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
咆哮、扭打、厮杀,不停地承受并还击,父亲颓然倾地的高大身影,修罗场的血腥强势地包裹它柔嫩敏感的鼻腔。
当它还是幼狮时,那张侵入记忆深处的图谱、硝烟四起的战场,多次潜入它的梦中。为挣脱挥之不去的梦魇,伊丽莎花了很多年。
金色,是王者的颜色,守护着家族珍贵的血脉,象征着尊贵、莫测的神秘、无上的权力、燃烧的活力。伊丽莎,就是一只金色的雌狮。两枚杏形琥珀般剔透澄澈、流光溢彩的傲然眼眸,黑色笔芯般纤细错落的睫毛,柔韧健美的身体,优美平滑的弧度,即使睡梦中,也如即将滑落的露珠、架在弦上的弓箭。
危险的气息顺着草原夏夜的季风若有若无地飘进鼻尖,像层叠推进的浪花,叩敲着麻痹的神经。
它惊醒了。有雄狮入侵了。变凉的草地遮得住它们的视线,瞒不过靠嗅觉思考的猎手的鼻子。伊丽莎的气味,如漾开的一圈圈涟漪,泄漏出去。
它被包围了。不只是雄狮,还有整个陌生的狮群,为躲避旱季,远道而来。七八只雌狮在夜幕掩护下,拉成扇形,无声无息地堵住了它的去路。侵入者的目的明确,将这片沼泽环绕的丰饶湿地易主。伊丽莎锐利如隼的目光,在一圈雌狮的面庞游离,停顿数秒,锁定在了领头的那只年长体格健壮丰满的雌狮族长金光身上。
金光大吼一声应战,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扑过来。伊丽莎稍稍侧身,避开锐利的獠牙,迅速出掌,积蓄全身的力量,狠厉一击,抓向金光的左胸。与此同时,一只皮毛浅淡、肉色的年轻雌狮,伺机袭击了伊丽莎的腰部。
鲜血自撕裂的伤口大量涌出,火焰般点亮了闯入者贪婪的墨绿色眼眸。没有深可见骨,它全神贯注,不得不后腿微屈,减缓血流的速度。完全依照本能,防止失血过多造成头晕目眩,紧绷的身体却高度警戒。
没有呻吟,金光旋即在其他雌狮的掩护下后退,左胸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眼神依旧明亮,冷酷如滂沱雷雨中撕开乌云的闪电。
伊丽莎扭头寻找攻击者,偷袭得逞的年轻雌狮没有恋战,少年老成的眼眸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揣摩对手的狡黠,压抑杀戮的欲望。接到围攻指令的雌狮,一齐发动攻击。
几乎同一瞬间,伊丽莎的肩、腰、臀上,又添了几条可怕的伤口。
凭借敏捷的身手、轻盈的身姿,它频频躲闪,化解了大多数凌厉的攻击,每一次抵抗后的攻击,无一落空。
在孤身一狮的境遇下,仍然重创狮群。
伊丽莎微缩头部,保护脆弱的喉管。它显然比雌狮们想象的棘手。三分钟,足以结束雄狮之间的王位之争,或者卫冕成功,或由新的君主改朝换代,抹杀历史,永远改写这里的血脉。耐力在一秒秒逝去的寸金中消耗殆尽,如果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后果不堪设想。忽然,一群色彩斑斓的鸟,被狮吼惊动后从伊丽莎陷入四面楚歌的草丛上方的蓊郁的树冠起飞,难以数计的翅膀扇动空气,音强十分惊人。
每一条蜿蜒的河流,都曾是一条清浅的小溪;每一棵参天枝干交错环抱的大树,都曾是一株细弱的幼苗;每一个浴血而生的王者,都曾是懵懂的赤子。
沉浸在围攻中的雌狮被分散了注意力,伊丽莎撞向金光族长的左肩,对方未来得及辨识,身体不由自主地跟随踉跄的步伐狼狈地歪向一旁,滴水不漏的阵型被打开了缺口,它逃了出去。
分离
树枝划不破它的外衣,如夜般漆黑的果实玷污不了它。
它在哪儿?伊丽莎的丈夫,出现在狮群覆灭后。
整片山林和草原,都被它们踩在脚下,何等逍遥,何等意气风发啊。那是长眠于地下的先祖六年前用惨烈的代价换来的,必须誓死守护。山在,树在,大地在,雄狮在,盘踞膝下的幼狮在,戎马一生的雌狮,隐匿在炽热的心底深处最希冀的生活,恰似温水煮茶,无风无浪,长久的幸福、安定。
