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拉着庄玉虹,去向娘舅罗同德、师父张越超通报自己照相纸发明成功的讯息。
当天晚上,吃过夜饭,饭碗洗掉,母亲秦门罗氏就把秦朝江、秦朝海、秦朝河三兄弟和何晶涵、庄玉虹两个女人,叫进自己睡的亭子间。然后,她当着大家的面,问秦朝海:
“朝海啊,侬的发明成功了,下一步准备咋弄弄?”
秦朝海几乎想也没想,就对母亲说:“姆妈,下一步我准备开一间照相纸作坊,把我这发明成果定型变成产品。今天我和玉虹去看娘舅,他的想法也是叫我先开作坊,还赞助了我一千大洋。他说,先利用家里的房子做工场,小打小闹,这样子本钱轻,起步稳,争取市场承认我的产品,再慢慢交做大,办工厂。”
秦朝江才到金城银行上了半天班,却以银行家的口吻问二弟:“开作坊,本钱再轻,起步再稳,终归还是需要资金的,你现在除了娘舅赞助的一千元,资金问题怎么解决?”
秦门罗氏听了,便一阵叮令哐啷,打开自己床头的那只福建漆器首饰箱,取出一张银行本票,向众人抖了抖:
“这是阿爸埋在地底下头的救急银洋钿,还了债、清了‘永大桐油行’的盘,现在还剩三千块,今朝我做娘的作主了,这笔钞票,就交给朝海办照相纸作坊当本钿了!”
秦朝江、秦朝海、秦朝河“咚”地一起跪下。表示听凭姆妈作主。
秦门罗氏又对何晶涵和庄玉虹说:“侬两家头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两个女人一起点头道。
秦门罗氏便把银行本票朝秦朝海一伸:“朝海,拿去!”
秦朝海用膝盖当脚,朝母亲移动过去,接过本票,说道:“姆妈,您把家底都挖出来交给我了,我一定要对得起我们家的这笔活命钱,不负您的希望,不负阿哥阿弟的支持!”
“好了,家底也光了,今后,阿拉一家人家的生计,就要靠朝江银行里一点点工资了!”
秦朝江依然跪着,说:“朝江一定努力养家!”
“都站起来吧!”秦门罗氏道。
三兄弟便都站起来了。
秦门罗氏又道:“我还是宁波人的这句闲话:‘娘舅大石头,讲话独句头’,其叫朝海用阿拉屋里厢的房子办作坊,我看朝河今朝就搬到我这间亭子间来搭只小床困觉,客堂间腾出来当工场间,再连晒台和披屋,朝海,侬看办个照相纸作坊够了吗?”
秦朝海连声道:“够了,够了!”
秦门罗氏对着墙上先夫秦儒本的遗像,喃喃地说道:“朝江爹啊,真是侬显灵了,老大考进了银行,老二发明了照相纸,秦家翻梢有望头啦!”
秦朝江坐到阿妈边上,扶住她的胳臂,说:“姆妈,你放宽心吧,我们家里今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的。是的!”秦门罗氏又对老二秦朝海说。“侬要开作坊做老板,今后还是要记牢阿爸的四句话十六个字!”
秦朝海对着墙上阿爸秦儒本的遗像,刷地又跪下,大声说道:阿爸的四句话十六个字是,“待人以诚,处事以勤,算计以细,交易以公。阿爸,朝海记进心里了。”
秦家这所弄堂石库门小房子,一下热闹起来了。
秦朝海指挥四个搬运工,将楼下客堂里的家具,能塞到楼上房间的塞到楼上房间,塞不下的,只好送到旧货行卖了。
他还请来一个木匠,在客堂间摆开工场,把阿哥朝江用工钱换来的那批装过澳洲咸肉的红松箱,抽出几块板来,做了一张工作台,还做了两只壁橱,楼下钉一只,用以摆放照相涂剂;楼上披屋里一只,用以摆放配制照相涂剂的化学药品。
秦朝江从金城银行下班回来,见那批红松板还有许多,堆在客堂碍手碍脚,便劝二弟秦朝海将它们都处理了。但朝海却不嫌其挤,主张依然堆放客堂间。他对阿哥讲,说不定有朝一日这些料作可以用来制作我的土设备呢!
