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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壹-

五月初十,大吉之日,宜嫁娶。

偌大的相府中没有半点喜庆的味道,昨夜下过雨的庭院里,青石砖泛着水光。檐前古树参天,掩藏在树后的正屋像深山中的古刹。

楼毓一大早被大喵、小喵叫起来,沐浴更衣,穿上崭新的大红喜袍,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

一路上,长街两旁偶尔响起鞭炮,还有她身后迎亲队伍中敲锣打鼓的声音,犹如一记重锤,提醒着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街的另一头,遥遥传来震天撼地的动静。

楼毓问大喵:“那是什么声音?”

大喵说:“爷难道忘了,今天也是七公子的大喜日子,那声音正是从楼府的方向传来的。”

楼毓点点头,道:“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

小喵打了个冷战,觉得楼毓唇边的笑容有些讽刺,实在不像发自内心。她曾和大喵私底下悄悄讨论过,相爷和七公子实则很般配,两人若是都不娶亲的话,携手做一对断袖刚刚好。可惜了,被世道生生拆散了。

楼毓是按婚礼流程走完的,中途也没出什么乱子,除了接到罩着大红盖头的李家小姐时,她默默赞叹了一下新夫人的身高。

当时楼毓也纳闷了,李家小姐吃什么长大的。两人牵着红缎子并肩走,新娘竟比她这个新郎高出许多。

这场婚事简单得很,相府上连酒席也没有摆,被楼毓事先一概辞去了,只有些胆大的孩童堵在门口要红包,也被大喵、小喵打发走了。

楼毓不知道李家是否会有意见,但她此时并无心思顾虑他们的想法如何,出门把新娘子迎回来,对她来说已经仁至义尽。

她扒了身上的喜服,换上素净月白衣衫,想着去找衿尘年过招。但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连徒弟的大喜日子,也没悄悄露个面。

楼毓只能在院子里练剑,练到大汗淋漓,月上柳梢头。

大喵、小喵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提醒:“爷,新娘子还在新房里头坐着呢。”

楼毓一愣:“还干坐着干什么?拜过堂、走完这个流程,她便自由了,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日后各过各的日子,她难道还真等着我去同她洞房花烛?”

大喵、小喵为难:“可人家不动,您也应该去看看,意思意思。”

楼毓一想,也是。

即便圆不了房,也该前去慰问慰问。

新房一室冷清,只剩一对龙凤烛无声地燃烧。

这还是李家过来送嫁的嬷嬷,自己送进来点燃的。点完烛,她们便回李家去了,也没留个丫鬟在丞相府,摆明了让李家小姐自生自灭。意思仿佛是说,嫁了相爷,日后就好自为之吧,死活便听天由命了。

送个嫁也跟送葬似的。

楼毓推开两扇门进去,“吱呀”一声,烛火摇晃着快要熄灭,送进的风浮动帐幔,水纹般徐徐漾开。

雕花大床上果然有个人,却不是如小喵所说的坐着,而是半躺着,像是体力不支,倒了下去,盖头还严严实实地蒙着。

只不过,床上的人跟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楼毓几步走过去,一把将盖头掀了,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

楼渊口中模样周正、知书达理的李家小姐,居然变成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换作别人,新婚夜遇到这种事,估计得惊天动地地喊人了。楼毓伸手去探了探他的脉,看脉象,是中毒,呼吸幽微,恐怕命不长,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楼毓毫无怜悯之心,踢了那人一脚:“喂,给我起来。你若是还没死,就先站起来给我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她这一脚踢下去,那人没任何反应,倒把门外听墙角的大喵、小喵吓了一跳,两人暗暗道:“相爷真乃天字第一号渣男。”

楼毓见床上的人没有动,一手揪住对方的衣领,蛮横地把人扯了起来。

那人毫无支撑,头便歪倒在她的手腕上,寒冰般的温度,倏然冻得楼毓一个哆嗦。微弱的烛光一照,他毫无征兆地渐渐转醒,睁开双眼。

楼毓在寒潭似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被浓墨染过的瞳仁上似笼罩着幽凉刺骨的雾,那一刹那,楼毓确实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杀意。

两人间的姿势颇为古怪。

像是楼毓在端着那人的脑袋,说不出的别扭。

靠得这样近,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恍然间有似曾相识之感,脑海中画面一闪,想到那日雨夜中在大街上撞到的一人。

“你究竟是谁?”

“在下周谙,葛中嵇溪人氏。”男子虚虚地俯首作揖,朝楼毓一鞠躬,“今日,既入了相府的门,还望相爷不要嫌弃。”

他低低俯身,又慢慢抬起,未束起的黑发自肩头如流云漫过山峦,朝大地倾泻而下。眉黛青山,双目似点漆,灼灼地望着楼毓。

“真正的李家小姐呢?”楼毓问。

“昨日投井死了。”

“你意欲何为?”

“在下来相府安家。”周谙病得苍白的脸上溢满笑,让楼毓想起于鹅毛大雪中缓缓盛开的梅。

他道:“你可以把这当作一场交易,互惠了双方。”

楼毓问:“既然是互惠,我能从中得到什么?”

“周某会替相爷保守女儿身的秘密,替相爷挡去一切桃花。”他笑容濯濯如月,浅淡又旖旎,还有几分蛊惑人心。

他竟知道这秘密。

楼毓仔细地打量这个来历不明,突然之间冒出来的人。

她眸光一冷,如锋利的刀刃上泛着光,身形未动,声音里透着威胁:“你离我不过半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杀我并不难,就算相爷此刻不动手,我也命不久矣。”周谙道,艳红的广袖涤荡,微澜潮生,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掀起一片雾霭,“难的是救我。”

这人说话倒有几分意思。

楼毓道:“你分明有求于我,却拿我的身份威胁我……”她笑了笑,用碧玉杯盛满了一杯酒,喝了解渴。

龙凤烛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庭院中的月光在窗棂上徘徊。

这世上仅存的一粒妄生花毒的解药,确实在楼毓手中。

当年楼毓的生父苏清让身中妄生花毒,楼宁为此失踪了半年,在炽焰谷中上刀山、下火海,方从药王手中得来了仅此一粒解药,却还是晚了一步。苏清让在最后一刻也没有等到,楼毓绝不会轻易便宜了一个外人。

“我既已嫁你,便打算在这相府安家的。多一个人陪着你,难道不好吗?”

“你要留下来陪我?”

“是。”

楼毓笑了起来:“我如何信你?”连自幼倾心相待的楼渊都已经背弃她,离她而去,他一个神秘的外来客,哪里可信了。

“我们拜过堂了。”

“这如何能作数?”

“如何不能作数?”周谙反问,不大的声音却有逼迫之意,“天与地为证了,相爷还想翻脸不认人?”

楼毓在他声声控诉之中,硬被冠上了“负心汉”的罪名,她再想与之争辩两句,周谙却陷入了昏迷。

“你还真是……”楼毓无奈。

把人搬回榻上,楼毓朝室外喊了一声:“大喵、小喵,去叫个大夫来!”

这日之后,周谙在相府安了家。

谁家的癞皮狗,赶也赶不走。

楼毓早起练武,一边耍着长枪,一边心想这算什么事。她“娶”了个病秧子相公,不由分说,就这样跟她杠上了。

“你府上冷冷清清的,多添一个人,不更好吗?”

