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夜漠上进了个“游侠”。
荒无人烟的戈壁,在清冷的月光下,神秘的荒漠拥有着与其本身一样浩瀚无垠的孤寂气质。
只有躁动的风,呼啸着成为孤寂背景下的丑角,像是帷幕落下、看客散尽之后的空场,舞台中央的戏子依旧兀自不息的表演,乐此不疲地自娱自乐。
劲风吹刮着荒漠,支配裹挟着沙尘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在这片广阔自由的天地彻夜翻腾。
“吭哧”一声,不远处一座小沙丘上的白马对这些扬起的沙尘显然不太喜欢和适应,幽怨地打了个响鼻。
白马旁边蹲坐着一个男人。
月夜、大漠、西风、白马和游侠。
如此深远而诗意的画面映在书生或是说书人的眼中,经过笔墨和巧舌的转换加工,便足以撩动起江湖儿女不知其数的向往倾慕之心。
——若不是现实与想象差距过大的话。
亘古的荒野中,垂垂老矣的白马在风中一声尤比一声粗重的吃力喘息,好像下一秒就再也呼不出气来,这样的神态与“白马啸西风”的侠气豪情毫不沾边。老马身旁蹲坐着的瘦弱男子困顿疲乏的神情、文雅柔弱的气质和身上具有代表性的教书先生常用的长衫,让人看去反像是个书生而非游侠,更何况男子手中一直擦拭着的铁剑已经锈迹斑斑,哪有游侠会如此不爱惜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
男子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虽脏不乱的粗布长衫,放弃了抹掉铁剑上所有锈迹的想法,原本想将擦拭铁剑的粗布随意地丢掷在风中,好让自己看去潇洒些,能和世人盛传说法中不显山露水的绝世高手更靠拢一些,但心念一转间还是将这块粗布放回了架在马背上的布袋中,同时又听见了老马那令人揪心的粗重喘息,这使得他本就萎靡的神色似乎显得更暗沉了一些。
他收起手中的铁剑,轻轻摸了摸老马颈上的鬃毛,喃喃低声道:“谁能想到世人口中神采轩昂、凤臆龙鬐的如意坐骑竟是这么一匹就快要倒在西风中的垂暮老马?”
老马又“吭哧”打了一个响鼻,似乎有些不满。
男子轻笑了一声,随后将目光移到了腰间,双手解下铁剑,仔细端详了许久,又拔出了锈剑,眼神一直在左手的剑鞘和右手的锈剑之间游离,心里不禁产生了经历许多流亡窘迫降到了人生谷底之后才会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要是这铁剑真是传说中不用出鞘便能杀人于无形的神器,只消剑鞘闪上几闪就能溃堤决河,自己还用一路艰苦地从诗画江南逃至异域荒漠么?
为这种可笑愚蠢的想法再次自嘲地笑了笑,这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收回手中的锈剑,收剑动作的熟练程度倒是能和游侠的形象沾上点边。
“昔年曾是江南客,此日初为关外心。”颇有文酸气地吟了一联诗,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壶酒,狠狠地灌上一口。
“第一口酒,敬‘商隐’。敬你这把‘锋芒逼人’、‘刃如秋霜’的绝世宝剑!虽不能斩金截玉,却能生生斩断前尘。”
为人处世一贯斯文拘谨的他本是没有这样豪饮的气概的,只是往西北行来逐渐彪悍的民风和一路的逃亡容不下他那样慢条斯理和事无巨细的繁文缛节,如今身上倒也带了些粗犷豪迈的影子。
第二口辛辣浓酒入喉,一团炽热的火焰直冲胸腹,呛得他在猛烈的风中不住地大口喘气。西风中卷起的沙砾和尘埃瞬间灌进了口中,他毫不在意地砸了咂嘴,用像是被岩浆喷涌流过的喉咙发出异常嘶哑的声音。
“这第二口酒,就敬你这匹垂暮的老马。‘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只有银鞍白马才能符合我的风流气度。当初花钱将你从镇上李猴精儿手上带走的时候可让我心疼了许久,若不是看在你是白马的份上,要买你这么一匹老马我还真舍不下那个钱来。”
他顿了顿,努力地咽下些什么东西,继续扯着嗓子说道:“想想几年前将你带回家去,你那副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老态着实让我担心我的买马钱会不会就这么打了水漂。这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是没断气,嘿,非但我那钱花得物超所值,还反倒是教会了我一个道理——人老奸,马老滑。在邯郸那次要不是你自顾地奋蹄开溜,我追了你大半个城区,说不定还真就进了包围圈了。这李猴精儿精明了一世,没想到栽在了自己养的马身上,被雁啄了眼哟!”
