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山·官道——
离了坦途的官道,光明正大的策马自行军中冲出,没入侧方的羊肠小径,即墨渊此举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按着对方的想法是要制他于死地,若是离了主力军只能孤军奋战,继续靠着军队让对方旁敲侧击的偷袭,只能徒添伤亡罢了,即墨渊向来不是贪生怕死,用自己浴血奋战兄弟的性命做梯的人,对方摆明了是想让他离开军队,他离了便是。骑着匹赤龙驹一路快马加鞭比起寒甲军快出一倍,先后击杀了几批杀手,途经驿站换马时又遇上了,只是让即墨渊诧异的是,这批杀手似乎与先前不同,他们训练有素的模样如同军人。
即墨渊即便功夫再强,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负了伤,而当他以为命绝于此之时,竟是出现了第三方人马与先前的杀手缠斗,他这才趁机逃出,一路冲进了离他最近的月明山……
此时,即墨渊有些后悔,答应面前这个看上去就不太聪明的女子,以万两黄金换自己一命的交易,看着面前的光亮被锅盖遮挡直至完全失去,耳畔隐隐约约听到了脚步声。
没错,即墨渊被放进了苑青原本准备烧野火饭的敲级大锅里头,撒上了原本准备煲汤的白菜叶子,煮饭用的腊肉条,汤汁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把里面的人遮得严严实实。那些追兵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正在劈柴煲汤的苑青白芍,小丫鬟立即躲在苑青身侧,看着那个貌似领头的人脸上带着伤,拿着刀走到苑青面前,胡乱擦擦自下巴滴落的血道:“见过一个受伤的男子从这里跑过去没有?”
在他问苑青时,剩下的几个人立即往四周探寻,就连温泉都没有放过,有一个将锅子掀开望了几眼,看得两人胆战心惊,所幸没发现什么,捞了片腊肉往嘴里一塞就盖上了盖子。
两人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除了你们倒是不曾见过其他人,这位爷您受伤了,我这里有伤药,要不要上点。”苑青开启《存亡赋》的第N条:要时时刻刻与人为善,猥琐发育,不可作死不可浪。
“不必了!”
为首的男子推开苑青殷勤的手,往四周看了几眼挥手带人离开。那些人刚走,白芍准备掀锅,苑青一把扯住她的袖子轻声道:“继续切菜做饭,那些人还没走。”
白芍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连连点头端着菜篮子去山溪旁洗菜,直到片刻后苑青听到藏在树丛后的声响远去,才如释重负的放下握得僵硬的菜刀,把吓得可怜兮兮的白芍招呼过来摸摸头安慰:“别怕啊,我们先把那人给捞出来再说!”
即墨渊还安静的蜷在锅子里,苑青挽起袖子把人拽起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即墨渊还以为已经凉了,谁知道等她凑近探鼻息时,即墨渊突然睁开眼睛,吓得她差点跌倒,一只沾了油和菜的手拽住了她,苑青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失重又摔了下去,疼得她眼冒金星。
“你——”
“我还需要一些药材疗伤……”
“没有!”
“加一千两黄金。”
“成交!”
利益的驱使下,苑青偷偷回了一趟旧曾谙的药房,拿走即墨渊指明的药材,将刷得干干净净一点油腥味儿都没有的锅子重新舀上温泉水,她们收拾好便叫来在溪边背对着他们的即墨渊,解了衣袍只在腰间围着亵衣的男子闻言转过身,清理掉脸颊上血污也露出了真容,披头散发面无人色,但也是着实将两人惊艳了一把,面覆寒霜棱角分明,一眉一眼宛若寒梅落雪,精雕细琢得有些过分了,就连看小说无数的苑青都忍不住叹一句:若这世上有妖孽,这人妥妥的能算上一枚,简直是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主角脸。
千般不愿意,即墨渊还是重新坐回了那张苑青试作宝贝的黑铁大锅里头,药材被温泉水泡得有些发软,药香层层浸出慎入肌骨,身上被砍伤的皮肉上渐渐渗出些许黑色的油状物落入药汤中。
那些兵器上,被抹了毒。
这么狠!苑青看着即墨渊眉心紧皱的模样就知道他在药浴底下自己内功排毒,想象着武林高手落魄江湖,历经血雨腥风的场景,苑青嘴角扬起笑容,端起身旁的篓准备撒料,白芍抢先一步拦下:“小姐!”
“别闹,撒药呢!”苑青盯着即墨渊结实的而不夸张的肌肉,和露出那对的线条匀称的臂膀,这人功夫应当不错,眼角不知不觉弯起月牙,捡到宝了!