“你一个人,多寂寞啊——”

“你我既已成了亲,再叫相爷,就显得生分了。叫娘子吧,不行,会暴露你身份。叫相公吧,我倒无所谓,你不觉得别捏吗?那便叫阿毓了,好听,就这么定了……”

楼毓出枪,一个天旋地转的腾空翻身,心想:“定什么!谁跟你定了!”

可发火也没用,周谙这人,兴许是知晓自己半条命已经埋进土里,比常人豁达,说得难听点,就是没皮没脸。楼毓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楼毓想,那便先这样吧,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日子也确实过得有些无聊了。

厨房的方向飘来浓郁的药材味,熏得楼毓胃里一阵翻腾。

自从相府上添了那尊大神,大喵、小喵每天都多添了新任务——熬药。

大夫留下的药方一共好几服,吩咐了,头一次得大火煎,第二次得慢慢熬。

几个陶药罐齐齐上阵,大小两喵摇着蒲扇,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熬着熬着,把丞相府变成西街的药铺味。

楼毓皱皱鼻子,嫌弃着,对面的房门“吱呀”敞开,周谙迈着步子走出来,清晨的光晕把他团团包围,他朝舞刀弄枪的楼毓笑了笑:“阿毓,早上好啊!”

-贰-

“你是说安排的人被调包了?”

楼渊两天后才接到属下送来的消息,那送进相府跟楼毓成亲的是谁?真正的李家小姐投井自尽,重新安排的女子被误送入了另一顶花轿,是谁从中作梗,能够瞒住楼家的眼线悄然完成了这一切?

楼渊现在最在意的是楼毓究竟娶了谁。

次日,在朝堂之上见面,文武百官皆是一身朝服,进贤冠,绛纱袍。楼毓姗姗来迟,走在百官后头,楼渊想寻个机会问清楚一二,却被同行的拉去闲话。直到皇帝坐上了金銮殿,二人也没有面对面碰上。

这日早朝严肃,气氛凛然,前方军情来报,叶岐再次来犯。过氓山氓水,入侵临广西南边境,大肆烧杀抢掠,凶残行径令人发指,苏家和当地县令纷纷上书。

孝熙帝询问朝臣意见,楼毓站出来请旨,愿携军队痛击叶岐。皇帝欣慰,封楼毓为骠骑将军,率三万兵马赶赴叶岐平乱,三日后启程。

“臣遵旨。”

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响起楼毓沉稳冷静的声音。

退朝之后,楼毓去后宫紫容苑向楼宁拜别。

楼宁问她:“是你主动请的旨?”

“是。”楼毓跪于她榻前,腰背挺直如松。

她生于临广,生父苏清让葬于临广,叶岐来犯,她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她熟悉临广地形地貌,本又是武将出身,朝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出征。即便她不主动请缨,最后恐怕也逃不脱这结果。

楼宁坐在铜镜前梳妆,姣好的面容,风姿压过从窗口探入的灼灼桃花。“三年前氓山一役,你击退叶岐,大胜而归,我借此让陛下封你为丞相,让你做个文官,谁知你却闲不住……”

楼毓奉命拿起梳篦,替她梳发。

“你此番作为,是为了躲避渊儿?”

楼毓手上的动作一滞,差点扯痛楼宁,她手心一疼,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楼宁却浑然不在意,伸手掐断了那朵桃花,别在鬓边,幽幽道:“为了躲一个人,躲到西南边境去,你就这点出息吗?”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倒是觉得,倘若这一仗能让你忘了楼渊,那便去吧。”

果真因为血脉相连,所以能轻易读懂她的心思吗,就这样被一语道破。

楼毓三拜楼宁。

她给楼宁敬茶:“母亲保重。”

楼毓从宫中出来时,注意到宫门外有一辆马车候着,草草一眼扫过,当时并未想到竟是来接她的。

周谙掀开布帘,闷闷地咳嗽了两声,朝她招手浅笑。

楼毓大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我听大喵说,别人上朝,都有马车接送,想到这里便来接你。”周谙气色好了些,倚着车壁,颇为清闲的模样。车内的小茶几上还沏着两杯顶好的明前茶,细嫩芽叶,顺着壶嘴儿钻进了杯里。

“阿毓,快上马车。”

他总端着个笑脸,又重病在身,楼毓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弯腰钻了进去。

“大喵说你最爱琼液楼的醉仙酿,但酒喝多了伤身,给你准备了清茶。”

楼毓接过周谙手中的茶:“多谢。”

“大喵说你讨厌烦琐的朝服,每次去上朝,都不太开心。”

楼毓原本打算闭眼小憩一阵,不得不睁开双眼:“大喵还说了什么?”

“嗯?”周谙被问了个猝不及防,“大喵还说了,相爷之前的性子活泼些。自从七公子成亲后,变得有些沉郁了。”

周谙有试探之意。

楼毓只道:“大喵说得太多了,回去罚她噤声三日。”

周谙幸灾乐祸,拂了拂袖,衣襟上的药香钻进楼毓鼻子里,他问:“只罚三日?这可不符合相爷的铁血手段。”

车夫赶着马车在大街上不紧不慢地走,十分平缓,却突然一个颠簸。杯中水洒了出来,烫得周谙两指通红,他未缩手,只怔怔地听楼毓解释道:“因为三日后,我就要出征了。”

“刚大婚,就要出征?”周谙抓住了她的手。

楼毓微愣,她压根儿没有把大婚这事放在心上,难不成这人还在意这些?他们俩之间,如同闹着玩的,她始终没有当真。

周谙手上还有未干的茶水,有些湿漉的手指按在楼毓冰凉的手背上,单薄的一层苍白皮肉包裹着嶙峋白骨。他身上有着久病之人的气息,像梅雨时节生长于墙隅的一块青苔,久不见阳光。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这种特质,与楼宁口中的苏清让极像,所以时常会让楼毓一阵恍惚。

苏清让病逝时,楼毓还是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她对她的父亲没有分毫印象。在临广流浪期间,却听闻了不少他的传说。

楼宁似乎恨他,恨意浓时,却呢喃他的名字——清让,清让。

可这难道不是爱吗?

尽管那人不要了楼宁和她,这些年,楼毓却无法真正记恨他,苏清让这个名字对于楼毓来说承载了太多复杂的感情。

她从回忆中抽身出来,任由周谙抓住了她的手,忽然多了一丝温情,玩笑着道:“你是怕我战死不归,无人给你妄生花的解药吗?”

丞相府闭门三日,谢绝见客。

楼毓替府上几人都安排妥当了。俩丫鬟、一老仆、一花匠、一厨子,一人分一百两银票傍身,你们家相爷穷,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倘若她还能平安回来,一切照旧,大伙儿还一起过日子;倘若日后接到消息,相爷战死,你们就拿着这一百两银票各奔东西,大家各自珍重,不必挂念。

挨个儿分完钱,楼毓走到周谙面前。

遇上一个难题。

别的人能如此打发了,他该如何?

