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魏亚飞用檀香木折扇朝面前的小圆桌狠狠敲了一记。
“好了，勿要乱吵相骂了！”魏亚飞满面怒容，“我今朝是来帮大家调解纠纷的，勿是来听吵相骂的，要吵，大家下去到九曲桥上去吵个够！”
见众人被镇住果然不响了，魏亚飞便松开怒容，转向罗同德问道：“罗医师，侬刚刚讲到金树松送来一张四千块银票，这四千块的意思伊信上讲起吗？”
罗同德答道：“其信上讲起的，其讲两千块是偿还儒本姐夫生前投到其店里的股份本金，一千块算是伊付的股息，还有一千块算伊祝贺朝江考进银行、朝海成功发明照相纸的贺金。”
“原来如此。好，看看曹老板、吴老板有啥要讲的？”魏亚飞转向曹、吴二人。
曹国卿呷了一口茶，大概是要压一压火气，润一润喉咙，这才操开一口宁波腔说道：
“今朝子魏先生代表杜月笙先生出场满好，国卿对魏先生表示感谢！看到同德老弟搭朝海、朝河两个世侄到场也满高兴，特别是刚刚听同德讲，秦家老大朝江考进银行，老二朝海成功发明了照相纸，心里更高兴了！至于今朝子要调解的事体，既然树松有信，又出了钞票，那末股份的事体多讲也没意思了，我也就按树松的标准做好了。我只声明一句，我同秦儒本确实在我儿子金章同其女儿朝云还没出生之前订过娃娃亲，但小人大了其自家会有主意，金章去退婚，根本勿是我做大人的赖婚勿赖婚，也没想到朝云会想勿开寻死路，这让我满痛心！想到朝云活的辰光毕竟同金章好过，我做长辈的也勿能铁石心肠，这样吧，我就在树松的标准上多出一千块，这一千算我为朝云不幸去世送秦家的慰问金。”
魏亚飞追问一句：“那末侬的意思是一共出五千块了？”
“是的！”
吴士贤见曹国卿说了，知道他也要说几句的，于是就不等魏亚飞点名，就顾自说了。
“我的意思同我亲家国卿一样，多讲也就勿讲了，就也想声明一下我女儿吴雅芬同秦家老二朝海的事体。其实两个人小辰光就认得，但是谈恋爱也就是前几年的事体，也一直没啥的婚约之类的东西，两家大人也没提亲订婚，秦儒本老板过世后，两个人没同阿拉大人讲起就去拍了一张照片，算是啥的订婚照，这种没爹娘同意、没亲朋见证的订婚咋好算数？再讲，我听阿拉囡讲，拍照之前，两个人先在城隍庙算过命，算出阿拉囡将来的丈夫勿是秦朝海，所以后来慢慢交就勿来往了，所以桥归桥路归路，这桩事体真的勿关我做大人啥事体。刚刚亲家讲出五千块的数字，我也同意出五千，我毕竟同秦家同乡朋友一场，希望好走好散。”
魏亚飞见调解成功，往茶几放下檀香木折扇，拍了几下手：
“想不到大家这么给亚飞面子，好，好！今朝大家讲穿了，算是彻底了断互相之间的恩恩怨怨了，秦家一方，从此与曹老板、吴老板井水不犯河水。曹老板、吴老板一方，今后也不欠秦家啥物事了。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毕竟是同乡，今后高兴来往就来往，不高兴来往就各管各忙自己，大家看看，这番意思哪能啊？”
众人皆点头。魏亚飞见了更高兴了：“今朝的茶钱就算亚飞做东了。”他放开喉咙高叫，“堂倌——”
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小堂倌应声上楼。
魏亚飞吩咐道：“调和茶！”
“好的。”小堂倌应道，转身又下楼去。
少顷，小堂倌与一个身穿短褂长裤的老伙计上来，小堂倌双手端着一张盘子，上有三把白瓷茶壶和八只小茶盏，老伙计只是右手拎着一把铜吊。他们到得魏亚飞他们面前，放下茶壶和铜吊，合力先搬走小圆桌，搬来一张八仙桌放定。然后，小堂倌先把八只小茶盏一一分派给魏亚飞和他那两个手下以及罗同德、曹国卿、吴士贤、秦朝海、秦朝河，再将三把茶壶呈品字形放置在八仙桌中间。老伙计上前，当着众人面，先掀开一只茶壶的盖头，双手捧起茶壶展示一圈，说了一声：
“这是安徽的祁门红茶叶！”
老伙计说罢放下，又掀开一只茶壶，同样双手捧起展示一圈：
“里面是西湖龙井绿茶叶！”
他说好放下，又掀开第三把茶壶捧起展示一圈，众人看去，壶里却是空空如也。
这时，老伙计也不多话，他拎起铜吊，将两把红、绿茶叶的茶壶各倒进半茶壶开水，待茶壶里红、绿茶叶各自涨开，他半壶轻摇一摇，再半壶轻摇一摇，然后双手左右开弓，各拿半壶红、绿茶水，同时注入第三把空茶壶内，只见他手中茶壶口子流出的茶水，先是“汩、汩”，再是“沥、沥”，直到完全倒干他再停手。众人看时，两个半壶的红、绿茶水，却是正好注满那把空空的白瓷茶壶，不浅也不溢。这时，他才双手捧起那把新注满的茶壶，朝魏亚飞面前一放，拱手道：
“魏先生，‘和茶’调好了！”
“好！”
魏亚飞叫了一声，手持檀香木扇一挥，打发堂倌伙计下去，然后大模大样地站起来，指着那把注满红、绿茶水混在一起的白瓷茶壶说道：
“大家亲眼看见了噢！两个半壶茶水倒进一只茶壶，勿满出来也勿浅下去，刚刚正好，这表示亚飞今朝调解得正好到分量，大家勿吃亏！”
