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于顺当了总要平地起个波澜。
那天,秦朝海正在方浜路侯家弄作坊的配料间配制感光涂剂,突然一个工人来敲门,急促地操宁波话叫道:
“二先生,二先生,小先生被人家打坏了!”
秦朝海闻讯赶紧停下手上生活,出去一看,门口停着一部黄包车,上面软软靠坐着阿弟秦朝河,他眼睛紧紧闭着,面部鼻青脸肿的,毛葛布长衫的领口也被扯开,但他双手却紧紧抱着胸前的一只公文包。五六个工人围在一边看,不知怎么办才好。
朝海趋前,撩起阿弟的长衫一看,身上满是红一块、青一块的伤痕,便问秦朝河:“怎么一回事?”
秦朝河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没发出言语。
倒是那车夫操着苏憋话说开了:“我拉着车子,经过霞飞路上的生生照相馆门口,被里厢跑出来的一个店员拦牢,讲那块有个客户被人家打坏了,叫我送回家去。”
秦朝海马上对他说:“我坐上来,你再辛苦一趟,马上去医院,到了以后车钱一道付给你!”
没想到车上的秦朝河却发出微弱的声音:“二阿哥,我不要去医院!我只要上去休息休息,吃点水,会好的。”
秦朝海说:“还是先去医院吧!”
“不,我只想上去休息一下。”
于是,秦朝海就叫两个工人,一个扛肩一个抬脚,把秦朝河被抬到楼上他和秦朝河的办公室沙发上躺下,然后打发他们下去继续做生活。
他去倒了一杯热开水,拼上自己茶杯里的冷茶水,轻轻扶起阿弟喂他喝;又倒了一脸盆热水,给阿弟轻轻擦洗一番。良久,阿弟秦朝河才感觉好多了,一直痛苦紧闭的眼睛也睁开了。
秦朝海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脸又痛苦起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大照片递给二哥,说都是它引起的。
朝海接过一看,马上认出来,这张大照片是用他的朝海牌照相纸印放的,照片的最上端印了一行白字:民国十九年震旦大学应届毕业生合影,影中人是密密麻麻的男女青年学子,全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看到“震旦大学”的字样,秦朝海的心不由“咯噔”跳了一下,震旦大学不是自己母校吗?阿弟被打怎么会与震旦大学搭界?再问他,他痛苦地说出了原委:
“今天上午,我去霞飞路英士路口(今淡水路)的生生照相馆去送货,一踏进店堂,就看见有两个年轻人在跟店老板吵架。店老板一看见我进来,就讲‘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朝海牌照相纸的小老板来了,两位应该向他讨板帐。我问他什么事情?这两个年轻人就朝我讲,前两天,他们把一张震旦大学毕业生的合影照底片拿来印放,生意很大的,一张底片要印二百五十张照片,全部放成二十寸大小的,没想到今天来取货,发现都被这爿店里印坏了,张张照片都是糊里达拉的,这种照片哪能发给毕业生留纪念呢?于是,我就跟他们拿过来一看,果然都不甚清晰,毕业照上人头多,前两排人的脸孔还大概看得出,后两三排的人脸就难辨其貌了。我再问店老板,是怎么印的?他说,他们送进来的底片就不清爽,有点糊的。那两个年轻人一听火了,讲我们学校的魏帮办亲自督工拍出来的照片会不清爽啊?人家是老资格的摄影家了,他为了扶持国货,抵制日货,还特地关照我们,叫照相馆要用‘朝海牌照相纸’印放,你再乱说我们送来的底片不清爽,当心阿拉敲掉侬的柜台!店老板一听吓坏了,就指着我,推到我身上,说朝海牌照相纸的小老板来了,这批照片我就是用他的照相纸做的,照片糊,找他说。那两个年轻人马上就揪住我,讲要我赔。我讲,事情责任总要弄弄请爽再好确定叫谁赔。没想到,我话也没讲光,其中一个年轻人就一记耳光朝我打过来了,还有一个也朝我面孔打了一拳,接下去,他们两人就对我大打出手,看我被打倒了地上,还讲,‘想给你国货照相纸做一票生意,想不到你还不识抬举!我们等侬赔出来!’他们又踢了我两脚,这才扬长而去。”
秦朝海一听,有点明白了,这事可能是魏亚飞一手策划好冲着他来的。他便对朝河说:“这事我有数了,事情不是对你来的,是对我来的,只是让你为我吃亏了!”
