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虽黑得晚,终究还是要黑下来的。
青阳北城,胡屠户家。
烛光下,胡屠户正在喝着小酒,他媳妇丁氏在桌边补衣服,俩个小孩在里屋已是睡熟了。
两人正低声谈笑,忽听窗外一声冷笑:“美酒在手,娇妻在畔,好一个其乐融融的小康之家啊!”
胡屠户一惊,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背影负手立在庭院中,沉声喝问:“谁?”顺手一挥,酒杯闪电般地破窗而出,直奔来者。
来人哼了一声,身形微侧,伸出右手,起拇指、食指、中指,稳稳夹住酒杯,再微一运劲,酒杯在他手中化成齑粉,随手拍了拍,这才顺势转过身来面对胡屠户。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悦目异常。
胡屠户看得清楚,心中一凉,知道不是对手,忙堆笑拱手道:“前辈深夜到此,有何见教?”
来人冷笑道:“怎么,二寨主当真放下屠刀,过起逍遥日子了?”
听到来人说破自己的身份,胡屠户一惊,定睛再看,顿时吓了一跳,忙推门而出,跪倒在地:“不知林大人驾到,死罪死罪!”
来人正是林正峰,他一拂袖子:“罢了,起来吧。本官今夜到此,是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去办。”
见林正峰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胡屠户心中大定,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邀请刘正峰入内小酌。林正峰拒绝了:“不必了,我说完就走。你听好了,明天你去青岩山,给我去搞一个人,不一定要杀他,弄伤弄残都可以,你自己把握。但是,他身边的那个姑娘你千万别动。还有,记住,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我今天也没有找过你,知道了么?”
胡屠户问道:“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得罪大人呐?”
“你不必知道得太多,”林正峰冷冷地道,“你好好地给我办事,我自然保你平安。要是偷奸耍滑,办事不力,哼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上个月吉阳村的案子是谁干的吗?”
胡屠户满头冷汗:“林大人明鉴,山寨中的老兄弟们也是要吃饭的,小人这不是没办法么?而且这几年……”
“行了,”林正峰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扔给他一张叠好的纸片:“你那些狗皮倒灶的事情就不要跟我说了。我没兴趣听,别在青阳城地面上闹就行。这是目标的信息。就这样,我等你的消息!”言罢,飞身掠出了院墙,消失在夜色中。
胡屠户等他走远不见,方才抹去额头的冷汗,回屋唤丁氏重新温酒。丁氏好奇地问:“当家的,那谁啊?这么神气。你怎么怕成这样?我瞧他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胡屠户哼了一声:“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位官爷以前可是巡检使大人,专管延北盐场的。”
浑家“啊”地一声:“延北盐场,那…那当年那事儿?”
胡屠户哼道:“就是他。马莲河一战,他手下沾了不知多少山寨兄弟的鲜血,老子幸亏见机得快,跳河逃跑,这才捡了一条命。哪想到在这儿又被他发现,为了寨子里的弟兄,我只好答应帮他干事儿。可是他一直也没有来找我,我以为这大人物忙,兴许就把我忘了,可终究还是逃不过啊。希望这趟差事不太棘手吧。”
渔人洲上,水神庙在星空下的剪影孤独而森冷。
庙中烛火幽幽。
卢远据案而坐,一脸淡然。一壶酒,一碟菜,一江星月。这样的夜晚,他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了。
明年,他就可以离开这个俗世,回到圣门,并晋升为内门弟子,从此与这俗世再也不会有半点牵连。想到这儿,心中不禁又有点儿怅然。
俗世历练二十年,终究还是有一些不舍。
比如这掌中的美酒。集洲上清泉所酿,酒香甘醇,回味绵长。
比如这水边宁静而美丽的村庄。
仙凡如云泥哪。
俗世的蝼蚁们,哪儿知道这个世间,是真的有神仙存在的。他们争来抢去,不过都是为神仙们提供养分罢了。
便是圣门,据他师傅说,也不过是神仙们的外门而已。只有圣门的精英弟子们,才有可能飞升为仙。
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想多活几年,多享受这世间风月,壶中美酒而已。
他轻斟浅酌,往事伴着美酒在心中缓缓流淌,不觉微醺。
庙内神像蓦地红光一闪,一枚纸鹤从胸口处凭空闪现,悠悠地朝卢远飞来,停在了案上。
卢远一惊,醉意登时一扫而空。