“可是您拿的是葱姜蒜啊……”
苑青一愣,连忙放下换了一盘,继续盯。
“小姐!”白芍着急忙慌。
“您拿着的是八角茴香啊……”
“小姐——”
“那是萝卜白菜啊!”
坐在锅里的即墨渊睁开眼睛:“……”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即墨渊的脸色才没有之前那般骇人,站起身拿过一旁苑青给他准备的衣裳去溪边清洗,这边苑青已经将药粉捣鼓好。上药的时候,苑青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和新添的那几处伤,无不危险至极,她不得不佩服面前这个人,伤成这样还能够面不改色,走得如此稳健,真是个狠人,能忍!
“这伤药可是我二哥送的,止血愈合效果特别好,也要加钱的哦!”
即墨渊冷冷应了一声,苑青鼓着腮帮子嘟囔着:长得这么好看脾气真冷!还戴着的蓝花楹此刻跌在了即墨渊怀里,大概是没见过这种蓝紫如雾的色调,即墨渊眼眸动了动,捏在手里把玩着。
“你叫什么名字?”
即墨渊突然开口,苑青头也不抬的将药均匀抹在他的后肩突然用力一压,即墨渊面不改色眼神中瞧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指节捏的发白愣是没有吭声,苑青也不欺负伤患,从他身后冒出脑袋:“问他人姓名之前,是否应该先自报家门,乃礼仪!”
“陆渊,无名小卒而已。”
“伍佰贰,也是无名小卒一个!”
是夜,头一回伺候人的苑青腰酸背痛的趴在桌旁,白芍给她捏捏肩,自觉力道太小转身欲拿个软锤过来,一个人影忽然出现,今天已经被吓到很多次的白芍差点惊叫,苑青闻声转过头,即墨渊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她的房间,立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进来了?”
“锦囊里面有样东西,是支断簪,对我很重要,其余东西暂时可以放你那里,但这个东西,你得还我!”即墨渊朝她伸出手,语气中带着威压,苑青不自觉后仰靠上桌子,袖子里还放着他的东西,一捏就能捏到里面有两个硬物。
“什么东西啊,能让你亲自跑一趟!”
苑青麻溜的将整个锦囊丢给他,即墨渊只取走了里面一支断掉的银簪,将锦囊与里面另一个东西重新丢回她手中,正要走时苑青喊住了他,让他坐到自己对面道:“这位大侠,我想你应该需要个安全的地方养伤,我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呆着,不过……”
“开个价吧!”
“痛快!”
小赚几笔的苑青眉开眼笑的拿出纸笔写好字据,即墨渊干脆利落的画好押,她算是发现了,面前这个看着冷冰冰的男子虽然气场给人的感觉危险了些,但相处下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而且那逆天的颜值就摆在眼前,向来外貌协会的苑青忍不住想套近乎。不过对方除了喝药便是打坐,其余时间都不见人影,苑青几次想打听打听他的事情都无从下手。
一直到流云斋还完愿,回程途中,苑青还在沾沾自喜,捡了个大宝贝,白芍撩开马车的轿帘,身后还是先前摆放大铁锅的马车,不过里头多了个大活人,就躲在铁锅里头,心想那位大侠被自家小姐这般折腾,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碰大锅了吧!
“白芍,前面歇息的时候,你和二哥的那个叫白信的侍从驾那辆车,途中悄悄离开把它驶进五十弦里面去。”
“知道了,小姐。”
白芍应道,她还记得苑临峰身边的侍从白信,当时就是他和白霜白芷一同帮苑青处理五十弦的的改造,也是值得信任的人。马车稳稳行着,盘膝而坐在锅子里头,头顶还倒扣着另一个大锅的即墨渊正在闭目养神,思绪自周帝召他回帝都述职加封,到他带着本隶属帝都钤阳的寒甲军返程,到路遇刺客,到他离开寒甲军,又让司马叹寻另一条道悄悄回帝都打点,又到他遇上杀手受伤,遇上第三方人相助,又到如今的死里逃生。
那些追杀他的人里面……
也许有他的父王,也许有得罪的外族奸细混入其中,也许是他的兄弟!
但归其种种,都是觉得自己碍了路!
即墨渊手中捏着那只银簪,指节发白额头冒出青筋,他记得母亲临死前的嘱托,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忍耐,只要能够活着,哪怕被贬低到尘埃里面也要好好活着,不要恨即墨宣,也不要怨即墨宣,恨与怨都由她替他去恨了怨了便不留给他了。他是萧氏唯一的血脉,这么多年远离是非,不争名不争权不争储,居于边境杀敌护国十三年,就连即墨这个姓氏也未曾向敌军提起,只知离王,不知姓名,已经做出最大的让步,依旧还是有人觉得自己碍眼吗!拳头砸向锅底,隔着车马都能听到穿透力极强闷闷的一声,马车驶过一阵子喧嚣地界,渐渐又安静下来,一阵细微颠簸停了下来。
帘外是白芍的声音:“大侠,这儿是五十弦乐楼的院子,小姐让我通知您一声,去三楼寻巽字一号房住着,其间会有一位名白霜的姑娘为您按时送药……”
“我知道了,多谢!”