老马抬起头,晃了晃脑袋,口鼻间的喘息声依旧是那么粗重,似乎有些得意,又有些迷糊朦胧的失落。
“要说缺点,那就只有一个——马老滑,坐不上人。没想到这辈子做不成五陵少年去一回‘金市东’,有了白马却也没能‘银鞍白马度春风’。”
他抬手拍了拍马背,嘴上虽是说着不满,下手却无比温柔。
“咕咚”,又是一大口的烈酒。
“啊~~~”,他长出一口气。
“这第三口酒,敬我自己。敬我半世浮沉,一事未成;敬我辛苦遭逢,戏如人生。敬我雁过无痕;敬我万里鹏程。敬我这样平凡的人;敬我这样传奇的人。敬那些腐鼠成滋味的鸱鸮,敬那些非梧桐不止的鹓鶵。”
似是被风沙迷了眼,他抬起握着酒壶的手用手肘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吸了吸泛红的鼻子,不管不顾地又吞下了不止一口的酒,对着深沉无涯的夜幕举起酒壶。
“第四口酒,敬你。敬那一年的冬天霜雪落满头,就当我们已走过白首。”
他回首,望向已经被西风席卷遮盖的来时路,望向并无狼烟战鼓的沉默战场,望向那一片黑白的过往。他有那么一瞬间就想这样凝结成雕像,将这漫天的飞沙和明晰的月轮刻成亘古的画卷——虽无生命,胜在隽永。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转过了头,眼中重新充斥了现实的色彩——皎白的月光和永无止境的黄沙。在“呼呼”的声响中,这个世界中唯一聒噪的风使他紧了紧身子,使他感受到了切肤的寒意,他这才又笑了笑,举起酒壶,对着天上的明月将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第五口酒,就敬这月夜、大漠、西风、白马和游侠!”
2
月前长安城里死了个戏子。
“听说城里死了个戏子。”
“戏子唱得一出顶好的《双飞翼》啊。”
“那她是怎么死的?”
“遇不上有才不得志的李商隐,却也看不上无才却有权的令狐绹。”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在相逢尚都不能相见的都城街头汹涌人潮之中,死了个戏子这样稀松平常的消息激不起任何波澜,纵使她的戏唱得再好,也不过被人多提几嘴罢了。
长安城内的朝代更迭都不止一次,更何况一个戏子的生死。
长安虽无事,但有人受殃及。
随着当初如日中天的当家花旦不久前香消玉殒,曾经极负盛名的夏禹戏剧团也因此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从勾栏外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就可见一斑。
舞台上戏子的孤独卖唱和台下一二数量的看客,仿佛就是月光下的西风和沙漠,不同的是西风乐此不疲,而戏子却有气无力。
直至连这一二个看客也在对戏中旦角儿“王云雁”与前位当家花旦演出效果的巨大落差中失望离场——台上的“李商隐”和“王云雁”只能相视尴尬一笑,挥挥手让乐师停下了演奏。
“虞梦之死了,难道夏禹也活不了了吗?”“王云雁”幽幽地说道,话中不免有些怨悱。
“夏禹本就因其而盛,之前团里这么多人在大树底下乘凉之时说的尽是谄媚奉承的话,怎么如今她尸骨还未寒,茶就开始凉了呢?”“李商隐”坐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眼睛一直盯着桌上并无茶水的道具杯子,有些失神地说道。
“王云雁”嗤笑了一声,却也没再搭理。
还未到落幕之时,两人也没有下台,就这么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各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李商隐”低低地问道:“覃箫,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饰演“王云雁”的覃箫此时也收敛了些怨憎和莫名生气的情绪,思考良久才极其认真地问道:“你是两年前才来的长安进的我们戏团吧?”