圣门传讯。
他左手掐诀,右手伸出,那纸鹤轻巧地跳上他的掌心,随即化作一道白光,射入他的眉心。
卢远沉吟。
圣门交代了两件任务。
第一件任务与安平县水神庙事件相关。前年在楚国安平县水神庙发生的那件事情是近年圣门少见的大事。水神庙被毁,一位庙师重伤,凶手竟然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圣门遣天网殿弟子大索楚国,但是除了知道丹郡王为其父王夺嫡大计,勾结圣门弟子,谋害襄郡王这种破事之外,一无所获,震怒之下,迁怒于楚国皇室,以其内部争斗,致圣门弟子伤残为由,逼迫楚皇诛杀了丹郡王及相关人员。
卢远作为青阳神庙的庙师,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件大事。事实上,两座神庙隔江相望,他和那位倒霉的庙师也算认识。如果没有这件事情的话,他去年应该就可以回圣门了。可惜的是,这人在凡尘的时间太长,没有把持住本心。堂堂圣门弟子,沦落到要和俗世的蝼蚁们做交易,这倒也罢了,居然还被蝼蚁咬了一口,闹了个身败名裂,事后被废黜入狱,前程毁于一旦,也算是罪有应得。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圣门这次要求他关注最近延州地界的灵气异动情况,并配合天网殿在延州地界的追缉行动。这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圣门确认凶手依然在逃,二是凶手已经不在楚国。
而这意味着,在天网殿严密的灵气监控网下,凶手居然至今还在逍遥法外。这怎么可能?
天网神庙镇山河,不许人间现宗师。能够伤害到圣门庙师的,俗世惟有宗师。而迄今为止,没有宗师能够逃得过天网的主动追缉。
这个凶手是何等样人?
不过这个和他卢远并没有关系,他做好配合就是了。
令他挠头的是第二件任务。
圣门要求他在青阳地面勘察可以兴建神庙的地方,金木水火土风雷不限,期限是年底。可是,每个县设置一座神庙,由一位庙师主持,是圣门一直以来的规矩,如今突然做出这样的变化,卢远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这些年一直在外,却也隐隐听说圣门近年来有一些变化。他最担心的是,这件事情会对他回归圣门产生不好的影响。
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向师傅询问一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左手掐诀,“咄”地一声轻叱,符纸顿时幻化成一只纸鹤,悠然飞向神像,没入胸口。
卢远轻轻地吁了口气,提起酒壶,长饮了一口。
但愿,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青阳城,崔家。
崔卯正在跟家主崔轩说白天发生的事情,末了央求道:“那丫头水灵灵的,太勾人了。爹,你想个办法把她弄进府来呗。”
崔轩面无表情地听完崔卯的话,哼了一声道:“总算还记得我的话,最后还知道收手,没有在这个时候给我惹事儿。记住,再忍三个月,把大家主交待的任务办完,这青阳城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到时候还不是你想要谁就是谁。”
他也无奈。这个崔卯,平日里不学无术,到处惹是生非。今天居然还惹出一个疑似三品武士出来,真让人头疼。可是谁让他娘是他的心头好呢?平日里也就算了,可是这次大家主交待的事情实在太重要,如果能够顺利完成,他们青阳崔家这个旁支的地位就可以往上抬一抬,分配到的利益也会更多。这段时间一定要加强对这逆子的约束,决不允许再有意外发生。
他又嘱咐了崔卯一番,看到崔卯面露不耐烦之色,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滚蛋。
沉吟了一会儿,崔轩侧身对坐在一旁的长子崔寅说道:“大家主决定在秋集之日发起行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联系附近的山贼江匪,配合行动。你这两天再去找一下石牛寨那帮马莲河余孽,让他们近期凑个热闹,我们养了他们这么些年,该出出力了。”
崔寅应诺,然后略有迟疑地问道:“真的还要和这些强盗打交道吗?他们可是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婪家伙。青阳城是我们的地盘,事成了好说,万一不成,这些强盗趁机劫掠一番,损失都是我们的,主脉和其它旁支可没有什么损失。”
崔寅皱了皱眉,他这个长子,是个合适的家族继承人,就是在青阳这个小县城呆久了,眼界未免有些不足。他想了想,决定对崔寅说得更深一些:“二十年前,先帝赢得济左之战的胜利,我们崔杨两家是出了大力气的。作为酬劳,先帝把延北、延南两座盐场的二十年经营权给了我们。到了嘴里的东西,没有理由再吐出去对不对?可以说,从二十年前开始,我们两家就在筹划如何永久地拥有这两个盐场的经营权甚至所有权。”
