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峰在蟠龙镇亲戚家吃好满月酒,去探望刘文超。
老刘是蟠龙中学退休老师,毕业于海军高级专科学校参谋系,著有军旅长篇小说《激战长空》和多本动物作品集。当年,文化馆组织创作培训班,金海峰听过他的讲课,跟很多业余作者一样,都崇拜他,乃至全县文化界,老刘是相当当的名人。
老刘没有架子,当得知金海峰创办了文学爱好者自己的杂志《汇角文学社》,大加赞赏。
镇区住房密集,进进出出好几个弄堂,在桥头一个垂钓老人的指引下,金海峰来到一幢粉红色涂料十分斑驳的六楼公寓楼。
走过狭窄、幽暗的过道,金海峰轻轻地敲开了老刘家的门。
老刘拉开门的瞬间,金海峰闻到一股熟悉又不堪入鼻的味道。是潮湿的屋子,更象是被子零乱的床上,或者是老刘身上,凝聚成的一股十足的酸味。落坐的同时,金海峰瞥见地上有一只空气净化器,亮着指示灯,但显然,是小功率的,起不了作用。靠窗的一只方桌上,零乱地放着小铁锅、药瓶、塑料饭盒等等。靠墙敞开式的书架上,更多的是药,没几本书。床前的矮柜上,没电视机,没水果,没零食,杂乱,龌龊。
一道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泛出一束白色的光影。
老刘满头浓密的白发,零乱。花白胡子多日不剃的样子,脸色灰暗,干糙。但是,两道眉毛依然浓黑,透出一股坚毅。
金海峰问老刘身体可好,老刘说:“最近,嗯——,开刀放了支架,嗯——,85岁了,马克思要叫我去,嗯——,也没啥好还价了”。老刘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响的,但短促的语气貌似元气不足。那个“嗯——”字,从鼻孔哼出来时,转了一个弯似的,象是一种督促学生的表达习惯,象是一种难言于表的疑感,又象是饱含了某种不甘。
他顺手从书架上拿过一本书。对金海峰说:“是作家协会,今年给我出的,嗯——,我是,上海作家协会,专职作家,嗯——”。“等等”,老刘两手摆桌上,缓慢撑起,“还有一本”。他“噗拖——噗拖”地走出房门,来到隔壁的屋子。屋子也是十来个平方,不是房间,各种橱柜靠墙摆放,一边有一辆生锈的自行车。南侧两只书柜里摆满了各种书籍。他指着书橱上面对金海峰说:“侬帮我拿下来,嗯——”。金海峰拿下一看,县广电局局长主编,听说过是老刘的学生。
回到房间,老刘找来笔,题词。写第二个字的时候,圆珠笔没笔迹了,老刘用力划了几下,还是写不出,金海峰随即将自己的笔递给老刘。他握圆珠笔的姿势,近乎握毛笔的样子。
金海峰深感荣幸,赞颂老刘作品丰厚。老刘边题词,边说:“客气,我,是瘪三,嗯——”。
“瘪三?”金海峰一惊,茫然。
“瘪三”,在上海话里是句很厉害的骂人话,是因为生存状态不好而沾上欺、蒙、拐、骗、抢、诈、偷的人,可老刘是退休老师,有地位,有工资,还有稿费,是潜心写作出书的作家啊!
那一晚,金海峰失眠了,象是躺在老刘破旧、充满怪味的房间里一直没有出门过。
认真翻阅赠书,读过两本书的“序”言之后,金海峰似乎有了些明白。
老刘是乡下中学的一名教师,那时的工资不高。职业的关系,他写小朋友喜欢的动物作品,这种豆腐干文章,时间成本低,产量高,收益快。有多家外地报社的作品专栏,是他主动要求开设的,因为有了专栏,就有了稳定的收益。
于是,他不写小说了。
老刘有五个子女。
金海峰之前也知道,退休后,老刘专注于所谓“企业文化”的研究,战场开辟在可以放开手脚的邻县,而且有他自己的小报,没有正式刊号的小报。
这种事情,没有作家协会“作家”的名誉,是很难做成的,虽为企业而写,也要企业掏钱。那辆生锈的老坦克,想必老刘是骑遍了邻县的每一个企业。
半年之后的中秋节,金海峰再次拜望老刘。
老刘已经离世。
“一直在打听你,你终于来了”,老刘的女婿对金海峰说,随即递给金海峰一个装着书籍的包裹,一个用透明胶严严实实胶住的包裹,里面的白纸上写着:芦潮港,金海峰收。
回家后,金海峰用美工刀划开包裹,中间夹着一封信:
小金:
感谢你来看我,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一个文人来探望我了。
如果我不是仅有一部小说,有几部或者几十篇有影响的中篇、短篇小说,可能来看我的人会多一些。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必然会失去很多。。。。。。子女不孝,留更多的钱也没用。
第三本书里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九十七万元,都是以前写了那些厂长、经理、老板,他们打进去的,现赠送给你的那个《汇角文学社》,希望你们专注小说创作,并有所成就。
有个叫雪山的作者说过一句话:写作的目的是为了不写作。这是错误的。为了金钱,拱手让出自己的世界,用写作去敛财,那还不如去做别的事。
切记!
刘文超 2017.10.13
廖廖数语,超大字体,写了七张报告纸,字迹歪扭。那一定是他握毛笔一样的手,颤抖着写了很久。
很久很久,金海峰的内心象波涛一样在翻滚。
抬起头,两行热泪盈眶而出。模糊中,似乎看到墙上的山水画里,老刘在海边的石堤上拄着拐杖,孤独地向前走着,透过他晃动的背影,也依然看到那颗不甘平庸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