“李商隐”似乎有些错愕她的这个问题,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覃箫这一次没有再想,但是眼神一直注视着面前的“李商隐”,语气之中多了些不知意味的怜悯和同情,“四五年前,夏禹还在江南,不在长安;‘王云雁’还是她虞梦之不是我覃箫;在你这个‘李商隐’之前也还有一个‘李商隐’,你是贺长华,他叫秦一心。”
话语间贺长华自她死后一直都无神采的眼光此刻居然再度拥有了一些活力,侧耳屏息地听覃箫讲着有关于她的过去。
“秦一心人如其名,这一生真就只长了一颗心,喜欢什么那就喜欢得彻底,从来不在意别的。我没见过这样的人,光看他那劲儿都让人觉得害怕,可谁也改变不了他。他虽身在梨园,但他那颗心啊从来就没在唱戏上,除了上台表演的时候,他整天待在自己房里看那些酸掉牙的古书典籍,恨不得扑在那些书堆上。”
覃箫顿了顿,不忍再看凝神细听的贺长华,转头继续说道;“秦一心虽然没将心思放在唱戏上,可人还有天赋一说,他只要一上台,那身段、气质和神态,活脱脱的一个李商隐啊。那时的夏禹戏剧团还尚未迁到京城来,他也因为《双飞翼》中对李商隐这个角色的出色演绎,在江南地区也算是小有名头,所以团长对他也是无可奈何,只要他唱好戏了,对他沉迷看书的事情也就听之任之,不再多管。”
“唱戏的人都知道‘戏如人生’这个道理,可谁也逃不过。按理说秦一心这样的人在梨园子弟中就是一个异类,谁也走不近他,偏偏当时虞梦之这个新来的花旦也是这么个不那么“梨园子弟”的梨园子弟,一进夏禹便对秦一心这样的异类存在觉得不可思议。初时虞梦之也仅仅只是对他存有好奇,但是一个‘小生’一个‘花旦’,戏里戏外免不了接触,这一段时间下来,两人之间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看在我们这些外人眼中那是再明显不过了。可秦一心是个书呆子,对这种事哪能叫是后知后觉,都可以说是无知无觉了,虞梦之到底也是个女孩子,矜持之下也不好说破,这事也就一直拖了下来。”
“记得那天团长来说夏禹要搬去长安的时候,秦一心的眉头始终紧锁,浓似化不开的墨。团长问他在忧心什么?他说去长安路途劳顿会影响他看书,他还想着来年开春准备科考,而且他这么多书也不好搬。一时间团里其他人里充满了怪异的气氛,没人再开口说话了。直到虞梦之不顾他人的眼光,笑着对秦一心说路上她帮他一起背书,他才还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
“三年前,也就是夏禹搬来长安的第一年,秦一心和虞梦之的《双飞翼》就已经在京城风靡了,不过名头没现在这么大。戏火了,花旦也火了,可小生没能跟着火起来。秦一心孤僻自我的性格在偌大的长安城里显得格格不入,人情世故更是一点不懂,来了长安似乎让他看书变得更难了,这是他没能在书中悟到的答案,所以他比在江南更少开口说话了。”
“那年的冬天,冷得寻常的一个冬天,秦一心找到了团长说明去意。团长先是有些惊愕,随后释然,答应了秦一心让他离开,跟他说了一句话,让秦一心站在原地思量了许久。”
此时的贺长华终于忍不住问道:“一句什么话?”
“一心,回江南看书去吧,不要去科考了,也不要再来长安了。”
“那天的雪花,飘得寻常的一场雪花,秦一心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才惊觉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还站着一个虞梦之,雪花已经覆满了她的整个头顶。”
“我要走了。”
“我陪你一起走。”
没有人说话,秦一心只摇了摇头。
“就这么,秦带着他的一心和书回到了江南,夏禹再也没有那个‘李商隐’了。”
贺长华苍白地笑了笑,眼中恢复了死寂,“真是个书呆子。”
覃箫也笑了笑,“真是个书呆子。”
“她就是为了这么个书呆子?”
“她就是为了这么个书呆子。”
“你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还会为夏禹的衰落而对她怀有怨恨?”