秦朝河不解:“二阿哥,怎么啦?”
秦朝海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怀疑跟阿弟说了:“你还记得吗?你我跟娘舅去老城隍庙湖心亭吃‘讲茶’,‘和茶’调好吃掉后,魏亚飞叫我留一留,他当时提出要同我合股做照相纸,我当场回绝了,他就讲,‘侬甜面酱勿吃,我会叫你吃辣火酱!’这次的事情,就是他给我吃的‘辣火酱’!”
秦朝河听了恍然大悟:“怪不得!在生生照相馆,老板讲,这两个年轻人拿来的底片就有点糊,但还强调,为了支持‘国货’,一定要用朝海牌照相纸印放,这样印出来的糊照片,就可以怪在我们头上了,噢——我明白了,看样子这桩事情是魏亚飞有意摆布的。”
“有意摆布也好,无意摆布也好,反正魏亚飞是针对我来的,同你没关系。”
“你现在同我还分得开啊?尽管这桩事体是针对你来的,但我现在在外头跑,就是代表你的朝海牌照相纸呀!”
秦朝海听了感动了,阿弟挨了打,还毫不埋怨自己,于是便安慰他:
“朝河,你好好交休息,恢复身体,这桩事情我来处理。”
秦朝海叫小弟再躺一会,稍微吃得消些了,让工人再去叫一部黄包车来,拉他回敏体尼荫路的“明德里”家中去换换衣裳,继续将息。
秦朝河又喝了点水,躺下说,好。
当天晚上,秦朝海乘有轨电车到北四川路万方照相馆,找师父张越超商量。
张越超听了朝河挨打的事情原委,说这桩事体肯定是魏亚飞报复侬不肯给伊入股,很明显,这一两年,国货大行其道,侬发明成功照相纸,正好符合市面上的消费潮流,虽然侬的“朝海牌”质量同英国货、美国货比,还有不小的差距,但是同东洋人的“九州牌”比,质量差不大多,加上现在老百姓普遍抵制日货,所以侬只要生产得出,今后生意肯定好,魏亚飞看出侬朝海牌照相纸的前途,就想吃侬一块肉了!
秦朝海捏紧右手成个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右大腿说:“我不会让他吃的!”
“侬不给伊吃,伊就来弄送侬了,”张越超点起一根香烟指指柜台上摊着的毕业照。“,这张照片,是在震旦大学校园里拍的,既然是魏亚飞督工拍,这就可以肯定,伊是请了照相馆的摄影师搬了摄影车去现场拍下来的,摄影车加上专业摄影师拍下来的底片,哪能会得糊呢?再讲,照相馆的师傅既然出场了,一般讲来,都会拿回去冲出底片的,而底片冲出来,却又是拿给另外一爿照相馆印放二百五十来张,哪个照相馆会这样憨?到现场拍下底片勿印照片,印二百多张这么大的生意给人家做?拿到另外照相馆印这批照片,还特别关照要用朝海牌照相纸,这一情一节,勿是魏亚飞精心设计好来弄送侬,又好作别的啥个解释呢?”
秦朝海听了,觉得有点道理,但又有点不解:
“师父,我倒还有点弄不懂,二百五十张照片来,又是要发给这么多学生子的呀,大家好勿容易集中起来拍张集体照,魏亚飞哪能敢对这么多的学生做手脚,发给他们糊里达拉的照片呢?”
张越超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道:“这点侬还看勿出来啊?魏亚飞坏就坏在这里。拍毕业生集体照嘛,伊作为震旦大学校董会的帮办当然好管这桩事体。伊为了不得罪大家,又要借这个机会弄送侬,肯定是叫来现场拍照的照相馆又拍照片又印放二百五十张照片,然后因为自己这漂生意大,事先又要挟这爿照相馆当场拍出两张底片,一张清爽一张糊,清爽的那张,照印照放发给学生子了,糊涂的那张,特地拿到生生照相馆印放,还指定要用侬的照相纸,这说明,魏亚飞是有意要弄出事体来,好对侬发难呀!”
秦朝海这下全明白了!自己起先就怀疑这件事是魏亚飞给自己吃的“辣火酱”,现在经师父一分析,完全是这么回事。但下一步怎么办?他本来想同师父再商量下去的,但一看他那十三岁的女儿张素梅已经在店堂一角打起瞌睡来,便只好告辞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