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秦朝江正同二弟秦朝海一起协力,将那张沉重的红木圆台子搬回客堂中央复位,以彻底遮住掘藏痕迹,听到娘舅还在猜想阿爸临终前的四指之嘱,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顿时记起刚才在父母卧房里的匆匆惊瞥,便说:
“姆妈,娘舅,刚才在楼上阿爸姆妈的房间里,我看到阿爸同国卿世叔他们四个同乡老朋友的照片,我在想,阿爸咽气前伸出四根手指,会不会应在他们身上?”
被他这么一说,兄弟妹子也都停下手,竖起了耳朵。
“应他们身上啥事体呢?”罗同德问大外甥。
“会不会是阿爸同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阿爸在‘老正兴’请客的台面上,不是首先敬酒,说感谢四位同乡老板多年来的帮衬吗?”秦朝江继续若有所思。
秦门罗氏努力回忆了半天,说:“侬阿爸没同我话起过,假使其伸出四只指末头是想向阿拉交代同四个同乡老板有生意往来,应该有字据啥的物事,但刚刚娘舅八只甏只只倒空,也没看见一张纸头,没根据的事体,侬莫乱话,传出去会断掉老交情!”
罗同德却一锤定音:“也可能姐夫是交代,其走掉后秦家要多多依靠四位同乡老板。还是介相貌吧!我毕竟同其拉四位算平辈,还是先由我出面探一探其拉口风吧。”
话分两头。
秦府在为主人秦儒本做“五七”的晚上,老西门“瑞香池”浴室里,曹国卿做东,约吴士贤、金树松、朱连生到此洗澡。早上皮包水(喝茶),夜里水包皮(洗澡)嘛!因此,曹国卿一约,吴、金、朱三人全都从家里过来。
“瑞香池”也算是上海老城厢一座有数的高档浴室,不仅分男部、女部,可以接纳男女老少都来洗浴,而且二楼还设男女两部的高级雅座,供肯多花钱的浴客洗完澡后休息,喝茶。
一楼男部大池里,水汽蒸腾、雾气迷蒙。十多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泡澡,他们中有强壮的、衰老的、松弛的、精瘦的……各种身材都有,有的浮在池里浸泡,有的坐在池壁搓身,还有一浴客肚皮朝下扑在宽宽的池壁上,任由一个腰胯仅抄一块丁字巾潦草遮住阴处的搓澡工,帮他卖劲地搓背擦身。当然,搓背也是要花钱的,图的是背脊污垢尽除,筋通脉活,通体舒泰。
透过氤氲的雾气,依稀可见曹国卿、吴士贤、金树松、朱连生也泡在大池里,曹国卿和吴士贤两人还泡得很近,互相不时地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朱连生首先站起来,把毛巾朝左肩膀一搭,朝曹国卿打招呼道:“国卿老弟,我年纪大了点,先出去透气了,你们慢慢汏。”
金树松听到后,跟着也榨了一把毛巾,说出去陪连生哥了。
曹国卿似笑非笑地点了一下头:“你们先到楼上雅座吃茶啊!就跟茶房说是我定的位子。”
他待朱、金两人出池后,仍然与吴士贤浮在池子里说个不停。看得出,都是他在说,吴在听,他说得起劲,吴不停地颔首。
楼上一间雅座里,相对摆设着四张软躺椅。金树松、朱连生分别披着浴巾,并排躺在右边的两张上喝茶。对面两张还虚位以待。躺椅之间都隔着一只矮矮的茶几,上面放着一把竹壳热水瓶、两只茶杯和一碟香瓜籽;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西门庆葡萄架下戏金莲》的国画条幅,让人看了有点心旌摇荡。
金树松、朱连生正躺着喝茶欣赏那画时,曹国卿、吴士贤进来了,他们上身赤裸,腰上围着浴巾。吴士贤往躺椅上一仰躺:“嗨——汏得真适意!国卿,让侬破费啦!”
“是啊!是啊!谢谢国卿老弟!”金树松、朱连生也连连附和。金树松还特意起身,拎起竹壳热水瓶给曹、吴两人的茶杯泡上茶。
曹国卿没有答话,他兀自到衣架边,从自己的马褂衣袋里摸出一包“大英”牌香烟,抽出一支朝金、朱扬了扬:“难得来一根吗?”
金、吴一起摆摆手,异口同声道:“阿拉从来勿吃香烟,侬又不是勿晓得!”
曹国卿就扔给了吴士贤,然后自己也叨上一支,又摸出一只上着绿色花纹珐琅的景泰蓝打火机,给吴点上,再自己点上,朝软躺椅放下身子,舒畅地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雾,这才说:
“我一叫,大家来,多少开心啦!同乡兄弟还要话啥破费勿破费哟!”
朱连生感伤地说:“今朝子是儒本老阿哥‘断七’的日脚,想想过去,到混堂汏浴,阿拉五个镇海同乡在一道,现在少掉其,好像阳伞断掉主骨子了!”