“因为夏禹从来都不是秦一心和虞梦之的夏禹,夏禹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夏禹。”
台上的帷幕渐渐落下,又是一场《双飞翼》结束之时。
3
几年前镇上来了个教书先生。
偏僻落后的山中小镇上来个教书先生那是了不得的事情,意味着他能给镇上人带来外面世界的新奇事物和趣闻。
可让他们失望的是,这个先生只带来了一马车一马车的书和一张除了教书时几乎不怎么开口的嘴。
镇上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人好几次问过他的姓名和来意,他只在人们第一次问的时候回答过——我现在没有名字,我是来看书的,教书只是为了活下去。
镇上人听不懂他这些话,只觉得这些教书先生很是奇怪,既不是逃难,也不是为了山里人的钱——事实上山里人也没什么钱能给他的,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愿意一头钻进这穷乡僻壤呢?
一时间流言四起,有说这教书先生是因恋上富家千金爱而不得后心如死灰才消极避世的俗套剧情的;也有说教书先生本是朝上的大官,因为惹怒皇帝才被贬到这镇上的离奇传言的……平静的小镇犹如死水泛起波澜一般突然因为一个教书先生而开始活跃了起来。
特别是这个先生在镇上卖马的李猴精儿那里买了一匹年迈的白马之后,舆论更是甚嚣尘上。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书先生买匹马干什么呢?还是一匹没人要的老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本就对神秘、孤僻不合群的人怀有明显的好奇和潜在的恐惧,如今这样的存在又做出了常人不能理解的行为,湖面上的波纹快要演变成噬人的浪潮。
屋外的潮流涌动终于波及到了更是死水的屋内,这日教书先生破天荒走出那间镇上人们为他搭建的简陋小茅屋,召集了镇上所有的人,这是他向镇上的人开口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以后你们就叫我秦猜鹓,我姓秦,猜谜的猜,鹓是一种鸟。我只会教书,山外面有很多教书先生,不缺我一个,但你们这里没有,所以我来了这里。我喜欢马,但我只买得起老马。”
就这么一句话,将淳朴的山里人所有疑虑和神化或者妖魔化的传言全部击碎,镇上的人知晓了先生的来意并且也深信不疑,文化人怎么会骗他们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山里人呢?
还有人对先生奇怪拗口的名字十分不解,上前问那先生怎么会取“芹菜园”这种名字?
秦先生只是摇了摇头,吟了一联他们听不懂的诗,又是头也不回地将自己锁在了茅屋之中。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
这天镇上进了四个来势汹汹的官差,一路黑着脸,没有闲人敢搭话,往往想跟上去一探究竟的人也会在四个官差凶狠的注视下止步。
正是夕阳行将落山时,从先生的茅草屋里刚刚下课的孩子看着凶神恶煞的四人都不敢大声喘气,有些甚至贴着街沿不敢再行,只能偷偷瞥着四人走向他们的来时路。
镇上要出大事了,许多人心里这么想着。
茅草屋里秦先生还留了镇东头李猎户家的大胖儿子,平日里最属他调皮不上心。
先生正自拿着教鞭看书之时,小胖子又分心走神了,盯着先生背后那面墙上悬着的一把剑幻想着江湖侠客剑士的无数恩怨情仇。
“啪”,小胖子揉了揉发烫的脑袋,目光回味之时才看到已经落下的教鞭,顿时有些被破坏兴致之后的沮丧。
“李东升,你又在分什么神?”秦先生的声音并不是那般中气十足的严厉,反而显得有些轻柔。
“先生,那柄宝剑是不是你以前行走江湖时候行侠仗义用的呀?”
秦先生回身望了望,轻轻笑道:“那不是什么宝剑。你看过唱戏没有?就是唱戏人用的道具,哪里是什么宝剑。”
李东升又挠了挠脑袋,问道:“先生你还会唱戏啊?”
秦先生这次的脸上微有愠意,就连声音也不复之前那么轻缓,“李东升!你要是再不写完,今天你爹新打到的野兔子你就不用去吃了!”
胖子吞了口口水,终于闭上了嘴。
“砰”!
茅屋的门被一脚踢开,四道如同地狱修罗般的身影如此突兀地闯入了画面之中。
“你就是秦一心?”
衙差特有的审问式语气让秦先生心里很是抗拒,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回答道:“这里没有秦一心,只有秦猜鹓。”
“那就是了,带走!”
“请问上下,我是犯了什么事?”
