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念祖一听,竟马上站起身,持雪茄烟的手指了指房门:“是吗?朝海来了吗?快请,快请!”
“好!”秦朝江大喜过望,转身就下楼去叫二弟朝海了。
秦朝海在阿哥秦朝江的陪同下,走进钱念祖的办公室。钱就主动过来迎接,还跟他热情握手:
“朝海啊!欢迎你啊!坐,坐,快坐!”
“谢谢钱副总!”秦朝海在会客区一张皮沙发半欠着身子坐下来。
哥哥秦朝江则帮钱念祖给二弟泡了一杯茶,同时,也把钱念祖大班桌上的茶杯加满水,端到钱面前的茶几上。
钱念祖刚才的雪茄已经吸完,改点了一支英国产的“茄力克”香烟,吸了一口,才问秦朝海:“朝海啊!我上次主持了你作坊的开业仪式,至今记忆犹新,怎么样,一向来发展得还不错吧?”
“托您的福,发展得还不错!”秦朝海笑着对钱念祖说。“感谢您百忙之中应邀前来主持我们作坊的正式开业仪式。我们开业以后,大家同心戮力,作坊生产情况不错,朝海牌照相纸也受市场欢迎。”
钱念祖掸去一截烟灰,笑道:“这就好,这就好!”
秦朝海见顶头上司心情不错,自己刚才又获他提拔,便壮起胆子,直接出面说出二弟今天的来意:“钱副总,我二弟今天来是要向您贷点款的。朝海,你说说吧?”
秦朝海便接嘴道:“好的!阿哥。”
他又转向钱念祖道:“钱副总,敝社正式开业前,就租房子办作坊、还到宁波家乡招了工人,又买进许多原材料,正式开业以后,又开足马力,生产了两个多月,货发出去了,但由于客户大多是中小照相馆,拖欠我货款的多,回款比较慢,使敝社流动资金发生困难了;另外,现在市面上‘抵制日货,提倡国货’,正好是我们国货生产商大发展的好机会,所以我又想抓住这个机会扩大产量,今天我来,是想请钱副总一践前诺,贷点款给敝社。”
钱念祖静静地听完,却没有像先前的热情了,反而用略显冷淡的态度说:
“不错,年轻人有勇气,有闯劲,又碰着现在提倡国货的好时候。但是我好像听说,你的发明同外国厂商有点知识产权纠纷吧?好像是说,你发明的照相纸,抄袭了人家日本货,还有,你的产品质量好像也不够稳定。贷款嘛,我看还是等一段时间,再看看吧,啊?”
刚才还浑身充满暖意的秦朝江,好像一下掉进冰窖里。他不知道坐在他边上的二弟是什么感觉,反正他自己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其实,秦朝江有所不知的是,首先,钱念祖自从主持了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正式开业仪式后,就开始暗中观察它的成长,所以,万方照相馆发生日商威胁事件,他马上就有耳闻了,其次,他要利用秦朝江擅自领阿弟来贷款这件事敲打他一下,你秦朝江刚刚提拔,就没大没小不知轻重,马上利用起上司来了。他觉得,要驾驭好下司,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好,特别是刚刚启用一个下属的时候,更要板起面孔好好观察一番,决不能过快放下身段,导致下司放任所为。另外,他还在观察现在的社会形势,看来日本人已在中国炙手可热,到处横行,自己做为一个大银行的负责人,还是避一下嫌为好,免得惹上中日纠纷的麻烦。再说了,一个家族式作坊,又是刚刚起步,前景很难预测呀!钱怎么好乱贷下去呢?
倒是秦朝海气恼了,说道:“钱副总,贷款再等一段时间没关系,但我的发明是真实存在的事实,决不是什么‘抄袭了人家日本货’,不是连您本人都在敝社开业仪式上公开说了吗?说我发明了我国第一张照相纸,打破了清末以来我国感光材料市场被外国货垄断的局面,您肯定过我发明的话,难道忘了吗?”
朝江知道二弟倔强,怕再说下去不好收场,便赶紧拉起阿弟:“朝海,钱副总日理万机,很忙,我们还是先告辞了吧?”
秦朝海只好忍住气,尽量礼貌地向钱念祖道了别,跟着哥哥秦朝江下到一楼。
在大门口,秦朝海还在生气。他对哥哥说,钱副总钱不贷就不贷好了,我的照相纸之所以敢名曰“朝海牌”,当然是我秦朝海发明的了,怎么会与外国厂商有知识产权纠纷呢?难道说我是偷了人家外国人的技术?假使要偷,我也用不着花掉一年时间了!