楼毓斟酌许久,从袖中掏出两张银票递过去:“你理当多分一份,毕竟……毕竟你我夫妻一场。你又是个药罐子,要花钱的地方多……”

本以为周谙会不愿意,谁料他安生接了,没有多言,只是脸上不见有笑了。

兴许是出于愧疚,周谙当晚服用的药,是楼毓亲自熬的。

她手法熟练,起了茧子的手端着药罐过滤渣子,没漏出一点药渣子。干干净净的一碗药汤,被送到周谙面前,棕褐色的糖浆一般,若是能把这股恶心人的味道除去就更好了。

楼毓这人十分矛盾。

她看似冷漠,却也对周谙上了心。若说她真的对周谙上了心,却不肯拿出妄生花的解药给他,看他疾病缠身,泡在药罐子里。

真真假假,谁也看不清明。

周谙一口闷之前,在圆墩墩的碗面上看见自己的一张脸,长眉斜飞入鬓,眼角带着一点薄红,是刚才被灶里的柴火给熏的。

“多谢。”他道,“明日何时出发?”

“辰时准时启程。”

周谙喝完药,道:“你也保重。”

大喵跑了进来,朝两人行了个礼,附在楼毓耳边轻声道:“爷,七公子来了,就在门外,说要见您一面。”

楼毓道:“闭门谢客,这几个字不是白说的。”

大喵神色犹疑,但在相府待久了,也逐渐明白不该多事,只需照相爷说的做就是了。譬如,娶回来的李家小姐变成了个翩翩病弱美少年,相爷未觉得不妥,她们也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镇定。只是难免在心底暗想,相爷果然是个潜藏的断袖,偏好男风。

半个时辰后,天暗了。

大喵说:“七公子还在门外,没走。”

两个时辰后,繁星满天,圆月当空挂。

小喵说:“七公子还在门外,没走。”

亥时,打更的人从墙外经过。周谙咳嗽了两声,身上搭着被角睡了。楼毓在看兵书,扫地的老仆在窗前道:“相爷,七公子还在门外。”

楼毓支开纸窗,探出头去应了一声:“再过个一时片刻,他自然就走了,莫理。”

老仆年纪大了,是在楼毓身边伺候得最久的一位,他佝偻着背,忍不住要念叨两句:“您明天就要出发了,我看七公子是真心……”

楼毓笑着打断:“我要他的真心做什么?”她合上窗,吹熄了烛火和衣躺下,望着黑漆漆的帐顶,长长地叹息,“即便拿去喂狗,狗也不吃。”

大军出发前,楼渊站在送行的百姓当中,远远看见队伍前骑在马上的楼毓,最后还是没有上前。

嘚嘚马蹄声远去,奔赴西南边境,飞扬的尘土在灼热的日光之下无处遁形。那一身银白的铠甲肩负重任前行,承载着将士保家卫国的英雄梦想和无数子民的希冀,风中猎猎作响的红色战旗,就像提前吹响的战歌和号角声。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叁-

行军第一天,夜晚赶至牯风口安营扎寨。

楼毓同众将士一同席地就食,同甘共苦,不分彼此。她半边面具下的下颌精致,线条纤细白如玉盘,在一众莽夫中尤为出挑。曾经跟过她的老兵,见识过她单枪匹马闯入敌军阵营,取对方将领首级的英勇。新兵也听过她的事迹,只是未敢相信,传说中的铁血将军,就是这样一位少年郎。

盛夏多蚊虫,更何况在荒郊野外。楼毓和几位副将商议军事之后,回到自己的营帐就寝。掀开粗麻帷幕,一阵混着药草的清香扑鼻而来。

楼毓在烛下看了半晌临广各县县令送来的折子,拿笔一一做了批注,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蝉鸣蛙叫,她却忽然发现身旁清净,竟没有半只蚊子过来相扰。

楼毓出去问帐外守夜的侍卫:“今晚谁进来过我的营帐?”

“回将军,只有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兵来过。”

“去把人给我叫来。”

灰头土脸的小兵到了跟前,楼毓问他是如何做的。

小兵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一手灶灰,脸显得更脏了,干巴巴道:“用艾草和菖蒲加水浸泡,用来擦拭桌几、床榻,还有烛台,这样将军秉烛夜读,便不会有蚊虫骚扰。苍术、白芷、丁香、佩兰、艾叶、冰片、藿香、樟脑、陈皮、薄荷装入小袋中,悬挂在帐内,安神又驱虫,将军便可好眠。”

楼毓赏了他一匹好马,把他调到身边听差。随后又派遣一小分队人马特地沿路采摘艾草等物,依法制成香囊,命众将士随身携带,不得离身。

这一路赶赴临广,蚊虫传播的疾病和兵士水土不服的状况大大减少。众人神清气爽,士气也大涨。

快进入临广境内时,衿尘年神出鬼没地现了一次身。

天刚入夜,大军驻扎,楼毓听见熟悉的箫声,循着箫声而去,在不远处的山头果然发现衿尘年的踪迹。

“师父!”

“乖徒弟,来过两招!”

话音未落,衿尘年手中的竹箫破空而来,如长剑过树穿花劈开了面前的一切阻碍,朝楼毓的面门刺来。

楼毓双膝一屈,身子后仰,避开凌厉的招式。她左脚踩上树干,借力腾空跃起,空掌毫不留情地冲衿尘年的头盖骨一击,不忘挑衅笑道:“师父您老人家腿脚不如以前了……”

“好小子,几日不见又欠收拾了!今天就让为师带你来长长见识!”

混战之中,衿尘年摘下竹斗笠抛向空中。那斗笠犹如一个经轮在空中极速转动起来,锋利无比,两人在树上过招,楼毓只听“咔嚓”一声,劲风凭空而来,百米内的树枝齐齐被切断。

斗笠又重新回到衿尘年手中。

“多谢师父手下留情,您若再狠一点,徒弟恐怕得裹着树叶回营了。”楼毓的外衣下摆,不知何时被斗笠划成了烂布条,一根根挂着。

这一场打得酣畅淋漓,再见不知是何日。楼毓觉得,衿尘年这趟像是专程来送她的。

“师父,您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天地之大,无以为家,去哪里都无所谓。”衿尘年捋了捋那一小撮花白胡子,点点楼毓的脑袋,有些感慨,“你好好活着回来,千万别被叶岐蛮子打趴下了。”

“不会!”楼毓自信道,“我会把他们打回去的!让他们永不敢来犯!”

她微仰着头,眼睛仍如一个孩童般澄澈明净,没有杂质。

夜风吹动莽山苍野,无数叶片在风中盘旋,衣衫和墨发劲飞。衿尘年压下斗笠,将注视着楼毓的目光一点点收回:“就到这里了,再远,师父便送不了你了。”说完取下别在腰间的酒囊,扔给楼毓,算是临别前的礼物。

楼毓喝了一口,冲衿尘年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喊道:“师父,下次再见,徒弟送您二十年的春风酿——”

幽谷已经杳无人影,棣棠花开在半山腰上,万千点黄金碎片般,在月下闪烁。

接下来几日,大军加快脚程,快速抵达西南边境,临广百姓夹道欢迎援军的到来。

至九月初一卯时,叶岐已拿下临广五县。这日清晨准备突击之时,恰巧遇上楼毓带兵视察,两军冷不丁对上。

楼毓手持长枪,率十余人抗击对方的突击队。

天光大亮之际,叶岐人仓皇而逃,楼毓本欲活捉两个,却不料逃兵皆咬舌自尽了。

这算作交手的第一战,虽然双方均无准备,狭路相逢对上的,但也算给了叶岐一个下马威,涨了南詹的士气。楼毓在临广声名鹊起,一时传为佳话。

楼毓趁此时机,速战速决,向西南进攻,沦陷的五县在三日之内已经被她拿回了四个,只剩最后一个曹山县。

曹山县濒临氓水,其余三面环山,与临广其他各县仅一条官道相连,被叶岐攻下之后,便彻底与外界隔绝了,被一道天堑阻隔,难以逾越。

楼毓决定从长计议。

底下的副将和谋士纷纷出了几个主意,楼毓对着面前沙盘支颐沉思,没说话,显然不太满意那些乱七八糟的提议。

有说搭桥过去的,等桥修好黄花菜都凉了。

有说挖地道的,临广地势崎岖又多溶洞石林耸立,根本行不通。

有说用木鸢载人,飞越天堑的,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只能容小部分人飞渡,大军不可能一起越过,且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也不是个万全之策。况且要在短时间内请到可靠的木匠制造木鸢,难如登天。

“行了,都回去再想想,今天到此为止……”楼毓挥挥手让众将退下,自己仍盘腿坐着,琢磨了起来。

转眼到了正午,小兵端着托盘把饭菜给送进来:“将军,该用膳了。”

楼毓抬头见面前的小兵面生,问道:“你是新来的?”