狮吼低沉喑哑,难以抑制的颤抖、忧伤,以及……牵肠挂肚的思念。它穿行在茫茫衰草中,仔细识别隐于泥土中的气味。衰草尽头,湍急的河流磅礴奔腾,鳄鱼在丰茂的水草间游弋。
泥泞的河滩上,是落难的国王。
锋利的抓痕从左眼睑延伸到脸颊,殷红绽开的皮肉上叮着蚊蝇,右腿奇异突兀地扭曲着。
雌狮的唾液可以疗愈触目惊心的皮肉伤,可是面对折断的腿骨,伊丽莎束手无策。
肋骨清晰可见,丧失了喝水的力气,更别提挥出最后的复仇一剑。属于它的统治时代落幕了。一周,或许是三天,盘旋的秃鹰会啄食它的腐肉,用肮脏的脚爪挖出狮王的眼珠。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伊丽莎若有所悟,当初父亲为什么以一敌二,殊死顽抗,战死在沙场上。不仅仅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守住雄狮残存的尊严。在搏杀中,在众狮的敬仰中,体面、骄傲、悲壮地辞别。它止住小跑的步伐,深深凝视跪卧在地上、陪伴它三个春秋的伴侣。它的心,因它如盛放的粉色苹果花,滋生雀跃的期盼。雄狮眯上眼,没有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妻子。
“你还活着,真好,可惜,我已经没有力气走下去了。”
“我没有勇气目送你转身,不想面对这最后、也最苦的一幕,请让我安静地离开吧。”
“如果你愿意,带它们渡河。它们柔嫩的爪垫还未来得及跑遍我们领地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会回来的。黄金家族的功勋碑已经矗立了几千个春秋,还将矗立几千个春秋。”
无从窥探雌狮的内心,草原上没有患难与共、风雨同舟,不曾电光火石地爱过。长流细水遇上阻隔的沙石,要么绕道而行,要么,水分两股,各奔东西。我会的。从第一只幼崽诞生开始,母狮就要成为它的守护者,传授毕生狩猎精髄,直至成年。一代又一代,绵延不断,狮子家族繁荣昌盛,称霸草原。
渐渐冰冷的眼神,如昆仑的第一场雪,疏离却又透彻。我要走了,孩子们在乱石滩等着我。那里很有可能是侵入者下一个搜寻地点。
夕阳下的影子细碎斑驳,落地的每一步,都见证着旧梦的惊破。
它一次也没有回头。
幼狮
西西趴在灰褐色的岩石上,尾尖连着绒球轻轻晃荡,摄人心魄的琥珀眼滴溜乱转。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它依旧精力充沛。它一跃而下,精准地踩落到罗拉的脊背上,抱着它打了几个滚。日初也跃跃欲试,咬住羸弱的罗拉的屁股,使劲拉扯。西西则想方设法地欲将罗拉的头踩在脚下。
“嗷呜!”罗拉有气无力地发出柔弱的呻吟。
西西是一只机灵、可爱、漂亮的小雌狮,大约八周大,活泼好动,比同胞兄弟罗拉和日初都要健壮,即便它们是雄狮。
幼狮间周而复始的欺凌游戏,是促进它们成长的良方,也是摧毁身心的罂粟。通过互相扶持,它们终会成为骁勇善战的狮王,拥有自己的子嗣。
前提是,它们能平安长大。
伊丽莎回来了。
日初率先迎上去,舔着妈妈的胡须撒娇,大团紫色花朵蹁跹,它仰躺在地上,后腿分开,顽皮地顶着母狮的鼻梁。西西挤开罗拉,垂着酷似伊丽莎的纤长眼睫,吮吸起晚餐来。罗拉讪讪地钻进母亲温馨的怀抱。
三只幼狮瞳孔中的灰蓝还未褪散,如同清晨的薄雾,但已跟得上母狮的步伐。
离开之前,伊丽莎想最后狩一次猎,径直带着幼狮离开了巢穴。
西西寸步不离,紧紧跟随在它右侧,日初小跑在雌狮优美上勾的尾巴后。罗拉跌跌撞撞,缺乏天生对方向的直觉,罗拉的每一次磕绊,都有掉队的危险。
伊丽莎被整装待发围捕斑马的金光注意到了。金光和伊丽莎一样,对那个夜晚记忆犹新。它胸部受了重伤。所幸,它步伐稳健,身体的平衡力和恢复性极佳。两只雌狮从侧面向斑马逼近,恫吓示威,驱赶受惊的斑马向前逃窜。