不过,他对今天来正好撞上阿哥获提拔任用还是满高兴的,说他的美国留学生这块金字招牌,终于开始放光了。
秦朝江还要上班,秦朝海既然贷不到款子只能先回家了。
仅仅过了半个月,秦朝海突然收到了一份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邮件——一只落款为“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的大信封。
当时,邮差骑着脚踏车到敏体尼荫路“明德里”秦家后门,冲着灶披间窗口高喊一声:“秦朝海,敲图章!”是庄玉虹大着肚子闻声从楼上跑下来代为签收的。母亲秦门罗氏和嫂嫂何晶涵听玉虹说是法院寄来的物事,都紧张害怕起来。
傍晚,,秦朝海一回来,三个女人便催着他拆开看看是怎么回事。秦朝海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张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传票,再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上海的日本九州洋行大班尾田一雄向该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起诉秦朝海及其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剽窃日本九州照相材料株式会社拥有的“九州”牌照相纸的技术专利,他作为该产品在上海的唯一经销商,要求秦朝海及其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停止侵权,并赔偿经济损失十万元。
“十万元”啊!他秦朝海及秦家老小身家性命全部赔了也不够哇!于是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一瞬,他突然回想起,两个礼拜前在金城银行要贷款,钱念祖副总经理就提到他有知识产权纠纷。当时他虽然据实力争了,但心中还是奇怪过,他钱念祖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灵通呢?师父张越超的万方照相馆遭到日本浪人挑衅和日商威胁,怎么就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况且,眼前来告自己的,正是上门警告师父的那个日本商人尾田一雄呀!看来,这个东洋赤佬要跟自己来真的了。
在得知二儿子朝海被日本人告上法院后,母亲秦门罗氏就不住地发抖:
“阿拉屋里咋会就碰着官司了呢?侬阿爸做了廿八年生意也没碰着过一桩呀!”
她觉得,这不仅是一桩秦家门从未遇见过的事情,而且最可怕的还是日本人告了儿子。大媳妇何晶涵和准媳妇庄玉虹不住地劝慰她也没用,她还是吓得骨骨抖。小儿子秦朝河还躺在客堂间将息身体,晶涵只好叫玉虹照顾婆婆,自己一路跑到南市老城厢小南门,去请娘舅罗同德过来。
秦朝海把法院传票拿去给阿弟秦朝河看了,他好像什么深仇大恨一下子被引发了:
“这个东洋赤佬真敢瞎三话四啊!明明是你熬尽苦胆,一年足不出户发明的物事,怎么就被他指控为偷了他‘九州’牌照相纸技术了呢?现在日本人在上海滩上也太强凶霸道了!二阿哥你勿要怕,到时候我陪你一道上法庭,为你作证,‘朝海’牌照相纸就是你在自己家的晒台上研究发明的!”
秦朝海却摇摇头:“没用的,朝河,你是我的阿弟,法律上讲来算我被告的直系亲属,你的证明恐怕没有法律效力。”
“这哪能办了,难道甘愿去赔日本人十万洋钿?”秦朝河握拳重重击了一下床沿。
母亲秦门罗氏在灶披间听到小儿子大呼小叫的声音,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喃喃地说:“朝河啊!侬身体还没全好,就少讲两句吧,侬一讲我心更加跳煞了!”
那天晚上,秦朝江比平时迟下班,他一回到家里。二弟秦朝海就给他看了那张法院传票。朝江看了倒镇定。他说,在美国,民间有纠纷走法律途径是很普遍的事情,因为司法裁判就是代表国家的裁判,国家判了,原、被告双方必须服从。当然了,由于法院的判决是代表国家的裁判,所以成本代价都很高,一般人是尽量不去走法律途径的。
不到一会儿,娘舅罗同德也被何晶涵请到了。朝江兄弟三人就跟他聚在客堂间里商量如何应对尾田一雄官司的事情。
朝江说:“既然现在尾田一雄告到法院寻你事情,那就不要怕,你怕也没用,就陪他走下去好了,再讲,从他的诉讼案由看来,他根本就是歪人曲道理,讲你偷他九州牌照相纸的技术专利,他有事实依据吗?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体嘛!我们大家都看见,你是通过一年多的苦心研究,才发明出来的。”
娘舅毕竟老到,他看了法院传票后,对朝海说:“侬要应付官司,先了解清爽对手的底细,老话讲,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秦朝海告诉娘舅罗同德:“这个尾田一雄,老早就盯牢我了,三个月前头,我师傅就来讲,尾田发现他的九州牌照相纸销量直线下降,就寻了白相人打听原因,一口咬牢是我的照相纸抢了他的销路,他还查出是我师父在幕后帮我做推手,就带了人还摸出手枪,到我师父店里威胁了一场,临走前,还特意买走我三只型号的朝海牌照相纸。不过,关于这个尾田的具体情况,我倒是还了解不多。”
“现在这个日本人告到法院了,侬就再去寻师傅打听打听伊的情况嘛!”
罗同德还安慰姐姐秦门罗氏,说毕竟打官司又不是打仗,日本人提出的要求也只是赔钞票,又是不是要捉人杀人。他还说,事体来了,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别的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