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师傅每天早晨解大便已经习惯了,可今天在医院却没有像平日那样醒来就解的感觉,再加上倩茹说去看小难。他以为换了环境再加上有火可能不解大手了。而倩茹早已把老人早晨解大便的习惯给忘得一干二净。倩茹走时间不长,董师傅便开始有了解大便的欲望,可医院却没有家里那个伸手可及的便盆,他不愿、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包括护士。所以忍着。倩茹走了半天他就忍了半天,就在倩茹拿便盆的过程他却再也忍不住了。这也是人的一种生理现象。倩茹一声声恶心呕吐的声音像针扎一样刺痛着他的心。一个从不愿麻烦别人,自尊心极强的老人,在实在无法自理的情况下麻烦了别人,又令被麻烦的人嫌恶该是何等的痛苦啊。更何况病中的人比平日更加敏感,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说话的音调都会使情绪大起大落。
倩茹走后,老人前思后想,要想不麻烦别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吃不喝,要是不吃不喝就要不再跟任何人讲话。这样决定后,他的心反倒好受了许多。但老人有二个最大的心愿,一就是在临终前看到自己的儿子小难是否真的手术顺利,而且恢复了健康。他并不完全相信倩茹的话,他心里非常惦记儿子的身体,所以他想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健康地来到他的面前;再就是能见到儿子援朝归来,尽管他知道这也许是个奢望,但见儿子最后一面的心愿却是那样迫切,所以他不拒绝输液和治疗。老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谁都更清楚,自从咳血以来,食欲越来越差,浑身越来越无力,常常低烧,近日来又感觉浑身疼痛起来。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自己的儿子小难。他怕亲人为他担心、为他焦虑,怕给亲人找麻烦。如果心中的两个愿望真的能实现了,也就会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和煤打了一辈子交道,宽厚、慈祥的老人,岁月和繁重的挖煤工作把他的脸刻上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这一辈子经他手挖出多少煤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从解放前在煤矿当童工到解放后退休前的大地震,整整四十多年都是在井下度过的。可他没觉得有多苦,包括解放前当童工那会儿,他认为这是他的命,命中注定自己是一个地下挖煤工,是一个挖出煤来供别人取暧的人。当他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一个贤惠的妻子,两个活泼可爱、懂事、知上进的儿子。尽管援朝不是他的亲骨肉,可当第一眼看到那个刚刚降生的小生命,就知道了他的命运要和这个孩子紧紧连在一起了。可以说他是用自己的生命爱着这个军人的后代。每天从井下上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抱儿子。援朝是在他臂腕里长成大小伙子的。十二年后当他有了自己的儿子,他更欣喜的不得了。两个儿子和老婆是他生命的全部。两个儿子无论多么淘气、气人,他从不生气。
总是笑呵呵地看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他觉得无论儿子干什么都是对的,都是成长的必然过程,他从不强迫孩子做什么。也怪不得他这个老爸对两个儿子宠爱,两个儿子从小就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很少像别的孩子那样在外面打架、惹祸。他们从小就喜欢在家里看书。为了满足两个儿子买书的花销,他不声不响地就把烟戒了。老婆问过他多少次,抽了二十多年的烟怎么一下子就戒了?他总是说不想抽了,看到烟就够。谁也不知道戒烟背后他经过了怎样一段苦熬的日子。但他高兴这样做,每当他领着儿子到书店,看着两个儿子买书,他就打心底里高兴。他虽然没有文化并不懂书的内容,但他知道读书将来就会有出息。两个儿子果然不出他所望,在学校他们都是最棒的学生,年年都要拿回两张奖状回来。左邻右舍谁家也没他家的奖状多,他视这些奖状为最大的荣耀。儿子每得一张奖状他都要亲自贴在墙上,以炫耀他的两个儿子多么有出息。所以每当想到自己在井下挖煤能养活老婆、孩子,就更觉得这份工作对他是多么重要。
当援朝娶了媳妇,有了大孙女,董师傅高兴的几天没有合眼,他视孙女为掌上明珠,孙女要什么给什么从不吝惜。他生活的全部乐趣和疼爱都转移到了孙女身上。凡凡更是从小就爱这位慈祥的爷爷。在她心中爷爷比爸爸妈妈还要亲。
凡凡放学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到了医院。见爷爷微闭的眼睛在不停地动,知道爷爷一定没有睡着。她趴在爷爷的床前轻轻唤着:“爷爷,爷爷……你怎么了?爷爷?”