自然,是它们设计好的路线。不仅考验雌狮的智慧,还有连续奔跑时爆发出的惊人的耐力。余下的雌狮散落分布在树林中,悄然撒下一张大网。正面应对奔腾而来的马群的,是狩猎技艺熟稔高超的金光族长和它的得力助手。它们放过一马当先锐气正盛的青壮年斑马,不时有队伍边缘的斑马,被守候多时、蓄势待发的雌狮扑倒。
整支斑马大军过去大半,余下老弱病残和年幼的斑马时,就是狮群收网的时刻。指挥者从容不迫,过程行云流水。
这让伊丽莎回忆起自己一岁时。那是多么辉煌的岁月,二十多个正值壮年的猎手并肩驰骋在沙场上,从不用担心食物短缺,每一只狮子,都毛色明丽,如盛开在锦缎上的金盏花。
它们都是伊丽莎的姨妈、表姐,备受尊敬的族长丽娜,是它的妈妈。
蓦然地,伊丽莎回首,罗拉不见了。它叮嘱西西和日初藏好,匆匆沿着来时的路寻找。狮群随时可能追来。
所幸,罗拉还停留在原地,无措地跟着尾巴转圈,看到心急火燎的伊丽莎,才怯生生地探出头,稚嫩的嗓子呼喊着妈妈。等它带着罗拉折返时,金光追上来了。清晨的日光在天边绽放,透过树叶撒落下来,像是黄金的蝉翼,缓缓飘落。双眼,折射出幽深的冷光。金光怡然悠然地在山包上观望。
一道自然引起的火焰阻隔了它。火势蔓延逼近,不加思索,伊丽莎本能地叼起女儿,冲出灼热的起火地带。折断的树枝像壁炉里的干柴,烧得噼啪作响,肉垫在跳跃中传来钻心的疼痛。
火焰渐渐蹿高,罗拉和日初瑟瑟发抖着向后退却。
伊丽莎回来了,它一低头,叼起日初狂奔,獠牙刺穿了细嫩的皮肉,淡淡的咸味在舌尖一点点化开,似清冰遇雪,裹挟着诱人的甜美,刺激着它愈加清醒。小家伙强忍着疼一声不吭,顺从地勾缩四爪,避免磕绊。
只剩下罗拉了。
热浪席卷了它的身体,它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罗拉的名字。罗拉还活着,铅灰的浓烟呛哑了它的嗓子,它蜷缩在未被星火点燃的草皮上。伊丽莎迅速带着最后一只幼崽撤离火海。
前方,是水天一色的湖面,泛着粼粼的波光,宽广得看不见尽头。
狮子讨厌涉水。
伊丽莎的视线,与远处葳蕤蓊郁的树林相撞。驻足片刻,它收回视线,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河水没过雌狮纤细的脚踝、膝盖,渐至没过身体,只露出毛茸茸的狮头与平滑的脊背,裁开平静无波的水面,不疾不徐地游着。
宛如灵动的海豚。西西毫不犹豫地下了水。雌狮拂尘似的尾尖沉浮在水面上,助力儿女的初次游泳。对迷路心有余悸的罗拉紧随其后,冰凉的河水使它打了一个寒战。
只有日初战战兢兢,畏缩不前。
十分钟后,西西和罗拉成功抵达彼岸。日初仍踌躇不前。伊丽莎矮身用柔软的舌头仔细舔干两只幼狮的水渍,用目光寻找日初。
雄狮出现了,是击败伊丽莎丈夫的雄狮兄弟中的一头。它高大伟岸,黑黄夹杂的鬃毛旗帜般猎猎飘动,麻栗色的瞳仁格外阴鸷,紧紧锁定在日初身上,一步步从容地走向岸边的幼狮。
日初终于下定决心,向对岸游去。
雄狮巨大的脚掌触到水草的一瞬,出人意料地转身悻悻离去。目光所及处,是徘徊的鳄鱼,酷似枯木桩的身体一动不动。鳄鱼不轻易招惹成年狮子,狮子也同样不愿以身试险。鳄鱼却并非对八周大的小狮子没有兴趣。它眨了眨铜绿中交织着明黄的玻璃球般的眼眸,划落两滴晶莹的泪珠。潜到昏黄的河水下,快速向日初游去。预感杀戮即将发生,雄狮饶有兴趣地观望。
伊丽莎为雄狮的撤退松了一口气,浑然不觉鳄鱼的靠近,反而向河中央的幼崽投去鼓励一瞥。罗拉不堪西西的纠缠,一巴掌扇在西西的脸上,西西虚张声势地咆哮,慢慢向雌狮的胯间退却。哗啦一声,纠缠环抱的水草间涌起一朵白色的水花,花瓣四下溅开。
西西和罗拉停止嬉戏,茫然懵懂地看着母亲。
清澈的水面,晕染开丝丝血色。
伊丽莎凝眸几秒,转身离去。将失子之痛连同过去,一起抛在了脑后。
诀别
没有跟随角马迁徙的斑马,是栖息地唯一的食物来源。
单只斑马的重量,达350多千克。