“他居然也会说谢谢?”
苑青侍弄着她自己兰庭院内的花,不可置信的问道,听白芍说得脸颊红通通的,用手中的水瓢敲了敲她的脑瓜子:“大白天的别发春了赶紧浇花,话说这儿可有乐器?”
五十弦开张在即,而她身为主子却连件拿得出手的乐器都没有岂不是太丢人了,白芍听到这话立即从屋内取出一架九霄环佩道:“当然有了,这琴还是二公子送你的呢,小姐的琴艺可是帝都多少官家小姐都艳羡的呢,小姐要不要弹奏一曲?”
苑青:“……”
二百五芯子的苑青很方。
“我会唢呐。”
半晌白芍才听到了苑青的回答,瞪大了眼睛啊的一声,苑青摇头晃脑做了个吹唢呐的动作这才让她如梦方醒,然紧接着又失了颜色。
为什么小姐会那种东西……
为什么小姐会那种东西?
为什么小姐会那种东西!!!
“你放下我来试试……”苑青摆好案几将琴放在上面,蓝樱花落在雕工精巧的桐木琴上被琴弦一弹飞走,苑青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声清冽透风而来。她不会琴,但若是能有先前苑青本人的记忆,倒是不失为一件好事,可惜她是来此修书,没有开这方面的权限,若是她来书籍办公事,倒是有资格与原主共享记忆。想着想着思绪也就乱飞,直到无师自通的弹了一曲才惊醒过来,怔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小姐真是琴艺超群!”
苑青:“……”
我不是,我没有——
即墨尘的到来让苑承萧发愁,今日周帝突然召集群臣商议储君之位,太子即墨长虽为大殿下,却是庶出,个性软弱难当大任,即便是早料到会有废储的一日也不敢多言,窝窝囊囊的模样看得周帝恨铁不成钢。
如今周帝有五子一女,撇开不成器的长子即墨长,还有次子即墨铮,六子即墨渊,七子即墨尘,幺子即墨珏和八公主即墨婧。德才兼备又讨周帝欢心的即墨铮和即墨尘无非是最佳人选,苑承萧虽说是老臣,但碍于国公身份不敢妄言,生怕言多语失,自己举家出游遇上即墨铮的事儿绝瞒不过即墨宣,此时信口开河只能给自己提前造棺材。
虽说即墨尘只是来寻苑临川讨先前为他母妃治痛风的方子,也让苑承萧胆战心惊,一日之内面见两位殿下,愣是让朝堂之上八面玲珑的苑成公后背冷汗涔涔。
拿到药方心情大好的即墨尘在苑临川婢女白芷的带领下沿着竹园欣赏花园景致,途经一处花开似锦的别苑时,隔着墙听到了里面徐徐传来的琴声,抬头是满枝丫的蓝樱花,簇拥成团随风飘落如一场花雨。情不知何处起的即墨尘取出腰间的白玉水纹长箫,一曲潋滟韶华自箫孔而出,幽幽如坐篁里,绵绵如慕如思,余音绕梁,连绵不绝,清耳悦心,里面抚琴的人也听到了应和自己的箫声,弹奏得愈发欢快灵动,琴箫合奏曲水流石,花影流转,大有玉人教吹箫,仙乐凡尘来之景。周围时不时路过的丫鬟侍卫纷纷驻足,细听奏乐。
其间还有路过兰庭院的苑仪,挤开人群往里看了一眼,蓝樱花飘落的院墙外,白衣玉人执箫而立,美得好似画中人。
——五十弦·巽字一号房——
窗外月明星稀,再过五日便是十五,是他母亲先王后萧琼玉的祭日,作为犯上作乱的废后,她是没有资格入葬皇陵,只和普通的王孙贵族一同葬在筠山,数年不曾好好拜祭过一回的即墨渊此次定要光明正大的拜祭先母。
抚着窗沿立在窗前,此处正对渔舟唱晚灯火明媚的白鹭泽,天空清风明月洒落窗畔的颀长身影,一袭墨黑如夜的衣衫,披了一身的星辰,目光灼灼似星子,墨发洒落似长夜,遥遥望着似仙人欲乘风而去,即墨渊拿起手中的断簪,眼眸中光芒闪烁,这是当年萧琼玉自尽牢狱时的簪子。
他答应不恨,却留了十几年。
无了情,哪来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