小兵身量瘦高,面色蜡黄,眉目不出众却生得亲和,看起来很顺眼。他道:“莫非将军忘了?您曾下令赏我一匹好马,又把我调到了主帐听候差遣。”

“是你……”楼毓登时想起有这么个人。那晚小兵蓬头垢面的,根本没仔细看清他的脸,这些天又忙于战事,根本无暇分心关注身边的人,如今方才好好打量他。

“你叫什么名字?”

“周玄谦。”

楼毓一愣:“是个好名字。”

她望了一眼外边,今日是个多云的好天气。她说:“下午跟我去城中逛逛,光坐在帐篷里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午膳过后,楼毓换上一身普通男子的便服,也没有带近卫,同周玄谦一起骑马离开军营,朝城中奔去。

刚经历过战乱的县城百废待兴,各处被叶岐兵破坏的房屋需要修缮,当地县令正在安排衙役加固城墙和整理街道。少数几家茶馆酒肆开始开门营业,吆喝生意。学堂也没有关闭,远远传来稚童的琅琅读书声。

楼毓和周玄谦牵着马走了走,又四处逛了逛,进了一家酒馆喝酒。

这大抵是酒馆新开张之后的第一笔生意,掌柜多送了他们两碟花生。店小二送酒时悄悄瞥了楼毓几眼,目光探究好奇,又藏着畏惧。

“将军还在为曹山县的事情烦恼?”周玄谦问。

“不把叶岐蛮子从曹山县赶出去,便谈不上真正的大获全胜,叶岐始终占据着南詹的土地,就称不上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楼毓说完点点对面的位置,让周玄谦也落座。她低头看见自己腰间别着的小香囊,还是上次周玄谦所制,用来避虫的,忽然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周玄谦交代得一清二楚:“原本在葛中的一个小镇上教孩子读书,因各州县征兵,家中有三子或三子以上者,需一名男丁入伍,被迫来参了军。”

他说参军是被迫的,楼毓却并不生气,放下酒杯,朝他作了一个揖,随即就转换了称呼,恭恭敬敬道:“曹山县一事,不知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楼毓认定,周玄谦是个胸中有丘壑的读书人,虽其貌不扬,却有大智慧。若得他真心相助,或许曹山县还真有好的攻破方法。

任人唯贤,广纳谏言,总是没错的。

她不妨赌一把。

周玄谦得楼毓器重,面上也未有大喜之色,只是反问楼毓:“将军可知叶岐人最信什么?”

楼毓与叶岐也不是头一次交战了,对他们了解颇深,淡淡抿了一口酒道:“他们一族最信天命,民风彪悍野蛮,据我所知,至今仍保留着活人祭天的习俗。”

周玄谦点头:“这便是他们的命门。”

临广的烈酒灌下,犹如幽火烧喉,他忍了忍,道:“将军既然没有好的办法外攻,不如让它不攻自破。”

楼毓一听,知道有戏。

“临广位于西南边境,有许多江湖人士活跃在其境内,且擅长蛊术者,不在少数。”

周玄谦再一点拨,楼毓顿时豁然开朗。两人目光交会,望进彼此眼中,默契地淡淡一笑。

回到军营之后,楼毓立即传令下去,四处张贴告示,重金招募擅蛊之人。短短几个时辰过去,临广各州县百姓都在谈论此事。

三日后,看到告示前来的江湖人士共有三十七人,齐聚主帅营中,楼毓命人好酒好肉的招待。

她穿一身银色铠甲,腰间佩剑,掀开帐篷门口的两块布幔进来,面容冷肃,身上的杀伐气势未退,不带笑意的脸上不怒自威。众江湖人士初见这位少年将军,皆不动声色,暗暗打量。

楼毓先敬了众人一杯酒,微微一颔首,开门见山道:“想来众英雄好汉都知道,如今叶岐犯我南詹山河,苦战之后,大多疆土都已收复,唯独曹山县迟迟难以攻破。楼某今日找诸位前来,就是为了商议曹山县一事。”

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不明白楼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们能做什么?”一个膀大腰粗,头上编了两根粗辫的壮汉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做你们最擅长的事。”这次开口说话的是楼毓身侧的周玄谦,他今日穿着灰布襦袍,与乡野间的教书先生别无二致。看这情形,应该十分受楼毓倚重,只不过他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神色恹恹,眉目间隐隐透着沉郁的青灰色。

“蛊术?”

“对。”

楼毓朝周玄谦示意,周玄谦把之后的计划详细告诉众人。

这三十七人听了连连点头,越听到后面,越佩服楼毓的计谋。他们当中并非人人都是善类,不乏大奸大恶之徒,冲着赏金来的,对周玄谦所说的并不感兴趣。

楼毓朝座下睥睨一眼,修长的手指缓缓转动着面前的碧色玉盏,倏然出声:“我知道有人对这个计划并不感兴趣,没有多大热忱,只是诸位不妨想一想,倘若能用毕生所学的蛊术把叶岐人从我南詹的疆土上赶出去,是一件多大快人心的事。无论是我等习武之人,还是在座学蛊之人,同生于这片土地上,生是南詹人,亡后南詹魂,有生之年有能力保家卫国,为这大好河山和黎民百姓尽一份力,难道这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吗?”

她语速不紧不慢,并不响亮的声音当中有铿锵之势,一腔话说得底下人齐齐一怔,那些蚊蚋般的议论顿时戛然而止,霎时间鸦雀无声。

有几人脸上憋得通红,不知是被感染了,还是惭愧。

片刻的静默之后,之前发话的壮汉向楼毓敬了一杯酒:“我就是个大老粗,不懂别的弯弯绕绕,但这事,只要将军发话,我一定全力配合。”

其他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举起酒杯,跟着表态:

“我愿全力配合将军!”

“我愿全力配合将军!”

“我愿全力配合将军!”