至少两只实战经验丰富、狩猎技巧娴熟,精力充沛、正值壮年的雌狮,才有机会将一头非洲斑马撂倒。
即使强悍如伊丽莎,以自身的力量袭击成年斑马,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记忆犹新的,是它的姨妈,母亲丽娜的妹妹玛丽,超级狮群的骨干成员,在烈日炎炎的旱季,承担围攻主力,咬住斑马鼻吻致其窒息时,挣扎的斑马疯狂甩头将压制它的玛丽抛向头顶。玛丽咆哮着灵活地侧身躲避疯狂的马蹄,死死抓住斑马的背向上攀登。在剧烈颠簸之下,玛丽的下颌不慎被踢中掉了下来。
当狮族大快朵颐时,重伤的玛丽没有加入争抢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个星期过后的黄昏,漫步回来的丽娜神色黯然,对女儿温柔亲切的呼唤充耳不闻,心事重重地卧回岩石上。随后,它宣布了玛丽的死讯。玛丽和蔼可亲,膝下无子,对伊丽莎格外照拂。那年旱季,因玛丽的暴亡,更加艰难。
如今,伊丽莎别无选择。不过,清晨,它等来了机会。
斑马群分散吃草,一匹带着初生小斑马的年轻母斑马落了单。它匍匐着前行,流线型的身体隐没在一人深的碧草中。草丛尽头,不易察觉地倏然浮现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母斑马在离小斑马十米开外,背对着孩子娴静地咀嚼着翠色欲流的嫩草,草地氤氲着清晨浅浅的蓝色雾气。
小斑马好奇地打量周遭,颤巍巍撑在地上的四蹄瘦弱修长,不似母亲山一样敦实厚重,稍稍打卷的绒毛覆上金色的薄膜。
仿佛油画中才有的静谧又优美的画面。
伊丽莎抓住时机,迅速向小斑马靠拢。距离缩短到两米,雌狮骤然跃起,前掌在落地的前一刻扑倒了小斑马。小斑马“哞哞”惊慌地叫着,下意识的仰头让伊丽莎行云流水的动作有了停滞,它一时无法袭击猎物用力一拧就轻易折断的颈部,就咬住了它的嘴。
暗红色的血渍渗出,却并不致命。当伊丽莎想修正这一秒的误差时,母斑马赶到了。有了前车之鉴,伊丽莎龇牙咆哮着跑开,逃窜,却丝毫不紊乱,仅仅是暂避锋芒。母斑马直直向伊丽莎下颌踢过来。
伊丽莎再次躲避,它跑的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形。最终目的,是想绕回原点,给猎物致命一击。两个母亲、两个物种,为了各自的幼崽而战,是非洲草原上流传了千年、不断循环的生命之歌。
从未有一只雌狮,单枪匹马地冲进斑马群。伊丽莎,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同金色的飓风,打破了斑马群片刻的宁静,不给斑马群一分一秒的喘息机会。
数以百计的斑马,慑于雌狮强大的气场和拼命三郎的勇气,惊慌逃窜。伊丽莎紧贴着斑马群奔跑,锐利的狮眼,洞察力极强地筛选着目标,几次与蹶起的马蹄擦肩而过,险险地躲过一劫,却临危不惧,不曾有片刻的退缩。只身一狮横插入队伍末尾的间隙,将一匹瘦小的斑马与庞大的斑马群隔绝开。即使如此,对于仅150千克的雌狮,瘦小斑马仍是一个庞然大物。
队伍渐行渐远,它快速绕到瘦小斑马的后方,直立起身扑到斑马的臀部上,依凭多年的直觉防避后腿被马蹄踢中。表姐艾丽初入猎场时,因为体力不支颠下马背,被流星锤般的斑马蹄砸中下颌,下牙床断开,血肉模糊,两天后饥渴交加,死在了河边。艾丽的惨死仍是给几只青年狮子的红牌警示。
伊丽莎袭击斑马群造成的骚乱,惊动了对岸的狮群。侧卧的金光慵懒起身,不等它发出指令,会意的猎手一只接一只开始渡河到灵焰岛上。
斑马们将对伊丽莎的一腔怒火,发泄到上岛的狮群上。狮群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仍是猝不及防地被发狂的斑马群冲散,显得手足无措。
金光的女儿,得力助手卡琳,那次趁乱偷袭伊丽莎的雌狮,在经历短暂的惊慌过后,镇定下来,召唤族狮,率先发动了对斑马群的攻击。