李东升小小年纪从没有感受到过如此地恐惧害怕,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下甚至都忘了掉泪,只能盯着向来被人视作文质弱流的秦先生,企望能从先生身上得到一些使人冷静、无畏的安全感。
令李东升有点意外的是,溺水的人以为只是抓到了一根稻草,握在手中时才惊觉已有了能够呼吸的空隙夹缝,只需要看着眼前淡定从容的先生,那么他的手中就是一根浮木而非稻草。
语气淡然的秦先生问完之后站起身来,引得门口四人一阵紧张,将右手搭在了左手腰间的刀柄上。秦先生摇摇手,走到李东升旁将他护在身后,而后便不再有所动作。
“能否将孩子送走再做处置?他害怕得紧。”秦先生紧接着又说道。
衙差似乎从未见过有如此泰然镇定的“罪犯”,心中错愕之余不由面面相觑,各自眼神中暗自忖度一番,最后四人中间勉强挤出一个仅容孩童通过的小缝,算是应了秦先生所求。
秦猜鹓拉出护在身后的李东升,蹲下身,对着他情真意切地说道:“李东升,先生不罚你做题了,你现在回家去,让你爹做顿好吃的野兔给你补补,听见了吗?”
此刻才想到掉泪的小胖子终于感受到男人也应有的除他父亲那般健硕力量之外的东西,他抹了抹眼泪,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在如此紧张的气氛压迫下放弃了,只是在往门外走的时候眼神一直紧紧地离不开先生丝毫。
微笑目送小胖子走出屋内,秦先生再度站起身来,依旧用沉稳的语调只字未改地再次问道:“请问上下,我是犯了什么事?”
“十几日前长安死了个戏子,叫虞梦之,你认识吗?”
秦猜鹓一向无甚表情的脸上终于在霎时之间浮满了惊诧,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教鞭跌落,好在左手撑在了课桌之上,人不至于站立不住。
“她……她死了?”似是喃喃地低声自语,“她是怎么死的?”
领头的差人大步上前,将羸弱的秦先生提在手中,表情揶揄地凑到他的耳旁轻声说道:“她不识抬举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这个替罪羊就由你来当了。”
这话一字一句钻进耳中的那一刻,原本摇摇欲坠一脸悲切的秦猜鹓突然涌上一股怒意,不知从哪横生蛮力,硬生生地将身材魁梧的衙差推出几丈,又用生平从未展现出的矫健身手将悬在背墙上的剑取下握在手中。
“贼人欲何?!”
之前一连串令人难以反应的动作和这一声暴怒之下气势十足的喝问,着实让这四位官差缓不过一口气来。
“吾有宝剑‘商隐’,愿取尔等项上狗头!”
秦先生又出人意料地在四人不及反应之时主动出击,他抽出“商隐”挽了个剑花,步履神态之间好似真是一位莫可匹敌的儒生剑客,向着四人便冲了过去。
四人虽还处在震惊错愕之中,却也还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纷纷向两侧躲去。就这么一个间隙,秦猜鹓将剑一横,看似直冲四人面门,实则一个侧身逃出了屋外。
等四人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不好,再转头去追之时,只看到这个读书人牵着那迟暮白马作的卢飞快的奔跑背影和一声响亮的御马口哨声儿。
“吁~~~”
3
半旬前江湖出了个绝世高手。
却并非解民倒悬的隐世侠客。
他不仅杀人在逃,甚至拘捕打伤了官差。
他叫秦一心。
至于他和被杀戏子之间可供人玩味的遐想空间,在长安城内随意一家酒楼坐上一天听到的十余个不同版本的恩怨情仇便可见一斑。
山野民间对杀手和伶人的戏码津津有味,庙堂之上对此却头疼不已。
海捕文书下发已有十数日,那位绝世高手却再也没现过行踪。
尚书省内的刑部官员更是焦头烂额。
大堂内的主位上,刑部尚书张尚清面有郁色,刚拿起桌前的茶杯欲饮,入手之后才觉杯中茶水早已凉了,复又放下。
站在底下堂中的刑部侍郎柯越前赶忙向下人使了个眼色。
张尚清摆了摆手,示意下人退出堂外等候。
“这几日民声愈烈,秦一心案如何了?”