翌日下午,太阳落山之际,临广还有不少人在屋顶上忙着砌砖补瓦。不知是谁站在房梁顶上指着半空惊呼了一声,大家不约而同抻长了脖子往天上看。

无数只类似于飞蛾一般长着两只翅膀的棕黑色小虫,在半空盘旋,密密麻麻,如同一片巨大的乌云压顶。

天有异象。

越来越多的人听见动静跑出来看,一时间人心惶惶。

没过多久,那些胡乱飞舞乱作一团的小虫,开始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排列组合,竟形成了几个清晰的大字——“收曹山,叶岐亡”。这几个字如同一个方阵,整齐地朝曹山县的方向移动。

临广百姓开始议论纷纷,叶岐侵犯我河山,掠夺曹山,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特地派天兵天将下达昭示。

曹山县内的叶岐兵看见异象,有不少兵卒也乱了分寸,面面相觑,而后惶恐地扔了手中的长矛拜倒在地。

顿时军中大乱。

楼毓和周玄谦站在高处眺望曹山县,远处半空中的虫阵还未完全大乱,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叶岐将军为稳定军心,下令用火攻,燃烧的箭头朝空中发射,烧毁了虫阵的一角。可不过几秒,它又会重新复原,看上去越发诡异。

“那三十七个人,还真有点本事,不是过来吃白饭的。”楼毓双手背在身后,听语气颇为满意。

周玄谦却问她:“将军不怕被人说闲话吗?”

“什么闲话?”

“说您用了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周玄谦倒也敢说。

楼毓不怒反笑,夕阳的万丈余晖下,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被染上淡淡的金黄光晕,竟似神祇一般。

“用了蛊术,便是上不了台面?”她反问周玄谦,“未烧杀抢夺,未费一兵一卒,倘若这样就能将失地收复,是百姓之福,我何需顾及台面不台面。”

周玄谦道:“有将军在,才是百姓之福。”

他难得的一句恭维,说得人心畅快。楼毓侧首淡笑道:“我这人一贯只要结果,不问过程是否光明磊落。”

周玄谦目露赞赏,道:“将军的做法,已经算得上光明磊落。”

楼毓回身,黑色的眼睛里如子夜,她望着周玄谦,目光沉沉深不可测:“这次若真的能不战而胜,让叶岐兵退出曹山县,先生才是最大的功臣。”

飒飒秋风起,空气中有了一丝凉意。

那目光中带着一如既往的信任,却不乏探究,像一坛刚被搬出地面却尚未开封的陈年老酒。

周玄谦坦荡地与她对视,广袖下的双手如月光般冰凉,他轻轻地拢了拢袖口,笑容平静:“不敢当。”

这样温和平淡、毫不起眼的笑,却让楼毓想起自己相府内的那个漂亮得近乎妖孽的人,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出征的前一夜,他温声对她说,你也保重,我等你回来。

楼毓闭了闭眼睛,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他不过是为了妄生花的解药罢了。再睁眼时,双目已清明。

楼毓正准备回营帐,潜伏在曹山县内的探子飞鸽传来书信,说曹山县内有异动。叶岐的主帅努尔扎木与下属发生了争执,如今军中已经有部分将领主张放弃曹山县,退回到叶岐自己的地盘。

看来事情见效很快。

叶岐人都信天命,如今天降凶兆,他们不得乱起来吗?楼毓吩咐那三十七人再添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两天后,驻扎在曹山县的叶岐人发生内乱。以副将努尔诵为首的一干人等主动投降,给楼毓送来了降书,并在天黑入夜时,打开城门,迎南詹兵马。

按照约定好的时辰,楼毓带兵一路畅通无阻进入曹山县境内。叶岐主帅努尔扎木和亲信部队在混乱中潜逃,不知所终。

努尔扎木是楼毓心上的一根刺,不拔不痛快,倘若不借这次机会斩草除根,日后不知还会生出多少变故。她将诸事交给周玄谦处理,一跃上马,率三百精兵追击。

周玄谦却不赞同。

战马一声长嘶,楼毓勒紧了缰绳,眼中熠熠,映着今夜明亮的月光,溢满了势在必得的豪情和战争胜利后的喜悦。

“先生放心,我一定平安归来!”

周玄谦还要再说什么,她已经离去,空余嘚嘚的马蹄声,背影隐在灰茫茫的夜色里。

周玄谦压下心底那一丝道不清的沉郁,手持她扔过来的令牌去处理后续的事。半空中的虫阵已经散去,百姓在欢呼雀跃,曹山县境内一片废墟却四处洋溢着喜悦。大概是这一仗赢得太过顺利,才让他生出了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周玄谦把众叶岐降兵安排妥当后,夜已经彻底黑了。两个时辰过去,楼毓那边毫无消息,连个回来报信的人也没有。

从营帐中出来,周玄谦去了不远处的酒家。撩开布帘子往厨房去,灶台边上有个正在炒菜的汉子,隔着几缕白烟看见是他,似乎吓了一跳,手中的铁铲抖了一下,十分惊讶道:“主上,您怎么来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周玄谦道:“来找你喝酒。”

刑沉温那颗提起的心又放下,赶紧把手上的菜炒完出锅,打开厨房边的一道暗门,躬身请周玄谦进去。门又无声关上,把呛人的烟火味儿一并关在了外面。

暗门后面是一间隐蔽的石室,里面摆放着简陋的桌与椅。刑沉温点燃两根蜡烛,微光幽幽,他取了一壶酒出来,给周玄谦满上。

周玄谦持杯闻了闻,皱着眉,十分嫌弃的样子:“又是药酒,我不要这个酒。”

刑沉温憨憨地笑了笑:“这是书呆子特地为您酿的,您身体不好,只能喝这个,别的就没有了。”

周玄谦把玩着杯盏,道:“同一种酒,喝了十二年,能不腻吗?”

他说的是实情,可刑沉温也无可奈何,还有些心酸,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他是看着周玄谦长大的几人之一,是下属,是挚友,更是周玄谦的左膀右臂,始终跟随在周玄谦左右。刑沉温道:“如今曹山县已经收复,一切如您所料,主上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周玄谦正在思索楼毓的事,冷不丁被这么一问,神思恍然,忍不住问刑沉温:“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

刑沉温道:“您今天晚上看上去确实不太对劲。”

周玄谦脱口而出:“楼毓还没有回来。”

他说完,两人都怔了怔,诧异于这语气里显而易见的担心和关怀。周玄谦一时心绪微妙,面前的药酒醇香扑鼻,饮尽了,口中还有淡淡的苦涩。

“老刑,你可动过心?”他问。

刑沉温把一辈子的时光都花在习武和做菜这两样事上,还真不懂风花雪月,他苦恼地摸了摸头:“要是有书呆子在就好了,他们文人最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主上,您……您对楼相……”刑沉温憋红了脸,他肤色黝黑,倒也看不出什么来,“您……你们……”

“我们——”影影绰绰的烛光笼在周玄谦修长的指节上,这样普通的一张脸,却配了那样一双玉骨般铸成的手,他的声音又低又缓,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之中,“我和她,也算是拜过了堂的。”

大老粗刑沉温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笑意,又听周玄谦问:“明明是个姑娘家,却非要戴着个面具,还要上战场杀敌,她一定吃过不少苦吧?”