他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道:“今上志在一统,所以他必须将盐、铁等收归朝廷,以充军资,支持他去进行统一战争。可是,对于我们世家来说,统一不统一,甚至谁当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钱袋子必须在我们手里。谁敢抢我们的钱袋子,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所以,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我们谋划已久的战争,一场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的战争。与获得的利益相比,区区一些损失算不得什么。况且,”他眯了眯眼睛,眼神中有一丝森然,“事后,这些人也没有活着的可能。”
白塔村,乌石山。
李昱坐在崖边的青石上,默默地仰望星空。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夜空中的星星显得分外明亮。群星中,那颗红色星星的光芒依旧是如此的熟悉迷人。
那里,可有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可有我的记忆?
萧玉蓉悄悄走过来,挨着他坐下,轻声问道:“昱哥哥,在看什么呢?”
李昱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在想先生说的事情。”
萧不易今天去了趟县衙,找教谕了解关于撤办村学的事情,得到的消息并不乐观。州府已经决意加强县学及以上学堂的投入和管理,在财政有限的情况下,只能先放弃村学。所有的学童,年满十岁,必须到县学或同等学堂学习,否则不允许参加县试。具体实行时间,估计就在秋后。
李昱叹道:“州府自有州府的考虑,只是可怜了村里想读书的孩子们。有村塾的话,孩子们总能学到一些东西。没了村塾,就只有少数有条件的孩子可以去县学了。”
萧玉蓉也幽幽一叹:“爷爷在这儿教了十几年的书,这样一来,不知道会有多么失落。昱哥哥,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爷爷今天状态很不对,经常走神,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是因为这件事情吗?”
李昱摇摇头:“先生是睿智之人,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心神不宁的。”
萧玉蓉点点头,默默不语。
李昱抬头看着星空,想到最近出现得越发频繁的幻象,轻声道:“玉蓉妹妹,我有一种感觉,最近可能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我们的生活也许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平静。”
萧玉蓉嫣然一笑:“只要我们在一起,发生什么事情都没有关系。”
她侧过身子看着李昱,明眸中闪着亮光:“昱哥哥,我们是要在一起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一时分开,我们都要记住曾经在这个星空下说过的话。”她握住李昱的手,“我们是要在一起的。”
李昱望着她的秋水明眸,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们是要在一起的。”
萧玉蓉灿然而笑,轻轻地靠上李昱的肩头,不再说话。
凤尾竹的阴影下,萧不易看着相互依偎的两个人,面沉如水。
常昭城,悦来客栈。
斗室里,一灯如豆。
一身黑衣的柳无双斜倚床栏,鬓染风尘,面容憔悴,神情郁郁。
前年遭逢大变,殿下遇袭,生死不明,王爷被黜,身死牢狱。而她,也一时莫名其妙地丢失了与殿下有关的记忆。幸运的是,她有个好师傅。在他的帮助下,总算找回了关于殿下的记忆。可是她师傅,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还没有来得及从一系列变故中缓过来,鄂王府就被新登基的皇上查抄,王妃殉情,她和墨先生寻机出逃。墨先生前往禺州,筹划复仇之事,而她则直入金陵,夜闯丹郡王府,探听到了雨夜水神庙发生的事情,于是便浪迹天涯,寻找襄郡王殿下。
一年多来,她一剑一囊,风餐露宿,走过千山万水,踏遍了苍龙江下游两岸。可是她的襄郡王殿下,却一直渺无踪影。
“殿下,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她喃喃地道,“府城找不到,我就去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