董师傅微闭着眼睛狠心地不说话。凡凡看着爷爷呼吸有些费力的样子,问:“爷爷,您是不是特别难受?”说着像大人似的用手给爷爷摩挲着前胸,边摩挲边问:“爷爷,你好点了吗?”董师傅尽管用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可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下来。凡凡见爷爷流泪了,她也哭了:“爷爷,您别哭,我知道您一定很难受。爷爷,我去叫大夫给您打一针。”凡凡用小手给爷爷擦完泪就要往外走。
这时临床的病人家属小声说:“多懂事的孩子,可比她妈强多了。”
董师傅再也忍不住了,睁开模糊的泪眼说:“凡凡,别去了,爷爷没事儿,凡凡以后别再来医院了。好好学习,只要你学习好了,爷爷死了也是高兴的。”
听了爷爷说到“死”这个字,凡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爷爷,爷爷,我不上你死,我不让你死……”
董师傅故意绷着脸用生气的口吻说:“凡凡,听话,快回家去。以后不要再来了,不听爷爷的话爷爷会生气的。”说完把脸扭了过去。
凡凡承受不了爷爷这样对她说话,从小到大爷爷对她说话声音永远都是温和的,脸上表情永远是慈祥的。凡凡害怕了,怯生生地:“爷爷……爷爷,您这是怎么了?您不喜欢我了吗?我做错了事惹您生气了吗?”
董师傅的泪又一次泉水般涌出来,孩子的话就像刀子一样戳着他的心,使他的心在滴血。是啊,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这样对待孩子,这样孩子是理解不了的。老人的泪浸湿了枕头,哽咽着说:“孩子,你没有错,是爷爷不好。爷爷怎么能不喜欢你呢?你还是个孩子,你帮不上爷爷的忙。你老往医院跑一是耽误你的学习,二是的路车辆那么多,出了事怎么办?你要是听爷爷的话,不让爷爷惦记你,爷爷的病就会慢慢好的。凡凡,听爷爷的话,以后别再来了,行吗?”
“行,爷爷,我听您的。可是……可是星期天我能来看您吗?”
“凡凡,星期天你在家里好好做功课。等爷爷病好了回到家咱们爷俩再待着,还像过去那样爷爷天天听你讲学校的事儿,爷爷最爱听我孙女讲学校的故事了。爷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出院回家的。行吗?”
“好吧,爷爷,我听您的。我……就等您出院回家了,我……我不再来了。”凡凡哽咽着。
“哎,这才是我的好孙女,我孙女最听爷爷的话了。快回去吧,啊?”
“爷爷,再……见。”凡凡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病房,一路哭着跑回家……
倩茹把老人的内外裤从衣柜里找出来,等着凡凡回家。可放学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凡凡仍没有回来。她有些焦虑起来,因为凡凡从来没放学这么晚回家过。她来到楼道口张望着,却不见凡凡的影子。忽然想起凡凡可能去医院了,回家拿起老人的衣服骑车往医院骑去。刚骑不远就看到凡凡背着书包哭着朝跑过来。
“凡凡,你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谁欺负你了?”倩茹急切地问。
“妈妈,我去医院看爷爷了,爷爷以后不让我再去医院看他了。”凡凡委屈地哭喊着。
“不让你去不是更好吗?要不然妈妈也不想让你去了。医院都是病菌,孩子去了没有好处。别哭了,快回家吃饭吧,饭和菜都在电饭锅里给你热着呢。吃完饭把作业做了,啊?”
“知道了。妈妈,你是去医院看爷爷吗?”
“是的。”
“妈妈,爷爷到底是什么病呀?”
“还不知道。你就别管了。你就好好学习吧,别再让妈妈为你操心了,啊!”