刑沉温觉得事情的发展好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有些不可控制。当一个男人开始怜惜一个女人时,就有了喜欢的苗头,再往后发展,很有可能会爱上,从而产生一系列的爱恨纠葛,这话是书呆子说的,应该不会错。

主上对楼毓,好像有了那种苗头。

刑沉温不免担心起来:“主上,拿到解药是关键,那才是生死大事,其他的,您还有时间慢慢想。”

周玄谦静了静:“你说得对。”

京都幕良。楼府。

楼渊独身而坐水榭中,一时心神不宁。入秋后,面前水池中的荷花已经凋零。他那新婚的妻子送来了茶点,陪他静默地坐了半晌,不知该如何挑起话题,扶了扶头上的金步摇,忽然感慨道:“花谢了……”

软软绵绵的嗓音,伤春悲秋的语调,按理来说,应该会引起夫君的无限怜惜才对。

楼渊却陷入沉思当中,久久没有回应。

“阿七,我瞧着楼府这池荷花生得好,就是容易早枯,两场秋雨一下,便谢了,未免也太娇贵了些。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我们从后山上引来一股温泉,注入池中,保管这荷花寒冬也开不败哈哈……”

那人在外被称作铁血的将军,暴戾恣睢的相爷,其实大多时候还像个未长大的孩子,时不时会想出一些古怪的主意。

楼渊以前以为,这个未长大的孩子只会属于他,如他在梅花树下深埋的那一坛酒,是他深埋的秘密,永不见天日,藏于心扉中。

-肆-

凉风呼啸的夜,楼毓带三百精兵一路追踪努尔扎木军队的踪迹。努尔扎木落荒而逃,身边已经只剩下部分忠心追随的下属,从马蹄印判断,在前方的交叉路口,又分成了两路。

楼毓率百余人朝左边的小径追过去,行了几里,道路越来越崎岖,不得不弃了马。小道两旁荆棘丛生,茂密的老树枝丫像一只只枯瘦的手从四面八方探过来,一路寂静,耳边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将军,前方有烛火。”开路的探子来禀报。

楼毓压低声音,命部下全速前进。众人熄灭了手中的蜡烛,借着朦胧的月光朝前方奔去,林间掩映着漆黑的暗影,如一尾尾在水中飞速游弋的鱼。

不久之后,楼毓果然在两排榕树后面发现了努尔扎木的身影,两个身影在用叶岐方言交流。

楼毓朝身后的人比了几个手势,让他们绕道从其他三面包抄过去,自己则直接从正面进攻。

寂静的山林像是突然有璀璨的烟花炸开,顷刻间变得沸反盈天,喊打喊杀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息。

楼毓直奔人群中的努尔扎木而去,手中的匕首迅猛地划破拦路人的胸膛,一个纵身跃起,脚踩来人的肩膀,刀刃直指努尔扎木的双瞳。

努尔扎木闪身一退,凶险地避开了她的匕首。冰冷的刀刃擦着他的脖子而过,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狂风卷起树叶凄厉作响,冷铁的撞击声如同鬼魅的哀鸣。楼毓占了先机,逼得努尔扎木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她朝着北方大喊一声:“这将是最后一战!生擒努尔扎木,把叶岐人彻底赶出我南詹,我们就可以北上回家了!”

她身后的精兵顿时精神抖擞,跟随她大呼:“生擒努尔扎木!”

努尔扎木气急,劈向楼毓的一招一式都用了全力。他身材魁梧,力气极大,虽然身上已经被楼毓扎出了好几个鲜血淋漓的洞,却也逮住机会,扎实地给了楼毓一拳,几乎废掉了她右半边肩膀。

楼毓忍痛,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全然不顾右肩的伤势,迎难而上,左手绕过他腋下,匕首从袖口滑下,直直地扎进他后颈。

努尔扎木目眦尽裂,俨然不敢相信地望向楼毓,他的手费力地抬起,又无力地垂下去,双膝跪地,却迟迟没有倒下。

最后楼毓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诡异的笑,叫她心中忽生寒意。

努尔扎木死了,其余的叶岐兵纷纷放下武器投降。连最后的隐患也已经根除,楼毓却没法安下心来。

楼毓传令下去:“所有人马按原路返回。”

她右边胳膊垂在身侧,命人给自己接上之后,砍了几截树枝固定好,继续赶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楼毓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如同陷入迷障,怎么也走不出去,转来转去,发现又回到了原地。

槐树下,努尔扎木的尸体像一面旗帜一样横躺着,昭示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徘徊在起点周围。

半圆的月亮渐渐躲进了云层后,渗出来的光线越来越暗。跟在楼毓身边的还剩下五十来人,押住二十多个叶岐俘虏,众人虽未多说什么,但一个个的已经开始在心里打鼓。

深夜气温骤降,风刮在脸上像隆冬里的冰凌从皮肉上割过,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随着时间逝去,双手双脚渐渐变得僵硬和麻木,没有了知觉,机械性地行走。

楼毓抓过一个叶岐兵问:“这是什么地方?”

对方吓得双腿直打哆嗦:“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也不知道啊,是努尔将军说……说……”

“他说什么?”楼毓逼问。

“他说来这里准没有错,大家谁也走不出去,同归于尽……”

楼毓这才明白,努尔扎木逃窜于此,本就是他的计划。而她,中计了。

曹山地形崎岖,多奇山峻岭。

有一处地方,名叫坡子岭,多黑色矾石和漆树。山中多野兽,多迷障,夜深时起雾,如仙境,又似地狱,一旦有人入内,无人生还。关于坡子岭的传说还有很多很多,但那些都只存在于当地老人所讲的传说里。

楼毓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身涉险境。

下半夜起了浓雾,饶是她手底下的兵骁勇善战,也逐渐没有体力再支撑,只能下令原地休息。众人如同昏迷了一般,到第二天正午才一个一个清醒过来。

强烈的日光照射在楼毓的眼皮上,她在一阵强光中睁开眼睛,右手传来一阵剧痛,脑中一片空白,顿了几秒,她才想起自己在何地。

大雾已经退去,视野变得开阔,她环视四周,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昨夜分明是被困在山林之中,现在却置身于一片苍茫的草原之上。大地苍茫,一望无际,荒无人烟,只有及膝的野草在日光和风下舒展。

眼前的情形太过不可思议,只是睡了几个时辰,他们怎么可能就到了草原上?众人困惑不已。

楼毓猜测,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幻象,但抬头所见的太阳总该是真的,能够用来判断方向。

她领着众人朝北方前行,身上的伤口因为没有及时清洗用药,已经化脓,疼痛难以抑制。在没有水和食物补给的情况下,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众人的体力就已经支撑不住。

“将军,我们是不是走不出去了?”当有第一个人开始这么问的时候,就说明军心已经不稳了。

几十双眼睛望向楼毓,戴着半边面具的年轻将军第一次无言以对。她完好的左手握着匕首,背在身后瑟瑟发抖,面上却不露一分端倪,屹立如松。嘴唇在日光的曝晒之下,变得干裂,鲜红的血渍在墨色的衣袍上干涸,水分蒸发之后,杀戮的气息依旧残留。她声音嘶哑:“继续赶路。”

问话的人把头颅低下去,不敢再说话:“是。”

太阳落山后,四周变暗,天幕从一角开始逐渐染成钴蓝色,好像一块巨大的布帛掉进染缸中,一点点被染料浸润。

草原在众人的眼前消失了,群山的轮廓开始慢慢显露,他们又回到了昨夜的山林之中。

白天所见,果然是幻象。

听见溪涧声,众人找到水源之后,似乎在绝望之中感受到了一丝希望。

但这一丝希望很快又被残酷的现实所掐灭。

每一个日出日落,楼毓都用匕首在袖口上割一道划痕,用来记载时间。如此已经过去七日,他们经历了无数个幻境,有时是置身沙漠,有时是孤岛或者草原,突然间大雨滂沱,又忽然被烈日炙烤,甚至转眼间鹅毛大雪纷纷而至,冻得人失去知觉。只有晚间的时候,幻境消失,他们会回到坡子岭中。

