楼进房去练描红簿了。
小弟秦朝河见客堂间就剩他们兄弟三人,便和两个哥哥谈论起这场战争。
秦朝海接口说:“日本人的飞机现在朝上海乱掼炸弹,弄得市面上人心惶惶的,现在只有法租界和英美的公共租界还好一点,日本人怕发生外交事件,还不敢开进租界瞎来,但我们华界就难讲了,所以今天作坊里有五个工人向我提出要回镇海乡下逃难。”
秦朝江听到“逃难”两个字,便说:“讲到‘逃难’我也觉到分量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关注地皮大王沙逊的动向,我听说,他已经在做准备,想逃到欧洲去避难。”
“沙逊是英国籍的犹太人,他当然好朝欧洲一逃算数,我们在上海土生土长的可以往什么地方逃啊?”秦朝河发愁道。
秦朝海想了一会,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说:“我决定了,还是及早逃难吧!我们全家一道逃到宁波镇海乡下去,反正作坊里有五个工人已经提出要回乡避难,我看明天一早,朝河就去十六浦码头买船票,大家一道先逃到镇海去避一避。”
秦朝江说:“我不好去的,多事之秋,作为金城银行一个中层干部,我不能离开行里的,这样吧,你们走,我留在上海,家里房子和一家一当可以交给我,姆妈还有我的老婆小孩,就拜托两位兄弟了!”
三兄弟到楼上母亲秦门罗氏的亭子间,还把何晶涵和庄玉虹也叫来,跟她们讲了作坊停工、大家逃难的决定。
罗氏大恸,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呜……呜——阿拉一大家人家,镇海咋去去啦?呜呜,我离开镇海快三十年了,现在你们阿爷、阿奶、外公、外婆都死光了,只有我面上的几个兄弟姐妹还在乡下,平常虽有来往,但一下子去介许多人,要吃要住,人家哪能撑得牢啦?呜,呜——真是咋弄弄啦?”
朝海跟她说:“我手底下八个镇海工人一道逃难,到了镇海,我会托他们帮助租房子,柴米油盐,随粥便饭,战争期间嘛,保命要紧,其它都只好将就一点,等上海市面平静了,我们就回来。”
马上,一种恐怖的氛围在秦家石库门楼上楼下弥漫开来。
秦门罗氏收拾东西,看看这样要带走,看看那样也要想带走。大儿子秦朝江在她身边反复劝说,逃难不是搬家,没办法样样都带在身边,只好拣要紧的金银细软带。
何晶涵对丈夫说,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上海,从来没离开过半步,今后逃难到乡下去,也勿晓得自己能不能过得惯,再讲天旭就要上学了,乡下的教育条件也不晓得哪能样。朝江安慰她,船到桥头自会直,好死不如歹活,特别是阿拉还有下一代的天旭、宝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庄玉虹倒还守得住心旌,说自己反正就是苏州半城半乡的地方出来的,对乡下过生活倒是能习惯的。
就在一家老小整理行装准备逃难的当儿,秦朝海漏夜独自一人来到方浜路侯家弄的作坊。驻足在门口,他久久地盯住“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这块九字招牌看,这个作坊在上海滩上虽不起眼,却是自己几年的心血凝成,可是如今尾田一雄的同道们,却将伸出魔爪要把它毁于一旦了!
楼上住着的八个工人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怕东洋人的子弹、炮弹随时会落到头上来,忽然从窗口看到“二先生”站在作坊门口,便像碰到救命菩萨般地赶紧招呼。
秦朝海上去安慰他们,说他已经叫“小先生”秦朝河明天一早就到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外滩去买船票,我们全家门要和你们一道乘船逃难到宁波镇海去,只是到了乡下,麻烦你们帮助租一处房子,让自己一家人苟且偷生。
那些工人七嘴八舌道,二先生、小先生介有情谊,逃难都带上阿拉,阿拉逃回乡下去,自然要照应你们一家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