柯越前心下又惊又怨,面上诚惶诚恐地拱手回道:“回大人,是卑职无能,这几日间毫无进展。”
张尚清笑了笑,“越前,从进士到这兵部侍郎你的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啊。”
柯越前把头埋得更低,恭恭敬敬答到:“全靠恩师栽培,提携之恩永世难报!”
“你啊,人非经历不知难,许是让你太顺了吧。”
柯越前不敢回话。
“听说你之前与那个戏子来往甚密?”
柯越前听闻此言心下又是一惊,但还是硬着头皮回道:“是。”
张尚清面上此时没了之前的那一抹郁结之色,语气平缓地说道:“既是与她交往密切,那秦一心的底细你不会不知。若是你能知了,其他人便也能知了。”
短短几句话间,柯越前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去吧,命各府县严加查察,早日将其抓捕归案。”
柯越前拱手刚欲退下,却听张尚清再次开口。
“为人臣者当替君分忧,解小忧是你我臣子分内之事,大忧则需圣上明断。”
柯越前心中愈发有些颤栗,躬身缓缓退出大堂。
“哦,对了,在海捕文书上把秦猜鵷这个名字也写上。”
…………
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酒楼这几日都是十分繁忙,而本就略有名气的望澜楼更是宾客满坐、人声鼎沸,这般远超平日的繁荣景象令酒楼老板是喜从中来。
只见酒楼大厅中央摆有四张拼接起来的酒桌,而其余的酒桌则是以这四张酒桌为中心呈圆月形地铺放开来,连二楼上的雅座也都不设在了房内,而是直接摆放在了大厅上方的栏杆周围。
大厅中央酒桌上正有一人手持纸扇侃侃而谈,面上有着说不尽的得意和自信,围在周围酒桌上的宾客则是时不时道上一声好,整个望澜楼热闹至极。
只听这站高的说书人开口说道:“这秦一心呐,啊不,现在该叫他秦猜鵷咯。这秦猜鵷呐,杀了人逃离了长安以后啊,既不慌张更没有恐惧,反而像是闲来无事般去到了那深山的小镇之中当了教书先生。你说这世道也是奇了,杀人犯竟当起先生来了,真真是闻所未闻呀!”
底下的宾客又是一阵起哄,说书人眼中的笑意更甚,极为享受他在话语间为众人调起的气氛。
等上许久,等到话语声渐稀,他这才又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这抓捕他的四位官差呀,那也是倒霉。任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文弱书生会是不世出的绝顶高手?这四人刚进门时秦猜鵷还在给学生上课呢!秦猜鵷不慌不忙,将手底下的学生如数送出学堂之后,手执那劈山断江的商隐宝剑,这才对着四人说道:‘我秦某人商隐剑下不斩无名之辈,今日且饶你们狗命!’话刚说完,四人只见剑光一闪,便都受伤倒地,秦猜鵷从容骑上了那匹世上绝无仅有的宝马,扬长而去。”
说书人在桌上面做冷色,以扇为剑,斜斜一指,竟也有几分形似,底下宾客轰然的一声“好”字更让其满足无比,说话动作间就更是投入。
“从这以后啊,秦猜鵷便没了踪迹,甚至连官府也是遍寻不着。”
说书人加重了语气。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今儿要是没个人所不知的秘闻,我也就不敢站在这高桌上与各位看官说这些个事儿了。”
“就在日前,我一个住在西北荒凉之地的亲戚来到长安城内做些买卖,你们猜怎么着?”
底下有急性子的宾客难以忍耐,便出声问道:“你倒是说怎么着了?”
“嘿!他见到那个秦猜鵷了!亲眼看见他往戈壁漠上而去!”
“怕是吹牛的吧!天下这么多人,真就巧了被你亲戚看见了去?”
“你们还别不信,一把宝剑,一匹白马,加上一身教书先生的长袍,除了他,还有人敢这么穿吗?”
“那你倒是说说,他往塞北去作甚?难不成去找死?”
“高手所想哪是我们这等平民能猜透的?你孤身进这大漠怕是必死无疑,这秦猜鵷孤身进大漠么……许是人家看腻了这世间浮华,想去大漠看看也未可知啊。想想这月夜、大漠、西风、白马和游侠,那开口就是一本书呐!”
“嘭”,他以剑拄地,栽倒在了漠上风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