接着，他又放下扇子，亲自给每人斟下一盏茶水，顾自先捏起一盏道：
“大家吃下‘和茶’，从此握手言和——”
他首先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罗同德也拿起茶盏“唆”地吞下喉咙。秦朝海、秦朝河兄弟俩见娘舅如此，也都吞茶入喉。
曹国卿、吴士贤则分三口喝下“和茶”。
曹国卿放下茶盏，朝魏亚飞一拱手说“谢谢魏先生，国卿先告辞”。他又朝罗同德一拱手：“同德老弟，钞票等一息会送达。”就站起要走。
吴士贤见状，赶紧起身道一声：“士贤也告辞了！”
两人便作一道下楼而去。
罗同德也想带着两个外甥说“告辞”，但魏亚飞却叫了一声：“罗医师请便，朝海同学请留步。”
秦朝海闻声一怔，看了魏亚飞一眼，便请娘舅和阿弟先回去，自己且又坐下。
魏亚飞让他两名手下去逛城隍庙，说是要单独与“老朋友”谈谈“别言离语”。他请秦朝海移步，到靠花格长窗的位置坐下。
坐在这里凭窗下探，那荷叶田田、荷花如拳的荷花池，还有那永远人流如织的九曲桥，全都一览无余；池中荷风“呼呼”地吹来，一股清香直入心脾。然而，秦朝海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一股腌臜之气不断涌上胸中。
魏亚飞又叫来小堂倌，吩咐重泡两杯碧螺春来。秦朝海一直屏着不响，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待小堂倌端上茶和一把热水瓶后，魏亚飞才展开檀香木折扇，开口说道：
“朝海啊，真是太湖里行船，侬搭我还是有碰头的一天，侬看，侬屋里的事体今朝还是要我出来摆平。”
秦朝海没好气地说：“谢谢你，魏老师！”他把“魏老师”三个字叫得特别响。
魏亚飞似乎没听出他的气音，反而开心地说：“朝海啊，既然侬还尊我为师，就说明侬还念着你我震旦大学的旧情。反正事过境迁了，我今朝可以同侬打开天窗说说亮话了。”
“你有什么亮话要讲呢？”秦朝海问。
“哈，哈，哈——”魏亚飞大笑一阵，忽然很神秘地低下头凑近秦朝海。秦朝海轻蔑地笑了笑：“我从一开始就猜到是你所为，否则，你为啥两次带人给我吃生活呢！”
魏亚飞“哈哈”一笑，扇了几下檀香木扇：“哎呀！这也是侬太勿识相了嘛！侬去想，我是校董会的帮办，勿管哪能，在学生子面前终归算老师吧？这点面子我总还是要撑的，所以我爷老头子通过学监先生来抹平这件事，正好侬有一只‘莱卡’照相机。啥人晓得侬不灵笨，脾气犟，勿服贴，事体越弄越大，害得侬自己大学读勿上去，屋里又出了一连串事体，朝海啊！对侬的不幸遭遇和损失，我表示抱歉……”
“啪！”听到这里，秦朝海不由拍了一下茶几打断了对方。可能怕是失态之举惊动了其他茶客，他马上抬头转了一圈，发现人家照样谈笑风生，这才明白周边谈笑的声浪足以盖过那下拍打的声响。于是，他又激动地责问：
“抱歉？你就用一声抱歉好抵消你的作孽了？”
“朝海，侬勿要激动！现在我搭侬是梁山英雄好汉——勿打勿相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刚刚帮侬摆平秦家的两只冤家，接下去嘛……”
“接下去哪能？”
魏亚飞诡谲地笑了笑。
“侬讲呀！”
秦朝海气愤难平。
“接下去我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要帮侬这个学生喽！刚刚听侬娘舅讲，侬发明了照相纸？”
“你要讲什么赶快讲，我还有事情。”
魏亚飞却笃悠悠地点上一支“茄力克”香烟，开腔道：
“朝海啊，我晓得侬现在住弄堂石库门房子，发明成功，要开作坊，侬现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兜不转，资金上嘛，也肯定紧张得七一截八一接的，所以呢，我想帮侬一把，让侬的作坊就开到昼锦路我家里来，反正原来就是侬秦府的老房子，侬都熟悉，我可以拿整座后天井的房子都给侬开作坊，资金上嘛，我也可以出一点，阿拉同侬就算股份合作，我的场地、资金都算投入侬照相纸作坊里的股份。”
秦朝海不解：“魏老师为啥青睐朝海做照相纸的小作坊？”
“因为我也爱国，想支持国货生产嘛！我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当然也想支持国货发展。侬去想，当年吴蕴初要同日本人的味之素别苗头，发明出来味精，假使伊没张崇新酱园店老板张逸云投的五万元股份，伊哪能把发明成果变产品，又哪能同日本赤佬的味之素展开市场竞争……”
魏亚飞留下喝茶的意思完全明白了，秦朝海没等他说完就站起身，朝他一拱手：
“我还是开头那句话，谢谢你，魏老师！”
说罢，他就“腾腾腾”地下楼而去。
背后，魏亚飞大声叫道：
“秦朝海，侬甜面酱勿吃，我会叫侬吃吃辣火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