倩茹来到医院,见老人闭着眼睛睡觉就没有打扰他。坐在床边等老人醒来。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仍不见老人醒,便轻声叫道:“爸,您先醒醒吃点东西吧?爸?饭凉了我给您兑点开水吃,行吗?”董师傅不睁眼,也不回答。倩茹又说:“爸,您先醒醒,吃完了饭再睡,爸,您说话呀?爸……”
无论倩茹怎么叫,董师傅就是不说话,也不睁眼。倩茹有些慌了,跑出去找主治医生:“大夫,我们家的病人怎么了?怎么不会说话了?”
大夫拿着听诊器急匆匆来到病房,大夫听了听老人的心脏,又看了看眼睛,然后问:“大爷,我是于大夫,您感觉怎么样?不想吃东西吗?您不要有什么思想压力,您的病没有大事儿,在医院治疗些日子,好好调养调养病就会好的。不吃饭怎么行呢?”
董师傅仍不睁眼、不说话。大夫跟倩茹使了个眼色,倩茹跟着大夫走出病房,大夫边走边说:“你还不知道老人的病情,我们也没跟他本人说,老人不会受了什么刺激呀;再说,他这种病不应该失去说话的功能啊。”大夫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倩茹说的。
“他得的什么病?”倩茹急问。
大夫没有立刻回答,走进主任室,大夫才开口说:“我们上午找了你们家属两次,想告诉你们病人的诊断结果,你们家属都不在。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是他儿媳妇。他到底得的什么病啊?”
“他得的是肺癌。”
“肺癌?”倩茹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老人会得这种病。
“是的,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已经无法手术了。”
“可……可是他能活多长时间?”
“这就很难说了。如果照顾得好,精神上没有任何压力配合治疗,最多能活半年,但如果精神压力过大,不吃不喝,再不与人沟通,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能……除了你,他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一个在二院也在生病。”
“唉呀,这可就难办了,应该找一个和老人比较亲近的人说说话,要是了解老人的心理就好办了。既然现在只有你是他的亲人,你就再想想办法吧,对这样的老年病人,做晚辈的应该多一些关爱和耐心。”
倩茹听出大夫话里的含义,心里有些不悦,嘴上却答应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大夫。”倩茹回到病房,用温和的声音喊道:“爸,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爸,告诉我,您想吃什么?”没有回答。等了一会儿倩茹又问:“爸,您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舒服?您哪儿不舒服告诉我,好吗?”仍然没有回答。倩茹耐着性子问:“爸,您的病大夫说很快就能治好的,别有心理压力,好吗?爸,您要是这样下去就是身体好的人也会撑不住的。爸,您倒是说句话呀!”董师傅仍是一句话不说。倩茹急出了眼泪,她再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好跑到外面公共电话亭给东风打电话:“喂?东风,我……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了?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先别哭。”东风听到倩茹惊慌得六神无主的声音,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援朝他爸……他爸得了肺癌,已经是晚期了,他现在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大夫说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会死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嗨!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呢?这有什么难办的?给援朝拍电报,让他这个大孝子回来伺候他爸。在他没回来之前让董小难去伺候,你着的什么急呀?”
“小难现在根本就伺候不了他爸,昨天……昨天接他接晚了,他昏倒在医院里,差一点出事儿。把我吓坏了。就是现在给援朝拍电报也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在这几天万一他爸真的死了,我……我怕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援朝他们……他们不会原谅我的。”
东风气恼地吼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求他原谅你什么?他爸就是死了也是病死的,又不是你害死的。真是的,没见过你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人。”
“可是大夫说如果病人心情好,照顾得好,他还可以活半年,要是这样不吃不喝,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怎么办?要不我去看看?”
“你快来吧,我真的实在没主意了。”
“好吧,我这就过去。”东风开车来到医院,倩茹紧张焦虑地站在医院门口。东风习惯地搂住她的腰,倩茹躲闪开,又紧张地向四周张望一下,东风笑着说:“没人看见。看把你吓的那个样子。在上海你怎么那么喜欢我搂着你?”
“别开玩笑了,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你急的是什么?就是死了又怎么样?病人跟病人没有一样的,也许他得了这种病就能活几天。他董援朝也怨不上别人,做孝子就别出国。”
“算了,别说了,就是这个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