金树松附和道:“是呀!本公帮过阿拉几家头不少忙。”
朱连生好像想到什么了,又说:“哎,阿拉四个人,就算我年纪最大了,今朝子我想讲一句,儒本兄走了,其放在各家店里的股份,到年底连股本带红利,一道给本嫂结清爽吧!假使其想再入股各家店里,重新算,再起头。”
曹国卿听了,他突然发问:“连生阿哥,本公投在侬店里的股份,侬给其出过字据吗?”
朱连生回答:“没有,儒本兄的为人大家是晓得的,其来阿拉店里投股,一半是帮扶同乡,一半才是合伙经营,他对同乡兄弟义气重于银洋钿,从来不讨字据,国卿侬写给其过吗?”
曹国卿不答,反又问:“那么他在阿拉几家头店里投银洋入股份,其屋里厢的老婆小人晓得吗?”
“恐怕不晓得。我店里每年年底派发股红,其都是亲自来拿的。记得其还亲口对我讲,投股给朋友的事体,不好给屋里人晓得,屋里人多嘴杂,那个小气冲口一出,就得罪了生意朋友,结果是朋友散光钞票逃光,两头不讨好。”朱连生呷了一口茶,悠悠说道。
曹国卿沉吟不语,只是抽闷烟。
金树松望了一眼曹国卿,像想起什么,便直起身来问道:“国卿,今朝子侬把阿拉几个约到混堂里来,是勿是有啥事体要讲?”
曹国卿见问,便往烟缸揿灭烟蒂,神秘对朱连生说:“连生阿哥,烦侬把门上插销插牢!”
朱连生一串“好,好!”便起来照办。等他回到躺椅上,只见曹国卿猛地竖起身子,突然放出凶凶的目光,扫视众人一遍后,一字一句地说:
“大家听好,秦儒本死了,股份也死了!”
朱连生一听,惊得将刚喝的茶水一口喷出来:
“啥西?啥西?秦儒本死了股份也死了?国卿,亏侬说得出口!吞没股份是罪过的,死人晓得了要活转来寻着阿拉的!”
没想到,这时,吴士贤也往烟缸用劲揿灭烟蒂,说:“人死债了,老规矩,哪能好算吞没?假使死人活转来,我照样揿其回棺材里!”
曹国卿赞许地点了点头,对朱连生说:“连生阿哥,我同士贤兄差不多好算是秦儒本的亲家,阿拉两家头尚且不怕秦家的活人死人,侬搭树松兄同他没半点关系,怕点啥西啊?”
朱连生激动坐起:“怕啥西?怕自家的良心嘛!秦儒本帮老乡,帮开店,现在其殁了,阿拉不但不去帮其的老婆小人,还要吃没其的股份,良心被黄狗吃没啦?”
金树松见朱连生激动了,怕激起曹国卿当场翻脸,赶紧劝:“连生阿哥,有闲话好好讲,有闲话好好讲!”
吴士贤却忽地竖直赤裸的上身,腰间围着的浴巾一下松开,他也不嫌难看赶快披好浴巾,反而高声嚷道:“连生阿哥,不要良心勿良心地讲得介难听,侬讲良心,我倒要讲一句,今朝子侬就给秦儒本家同阿拉几个人,都退清大家投给侬店里的股份,本金、红利全部结清爽!侬来事吗?”
金树松一见气氛开始剑拔弩张了,连忙起身挥手两边劝:“好了,好了,士贤!少讲一句吧!连生阿哥,算了,如果我店要给本公家退清股份,要四千只洋呢!我看还是先守牢自己生意要紧!”
突然,曹国卿抓起茶杯,狠狠地向地上摔去,茶杯发出尖利的碎裂声。众人回头看时。但见他面色潮红,眼色凶狠,重重抽了一口香烟后,挨个扫视三人一遍,恶声恶气地说:
“树松兄说的,就是阿拉四家头今朝的约定,从此大家守口如瓶,有啥人透露一字,当如此盏!”
霎时,雅座间里静如死地,只有吴士贤转动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见大家不响,曹国卿便起身到门口,拔开插销打开门,叫道:“茶房——”
很快,一个年轻茶房捧着四把绞紧的烫毛巾来到门口,两手不住地交换手中毛巾:“曹老板,有何吩咐?”他一边问,一边麻利地向四人各飞去一把烫毛巾。
曹国卿佯笑道:“不当心打碎一只茶盏,等一息一道算,麻烦侬先收作收作,再到到隔壁‘乔家栅’去叫四客豆沙汤团来!”
茶房低头一看,连说“勿碍,勿碍!”他进来几步,俯身用手拾起茶盏碎片,躬身退出,还不忘腾出一只手带上门。
雅座内,朱连生、金树松各自抖开热毛巾擦脸,看不清他们脸上都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