所有人七日未进食,楼毓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两个叶岐战俘体力不支饿死之后,有人向她请示,是否可食人肉。

她道:“不可。”

可她也知道,这时候,活下去,是人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和渴求。

当楼毓夜晚在溪涧旁看见两具新鲜的骸骨,草丛上还摊着血淋淋的人皮时,长时间没有进食的胃中一片翻腾,隐隐作呕。

她大发雷霆,把始作俑者揪出来严惩了一番。

之所以在人前动怒,是为了狠狠告诫众人,她明白,这只是开始,并不意味着结束。人连最起码的底线都丧失了之后,无法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比现在所处的环境更恐怖的,是人。

今日他们吃倒下的俘虏,明日或许就会生剐剩下的叶岐兵,再然后是自己人,互相残杀和谋害。楼毓若不加以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再过五日后,队伍中的叶岐人只剩下八个,其余的无故失踪,大家心知肚明。

楼毓恐怕已经是生存者当中,唯一一个还未吃过一口肉的人。她身负重伤,疮口溃烂发炎,高烧不退,死死吊着最后一口气,强弩之末而已。她再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也无力再命令任何人。

如今她其实是人群中最危险的那个,因为只有她还在坚守底线,而身边围绕的是一群丧失了心智的野兽。

楼毓不得不时时保持着警惕,她不再跟任何人说话,下属前来禀告,她便用凶狠的眼神吓退他们,不得靠近。

翌日天明时,天空再次奇异地飘起了大雪,眼前浮现出一座座冰川。脚下积累的厚雪仿佛永远不会融化,寒冷的风从衣袍中灌入,入侵五脏六腑。

楼毓发现,她动不了了。

她再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四肢好像被人斩断,毫无知觉,只有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靠在一根巨大的冰凌上,面具上覆满了飘落的雪花,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白茫茫的前方,失去了焦点。她心里想着,这次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脑海中又浮现出楼渊的身影。

“阿七,阿七……”她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喊了两声,喊完之后倏然想起,楼渊现在正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幕良,他已娶了娇妻,自己与他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是他不要她的。那她便,也无须再留恋了。

到头来,世间竟没有什么好挂念的,她就这样活了二十来年,好像平白走了一遭。

等等——

楼毓脑海中突然又冒出一个人,周谙。

他说,我等你回来。这话平淡,自那人口中说出来却好像很深情。被人等着,也是件幸福的事,好像还没有人这样等过她。

楼毓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给他妄生花的解药呢,这样即便她死了,那个在尘世间唯一等过她的人却能够活下去了。

待到毒解了,周谙那一身七七八八的病,多加调养,总有一日会好。他也许会长命百岁,日后儿孙绕膝,一辈子活得幸福美满。

越来越多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涌出来,就像天空中簌簌而下的雪,仿佛要淹没她,淹没万物。

众人见楼毓静坐不动,当下起了歹心,前来询问:“将军……”

楼毓睁开眼睛,鹰隼般的目光凌厉地从他面上扫过,却不说话。询问者见状心下一喜,猜测她多半没了力气,只是又不敢轻举妄动。若他们能从这里走出去,日后楼毓也不会轻饶他们,不如趁现在,把这个隐患彻底解决。她虽然是将军,但此时,不过如一粒草芥。

“将军……”

楼毓依旧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一劫逃不过去了,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等待对方手中的刀划破她的皮肉。

她没有战死沙场,最后竟要被困死在临广的一座小小山岭中。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面前忽然闪过一个白色的人影,几乎要与白雪融为一体。他早有预谋般,踢倒两人之后,背起楼毓就跑。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融在一起,片刻间消失于大雪之中,不见了踪迹。

楼毓又闻到了熟悉的药香,她无意识地喃喃:“周谙……”

背着她的人脚步一顿,扭过头来看她,温声宽慰她:“阿毓,再坚持一下。你一直很坚强,这次也不要让我失望。”说完他加快了脚步,找到一处港湾躲避风雪。

苍茫的雪地上,那一行脚印转眼间便被遮盖,好似没有人的踪迹。

楼毓陷入昏迷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痛苦的。沉重的意识里,她本能地想要拒绝这一切,不愿意醒过来,耳边却有人在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带着劝哄的意味,坚持不懈。

让楼毓觉得烦。

涣散的神志慢慢回笼,她竟感受到一丝暖意,下意识地朝温暖源靠过去。

周谙看着她这无意识的动作,不由得笑了笑,再一次抱紧了她。他又给她喂了一次药丸之后,瞳中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我不会让你死的。”

即便眼前所见之景,只是幻境,但倘若一生之中有过这样一次经历,大概一生都无法忘怀。浩瀚的雪原上,只有她和他,相依为命。

楼毓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冰天雪地的幻境消失,她依旧被困在坡子岭。离她不远处架着一堆火,在熊熊燃烧着,猩红的火苗在眼中跳跃,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

她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靠在另一个人身上,和他相互依偎着,属于他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楼毓缓缓抬头,看见了周谙熟悉的脸。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左手,轻轻抚摸他的眉眼。手上皲裂的粗粝疮口,很快扰醒了周谙,楼毓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去,他已经醒了。

周谙愣了愣,反手握住她。

“我还活着?”楼毓声音喑哑地问。

“对,你还活着,现在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周谙抵着她的额头,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

他拿过身边的酒囊,把里面的羊奶一点一点喂入楼毓口中,连胃里也渐渐暖了起来,四肢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恢复了知觉,她迟缓地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痛袭来。

倘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人,就真的熬不下去了,楼毓想。

周谙见她神思恍惚,以为她还在担心,安慰道:“这一处山洞很隐秘,你的那些部下应该找不过来。再者,他们互相残杀,指不定已经全死了。”

楼毓却反问他:“你怎么来了?”

周谙往火势渐弱的火堆上加了一根枯枝,忽明忽暗的光映照着他无瑕的脸,眉眼中隐隐透着的青灰越发严重,让楼毓想到山谷中快要凋零的白梅。

他身上的妄生花毒已经浸入骨髓,再不解毒,恐怕命不久矣了——这或许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周谙怎么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倏然冷了声音:“我救了你,你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猜疑我,阿毓,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甘愿委身下嫁于相府,扮作周玄谦参军,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你做这些努力,难道不是为了解药吗?”楼毓扯了扯嘴角,笑容讽刺又轻蔑。

周谙被她的笑激得一怔,如有雷霆落于心上。

偏生,她说的却又是真的,让人无言以对。

沉默在无声无息地蔓延。

辽远的夜空之上,闪烁的星子和月亮遥遥相对。火光照亮了这个并不宽敞的山洞,凄厉的山风偶尔席卷而过,像幽居的山鬼发出的悲鸣,仔细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良久,周谙拨弄了两下树枝,问:“什么时候发现,周玄谦是我?”