上海初夏的太阳已经开始毒了,秦朝海却满大街地跑东跑西,采购做照相纸涂剂的各种原料:什么来苏尔、兀奴尼、无水亚硫酸钠、无水碳酸钠,什么溴化钾、冰醋酸、大苏打,等等。买来后,他都小心翼翼地一一搬上楼,贮存入橱。这些化学用品有的毒性很重,如溴化钾,人碰到皮肤就会腐蚀溃烂。秦朝海想起了妹妹朝云的惨死,再也不敢在晒台地上乱放了,他买来两把挂锁,楼下照相涂剂壁橱一把,楼上披屋化学药品橱一把,做到用好即锁。
在选用照相原纸的问题上,秦朝海再三试验。因为纸张涂上化学涂剂,大多会变形,不是尺寸缩小了,就是纸张皱了。经他试验下来,证明还是“华丽”牌铜版纸比较靠得牢。于是,他决定还是用“华丽”纸,这样,他发明的照相纸基本原材料都用国货,自己产品的“国货”标签就会更突显。
“华丽”牌铜版纸需要量大,秦朝海便专程去杨树浦路上的宝源造纸厂,求见董事长刘柏森。
他是怀着景仰之心去求见刘柏森的。因为他早就知道,那刘柏生本人就是一部传奇。
刘柏森是江苏武进人,年轻时在上海外国人的洋行供职,后来做过军火、煤炭和股票生意,终于发财。三十六岁那年,他进军实业界,与人合资办过香烟公司、轮船码头和纱、布、丝、麻企业。到了民国九年,他已经经营起五家棉纺厂和两家造纸厂。但没想到,民国十二年,他的造纸厂发生火灾,连造纸机和纸浆楼全部焚毁,损失惨重,但他却跌而不倒,果断卖掉所有的棉纺厂,集中精力,继续经营造纸厂。他引进英国超级轧光机,延请专家试制生产六十至一百二十磅规格的道林纸,并改变配方,降低成本,调整售价,将产品直接售给用户。由于国人提倡国货,他的造纸厂得到商务印书馆等用纸大户的支持,业务日益好转。
秦朝海是特地雇了一辆祥生出租汽车前往求见的,车子开到杨树浦路宝源造纸厂门口,他下车抬头一看,面前赫然挂着厂牌名曰“天章造纸厂”,他奇怪了,一问门房,方知前年也就是民国十五年,刘柏森将他的两家造纸厂宝源造纸东厂和西厂改组,统一更名为天章纸厂了。
那刘柏森虽然工厂开得野豁豁,但自己的办公室倒是陈设简单,写字台不大,也不设沙发,也没有另外开设会客室,他就在办公室里摆了几把滕交椅,用以招待客人来访。
刘柏森今年五十九岁了,还在亲历亲为。他听门房说有个年轻人求见,要来买纸当原料,既然是客户找上门,哪有不见之理?于是,这个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大老板,亲自接待小青年。乍一见,秦朝海对刘柏森一口一声“老前辈”地叫。刘却不知对方来路。秦朝海只好说起“桐油大王”秦儒本就是家父。刘柏森因为办过轮船码头,知道黄浦江上的木头船用的桐油,基本出自秦儒本的“永大”,于是就知道面前这个长着一副玉树临风般身材的年轻人来历了。问起“令尊大人”近况如何,秦朝海便黯然相告,家父已于前年不幸病逝了。
刘柏森一听,惊道:“你阿爸怎么就没有了呢?我记得他比我还小了六七岁呀!”
“家父殁年五十二岁!”秦朝海一脸悲戚。
“可惜了,可惜了!”刘柏森叹道。
“是的,不过家父去世、秦家猝败之后,倒也促进朝海奋发,申请大学肄业,半年足不出户、潜心研究发明,终于发明出中国第一张照相纸,如今准备利用自家房子开办作坊,生产自己的发明成果。”
“好!好!你的年纪跟我儿子辈差不多大,居然能家道落败而奋勇,中断学业而研究,终于取得发明成果,准备搏击市场,年轻人勇气可嘉啊!”
秦朝海见对方欣赏自己,便不失时机地掏出自己印出的“全家福”和“合家欢”,递给刘柏森看:“刘老前辈,这是我用贵厂生产的‘华丽’牌铜版纸,涂布我研究出来的化学配方,做出来的照相纸,请指教!”
刘柏森接过来一看,上面的人脸清清楚楚,便连声夸赞:“唔!不错,不错,你肯定你发明出来的是中国第一张照相纸吗?”
“没错,一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中国人印照片用的照相纸,还是英国‘格林’牌、美国‘安尼’牌和日本‘九州’牌,要不还有就是德国的‘卡尔顿’牌,我们中国的感光材料市场,都被外国人垄断了。”
刘柏森闻言,手指捻着下巴胡须半天,才说:“那么说来,你作为一个中国的年轻发明家,一定要有志气,敢于兴办实业,痛扫祖国积贫积弱,决心强国富民,不要怕跌交,不要怕失败,大不了重头来过,我自己就失败了好多次,连你眼前我这个造纸厂,都烧掉重建过,你看,现在还不是连你都想成为我的新客户吗!”
秦朝海“刷”地站起,恭恭敬敬向刘柏森鞠了一躬,说:“朝海一定谨记刘老前辈的嘱咐!”
刘柏森高兴了:“好!为了表示我对你的支持,我厂给你的铜版纸,在每一令出厂价的基础上再优惠百分之十,怎么样?”
“朝海深切感谢刘老前辈的大力扶持!”秦朝海再次鞠躬道谢,大喜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