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民事审判庭开庭那天,原、被告双方都到场了。
原告席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岁数,脸部线条坚硬,粗眉毛、小眼睛,上嘴唇留着一撮黑胡子,个子不高,但身材壮实,像个练武之人。秦朝海估计,他大概就是日本九州洋行大班尾田一雄。他身边另一个男人肥头大耳、头发稀薄,坐在那里不住地翻面前的纸张。秦朝海估计,这个人是尾田代理本案的律师。两人一律穿着西装,其中那律师因肥硕,一套西装穿在身上紧绷绷的,显得很滑稽。
秦朝海和他的代理律师俞天健端坐在他们正对面的被告席上。秦朝海这是第一次见到尾田一雄,他看到尾田那双小眼睛不住地瞟过来,眼神里透出一股凶光。
旁听席上,秦家的人就来了老大秦朝江夫妇和娘舅罗同德三个人,他们早早来坐着,三人脸上都挂着不安的神色。小弟秦朝河因为身体没有完全复原没来,秦门罗氏是儿子们都不让她来,说她看了打官司场面会受不住,何景涵和丈夫一起来,则是为了怕庄玉虹有事——她今天作为证人候在法庭内室等着被传唤。
旁听席上的第一排,坐着的则是日本国驻上海领事馆的经济领事,他一付嚣张跋扈、胜算在握的腔调。他的两旁,还坐着几个身穿西装的年轻汉子,嘴唇也都留着一小撮胡子,一望而知,他们都是日本人。
张越超和上海照相业同业公会的一些成员也来了,他们毕竟都关心国货照相纸的命运。沪上几大报纸也都派出记者前来旁听。他们都坐在旁听席的后排。
一时间,旁听席上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记者们还“噗、噗”地打开镁光灯,用照相机拍起现场照片来。
本案审理居然是这么一个阵势,这使三位法官一出场也怔了一下,但他们一上审理台,主审法官就马上镇静下来了,他拿起法槌一敲,宣布:
“日本九州洋行诉秦朝海及其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剽窃其拥有的九州牌照相纸技术专利侵权一案,现在正式开庭!”
全场人们马上顿起十二分的精神。
马上,主审法官又发话:“先由原告宣读起诉状。”
原告席上,尾田一雄的代理律师拿起几页纸,抑扬顿挫地读起来:
“我们日本九州洋行是日本九州照相材料株式会社在上海的代理人,现在授权起诉,秦朝海发明的所谓朝海牌照相纸,完全是剽窃了我日本九州照相材料株式会社所拥有的九州牌照相纸专利技术,他所谓的发明成功后,居然设立家庭作坊进行生产加工,将产品改头换面命名为朝海牌照相纸,并大量销售到市场上去大牟其利。更有甚者,被告还利用中国人所谓的‘爱国’狂热以及‘提倡国货,抵制日货’的反日潮流,趁机扩大生产,另外租借场地,开办所谓的‘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明目张胆进行生产。自从朝海牌照相纸投放市场后,特别是被告采用低价销售进行竞争的策略后,我九州牌照相纸的销量直线下降。因此,他的侵权行为,严重侵犯了日本九州照相材料株式会社的发明专利,极大损害了我日本九州洋行的经济利益。我方请求法庭予以对比鉴别,查明被告侵权事实。”
说到这里,他向法庭交上证据:从万方照相馆买走的三盒朝海牌照相纸,三筒日本九州牌照相纸。一个瘦高个子的庭丁走过来拿走他的证据,交到审理台递给主审法官,他翻了翻,继续倾听。
尾田的代理律师继续陈述道:“这是我们从万方照相馆搜集到的证据,即所谓的无光、半光和有光三种朝海牌照相纸,其反差性能也为一、二、三、四共四个型号,对比其与我九州牌照相纸可以发现,朝海牌照相纸技术标准同我方三种照相纸完全一致,由此足以证明,秦朝海所谓发明的朝海牌照相纸纯系抄袭之作,我方请求法庭判令被告秦朝海及其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立即停止侵权,并赔偿我行各项损失十万元。”
轮到秦朝海的代理律师俞天健发表辩护词了。只见他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尊敬的法官先生,原告的诉请完全是无稽之谈。原告提交法庭的这三筒从万方照相馆买来的照相纸,确实产自我的当事人秦朝海先生开办的‘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但该产品的生产技术却是秦朝海先生通过一年多的反复研究和试验最终发明成功的,与日本九州株式会社的九州牌照相纸的专利技术毫无关系。”
听到这里,旁听席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议论声,一些人在交头接耳,好像是在说这个律师辩得铿锵有力。罗同德、秦朝江一干家人也稍稍舒展了眉结。
俞天健拿着一叠纸站起来:“我方也可以向法庭提交证据,这是秦朝海先生在历时一年多的发明过程中亲笔写下的记录纸和草稿纸,试问原告,如果被告是抄袭你们的九州牌照相纸的专利技术,用得着这样辛苦吗?”