“从一开始。”

“为什么?”周谙不解。

楼毓点了点鼻尖:“味道,你身上的味道瞒不过我。那夜在军营,你扮作小兵与我初见时,我便起了疑心。”

“竟是在这里露了马脚。”说完他自顾自地淡淡笑了一声,“原来你与我已经相熟到这种地步了,你居然连我身上的味道都记住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明明是十足十暧昧的话语,盘旋在两人之间却只剩冷寂的秋风,灌入洞中来。

不远处有岩石滴水的声音,楼毓侧耳听着,在心中一下一下数着,寂寥地打发时间。天亮以后,外面的浓雾散开,他们不知又要经历怎样的险境。她的灵魂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生命如坠落的水滴般逐渐逝去。

怀中还揣着那一把从不离身的匕首。

楼毓把匕首掏出来,放在火上烤了许久之后,手柄上镶嵌的一颗琉璃珠子自然脱落于掌心中。她左手五指用力一捏,珠子碎裂,好似糖衣被剥落,只余里面一粒丹红的药丸。

周谙久觅不得的妄生花解药,就在眼前。

楼毓交予他手中,口中哈着寒气:“解药给你了,你我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再跟着我了,不管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统统收起来吧周谙,我都不要。”

“你在心中,便是这样想我的?”周谙问,“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粒解药?”

楼毓的眼睛望着洞口幽暗的月光,心想你再不走,天又要亮了。到时候我们俩,一个伤患,一个病秧子,到底是谁拖累谁呢?想到这里,心肠难免又硬了几分。

“你走吧!”楼毓道。

阵阵跫音远去,如同秋叶被风吹散,很快,那个雪白的身影在楼毓眼中变成一团模糊,像是起了雾。

楼毓认命地垂下眼帘,面前的枯枝烧尽了,再过片刻就会熄灭。周谙一个人,走出去的概率应该大很多了,他应该能活下去吧?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仁慈了,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居然还记挂着旁人的生死。

恍惚中,刚消失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

楼毓惊诧地朝着声源望去,本已经走远的周谙复又出现在她眼前,手中抓着一把草药,倏地弯腰凑过来:“怎的这么望着我,不认识了吗?阿毓……”

“你……”

“我没有走。你赶我,我也不会走。”他捏了捏楼毓的下巴,分明看准她此刻没有力气,要占她便宜,登徒子般勾着薄薄的唇调笑道,“我这人,除非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否则别人还勉强不了我。”

不待楼毓反应,他便松开了手,仿佛没事人一般,神色自若,再添了一把柴火。借着火光,他把采来的草药用石头细细捣碎。

“为什么要回来?”楼毓不解地问。

周谙靠过来,一层一层替她脱了外袍和内衫,雪白的背脊暴露在带着寒意的空气中,他嗓音冰凉:“你我既然拜了堂,我现在做这些,于你的名节也无碍,你无须介意。”

他存了心要气一气楼毓,用手指将草药敷在她的伤口上,不忘嘲讽两句:“将军这满身的伤,可真精彩,还好你嫁了我,要是嫁了寻常人家的夫婿,可要把别人吓着了。”

药汁渗入伤口,楼毓疼得一颤,满脸煞白,忍痛咬紧了下唇,无法言语。半晌,她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个字来,固执地问:“为什么要回来?”

漆黑的瞳孔中映着周谙狭长精致的眉目,听他幽幽问道:“你除了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要回来,可还有别的什么话要对我说?”

楼毓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药效上来,她尚且还能动弹的左手握紧了身下的枯草。周谙见状,终究不忍,替她包扎完右臂的伤口,弯腰倾身过去:“痛的话,就咬我。”

楼毓无动于衷,面具下的眼睛始终倔强地望着他。

周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忽而拥住她。

他似是妥协了,声音中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比如——我对你动心了,爱上你了。找你,救你,回来,都是出自真心。”

楼毓更多的是迷茫:“对我动心?”听语气,似乎很难相信会有一个男人寄情于她。

“阿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满满的感慨和怜惜在深夜中织成了针脚细密的网,于无形中笼罩在楼毓头顶,困住了她。她嗅着周谙身上温醇淡雅的药香,神经渐渐舒缓,莫名地放松下来。

火堆里噼里啪啦,蹦出几点火星子。山洞深处传来水滴的声音,宛如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发出来的动静。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吓傻了吧?”周谙打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身体挨在一起,楼毓能感受得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他一直没有松开。

周谙顾及她身上的伤,并未抱得有多紧,却像一道不容挣脱的桎梏。

楼毓的下巴搁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迷惘地眨着眼睛看向洞口,外面的月光浅浅地漏了进来。又听周谙道:“挑这个时机告白,果然是最好的。”他声音有些得意,“你便是不愿意,也不能奈我何。”

乘人之危,还如此理直气壮。楼毓不气,反倒有些想笑,被他搅乱的一池心绪,此时更加理不清。

其实,她现在还有左手能动,能持匕首。只要她愿意,此刻若要乘人不备取人性命,还有五成概率可以办到。可是她没有,经历了十多天的绝望之后,有一簇希望的火光被送至眼前,她不想也不愿意熄灭它。

她被熟悉的药香抚慰,任由自己靠在周谙肩上。

这对楼毓来说,绝对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觉。从未有人,给过她依靠。幼时还在临广流浪时,楼宁教会她的就是独自生存。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不要试图去依赖任何人,哪怕连至亲也不可以。从生下来便被父亲抛弃,跟随母姓的孩子,又以男人的身份存于世,还能妄想着依靠谁呢?

即便当初全心全意信赖着楼渊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要依附于他。

周谙于她,虽有夫妻的名分,但他们心知肚明,那场亲事有多荒唐。仔细深究起来,他们也不过是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她身上藏了多少秘密,周谙身上也就藏了多少秘密。

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能有多可信呢?可这时,楼毓却不想再管那些,就放任一次,跟着自己的心走。好像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半路遇到茶棚,坐下来歇一歇。

楼毓靠在周谙身上,眯着眼睛打了会儿盹。

半梦半醒间,楼毓想起天亮之后坡子岭又会陷入迷障之中,到时不知又会面临怎样的险境,忽而就睡意全消,她猛地坐起来,不慎牵扯到右臂上的伤口,痛得“嘶”了一声,又瞬间倒回了周谙身上。

周谙被她这么一折腾,顿时也清醒了,扶住她问:“怎么了?”

楼毓的目光还望着洞口。

“这地方闯进来容易,走出去难如登天。你昨天也见识到了,一会儿冰川,一会儿雪原的,天亮之后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那时候想要再走出去,就更难了……”

“走出去是难,可谁说一定要用走的?”周谙反问她。

手指触碰到楼毓额头,烫得灼人,周谙一颗心又提起来,心想怎么又烧起来了?楼毓脑袋昏昏沉沉,自己反倒不在意,依旧惦记着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用走的,难道还能飞出去?”

周谙挑了下眉,没有否认。

“天一亮,就会有人从天而降,接我们出去。你现在只要安心养伤就好了。”

楼毓头更晕了。

她无从分辨周谙话里的真伪。

周谙没有骗她,洞口墨一般浓重的夜色逐渐消散之后,外面传来了寻人的动静。那声音遥遥响起,仿佛从半空中传下。

周谙背着楼毓从洞口出去,楼毓的高烧反反复复,她强撑着一口气,昏过去之前,费力睁着眼睛,似乎看到云层和朝阳的霞光下,有人乘着木鸢盘旋于万丈金光中。她忽而没有由来地想起当朝已薨逝的太子归横,那个她在话本里听过无数次的天才少年,五岁精通机关偃术,十二岁身患癔症,自焚于东宫,令世人惋惜。

想着想着,黑暗如凛冽的山风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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