伊丽莎放开了那只瘦小的斑马,躲到一边的草丛里,对于不远处混战的结果,它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出来。它见识得太多了。斑马开始逃窜,它们把水路当作与狮子之间的屏障,你推我挤、浩浩荡荡地向河中央游去。卡琳和其他雌狮围困住了一只血气方刚的斑马。卡琳纵身跳上它的后背,四爪出鞘,紧钉在上面。雌狮们仿佛听到了结束战斗的号角,一拥而上。斑马哀鸣一声,跪倒在地,倒地就意味着输了。没有巡守领地的雄狮横插一角,食物宽裕,家庭成员难得一见气氛和平地共进晚餐。
伊丽莎尾随着斑马群,预备到水里碰碰运气。伊丽莎不费吹灰之力擒获了一只被斑马群挤散的小斑马。血腥味在河水里消失了,不用担心斑马群的反击。伊丽莎喜悦的呼唤没有得到应答,藏匿幼崽的灌木丛大部分遭到践踏。以往它离开后,小狮子会越跑越远,可它们总会回到最初的地方。
伊丽莎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它把幼狮留在了疯狂逃窜的斑马的必经之路上。“嗷呜!”雌狮的眼眸一亮,是小雌狮,西西。显然它被吓坏了,但它还活着。伊丽莎扔下小斑马的残骸,奔向女儿,用温润的舌头梳理它泥泞的身体。
危险紧接而至,与秃鹫并称“草原清道夫”的四条鬣狗,将小斑马撕扯得一干二净,缓慢地带着三分试探地向雌狮靠近。它们的咬合力强于狮子,在没有雄狮的威胁,饥饿的情况下,它们愿意一搏。
伊丽莎将女儿紧紧护在腹下,后腿曲蹲,大声咆哮示威。强烈的母爱和逐渐消失的食物,在眸子里生生掀起强大的风暴,冷热交替,如火如冰。它只剩一只幼崽了,它将不惜一切代价去捍卫。劈、斩、扑、抓、咬,这只孤独的雌狮,早已习惯了孤军奋战,一招一式,演绎了家族昔日的辉煌。
鬣狗胆怯了,悻悻地离开了。
伊丽莎确认危险解除,它含住女儿的后颈,想要离开是非之地。奇怪的是,西西的后腿软绵绵地耷在地上,没有小心翼翼地蜷起来减少与地面的摩擦。它口一松,西西滚落在地,顽强地用前肢支撑起身体,拖着后腿行走。伊丽莎似乎明白了,跟随斑马让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雄狮临死前的衰微,回放电影般,一幕幕重播了出来。如果哺育西西,它会活下去,甚至和正常狮子一样,活很多很多年。但它无法生儿育女,和雄狮长相厮守;无法驰骋在猎场上,被其他雌狮拥戴。它注定被剥夺了雌狮与生俱来的使命——繁衍子嗣和成为优秀的猎手。伊丽莎步履沉重,走走停停。西西亦步亦趋地追上来,伊丽莎轻轻吻了一下西西,带着深深的眷恋。
极为相似的两对明眸:一对清澈晶亮,无辜懵懂;一对饱经风霜,风云暗涌。小狮子望着心事重重的妈妈,努力地仰起小脸,湿润的鼻尖摩挲它的脸颊。渡河的勇气,差点吞噬殆尽。
伊丽莎犹豫了很久,它期待着奇迹发生。命运之神不再垂怜它的儿女,无视一个母亲苍白的哭泣,不愿提供任何救赎。河水环抱住它的脚踝,它驻足片刻,头微微后偏,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将这一次回眸完成。西西的呼唤飘散在风中,撞击着它的鼓膜,雌狮倔强的心脏,犹如撕裂的花瓣,摔在雨夜的湿地上。
它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它听到了白头鹰翅膀扑击长空的呼啸,掠过死亡的阴影。亦如当初,它一次也没有回头。将前任狮王的血脉和荣耀的名字,一同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它不再是一位母亲,也不再是幼崽的守护者了,永远不是了。
它恣意奔跑在苍茫天地间,追寻狮群的足迹。野性的本能如春风吹过的草地般开始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