庭丁走过来,将他提交的证据拿去递给主审法官。
旁听席上又响起一阵“对,对,好,好”之类的赞许声。
“安静,安静!”法官大声制止。“原告抗辩。”
尾田一雄的代理律师低下肥硕的头,跟他嘀咕几下后,又站起来说道:“我方认为,被告是学化学的,这些记录纸和草稿纸完全有可能是其平时的随手涂鸦,根本不能作为被告发明照相纸事实的佐证。”
主审法官又道:“被告抗辩。”
俞天健随即发声:“我方对原告方的强词夺理表示遗憾。为了进一步证明朝海牌照相纸确实是我的当事人秦朝海先生独立自主发明成功的,我方可以提供人证,请法庭准许证人庄玉虹小姐出庭作证。”
“法庭准许,传人证庄玉虹到庭!”主审法官马上发出指令。
庭丁带上庄玉虹。一些新闻记者立即端起照相机,朝她“噗、噗”地一阵“狂轰乱炸”。
秦朝海从被告席上望去,但见玉虹黧黑的脸庞显得很憔悴,一双星星般的眼睛毫无光点,一件毛蓝布的旗袍中间位置被她肚中胎儿撑起一个浑圆,她虚弱地撑着大肚子,一步一挪,吃力地走到证人席站定。于是他在心里呼唤:“玉虹啊!我苦了你了,你为了帮我打这场官司当证人,已经离开我们秦家回到你租赁的三层阁都一个多月了,阿妈和阿嫂近在你咫尺,却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怀着孩子生活而无法照顾你;我天天晚上站在我家的晒台悬望你,你却为了当好证人,咬住牙关装作不认识我而关起窗门,玉虹啊玉虹,你知道吗?你我这‘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一个多月时光,我也受尽煎熬了呀!”秦朝海一个劲地盯着玉虹看,心中生起一股万分爱怜的情绪。
似有心灵感应似的,玉虹也朝被告席上的朝海投来坚定的一瞥,刹那间,似乎传递给他一种争取胜利的力量。
主审法官威严地关照庄玉虹:“证人,请你自报姓名和身份。”
玉虹镇静地点了点头:“我叫庄玉虹,苏州人,今年二十二岁,三年前从苏州来上海到英商电车公司当卖票员,现在已经辞职在家。我从苏州出来至今,一直租住在敏体尼荫路四十八弄二十一号的三层阁,是秦朝海的对面邻居。”
主审法官又说:“请你发表证词。”
“好的”,庄玉虹平视着主审法官,一双眼睛突然放出朗星般澄澈的光芒。“法官先生,由于从我租住的三层阁老虎窗与被告秦朝海家的晒台隔得很近,因此,作为邻居,我亲眼目睹被告在自家的晒台上和披屋里搞照相纸研究和发明,他老是在坛坛罐罐里调制化学药水,还倒来倒去的。我很奇怪,就曾经用手绢包了纸条偷偷丢过去问他在搞什么?他也回了纸条丢过来,说要发明照相纸。他说,在我们中国,充斥市场的照相纸都是外国货,贵得不得了,于是他产生了一个梦想,就是发明出照相纸,还要比外国照相纸便宜,让中国老百姓将自己的形象保存下来,留给子孙后代。后来他发明成功了,就在家里开办作坊,我亲眼看到他到晒台披屋配制照相涂剂。所以,我愿意证明,朝海牌照相纸确实是秦朝海先生发明的。我的证词作完了,谢谢法官先生!”
主审法官发问:“证人,你看见被告秦朝海在自家的晒台上和披屋里搞照相纸研究和发明,前后有多长时间?”
庄玉虹坦然地回答:“从我一住进二十一号的三层阁起,我就看见秦朝海在晒台上搞研究发明了,之前我没住进去我就不知道了。从我看见他在搞研究发明,到他搞成功开作坊,这中间总有七八个月吧。”
被告席上,秦朝海的代理律师俞天健会心笑了一下,因为庄玉虹陈述的时间概念与他刚才有关秦朝海“历时一年多的发明过程”的陈述完全吻合。
“等一等,法官先生,我方有异议!”庭上突然响起尾田一雄代理律师的声音。
众人定睛看时,只见尾田一雄的代理律师一脸凶悍。
主审法官说:“准许原告发表意见。”
“我方对证人身份的有效性表示质疑,因为证人是被告秦朝海的老婆,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秦朝海的,鉴于证人与被告是夫妻关系,因此,证人的证言没有效力!”
“我方反对!”俞天健立即站起来反驳,“法官先生,我的当事人秦朝海先生至今尚未婚配,作为被告,他与证人的关系就是邻居关系,至于证人怀孕,与本案无关,如果原告代理人坚持刚才的指认,我方提请法庭要求原告方提供证据证明。”
原告律师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法官见状,便拿起木槌“咚”地敲了一下宣布休庭。
法庭门口,旁听的记者们和一些照相业同业公会成员们已经出来,他们等秦朝海和俞天健一出来就围上前去。人们把他们看作是“抵制日货”的爱国英雄,纷纷鼓励他们将这场官司打下去,争取打赢,为中国人争一口气,让东洋赤佬坍一趟台。张越超和秦朝海的家人反而被挤在圈子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