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压根儿没想到,杜小曼的嘴里竟然大大咧咧说出这样一句来,不禁愣在当场。
而此时杜长生的脸色变得死灰一般,他眼睁睁看着杜小曼的距离越来越近,目中的惊恐之意越来越明显。
“你这丧门星还不赶紧闭嘴!能为你物色到婆家,你可知为父费了多大苦心!”
他忙不迭用衣袖遮住自己的口鼻,深恐被她一身的晦气给熏到,然后闷声说道。
听到这句,杜小曼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她顶着红喜帕的头高高的扬着,正对着自己的生父。
“父亲的苦心,女儿自是知道的。”
她不急不缓,不卑不亢的说道:“女儿自打一出生,便被神算子判定为丧门星。正因如此,这才被父亲寄养在乡间的祖宅里十余载,这才没有连累家里沾了女儿的霉运,令生意有了些起色。”
见杜小曼当着外人的面提起家中的隐私,杜长生脸上不禁露出了尴尬之色。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咬了咬牙,恨不能一巴掌让她住嘴。
而一旁的沈仲轩听到这句,竟是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原来,杜家这个庶女竟有如此悲惨的命运,一出生便被自己的生父弃置乡野,不闻不问。
可以想见,她这十几年的日子,过得有艰辛!
自幼被父亲细心呵护长大的他几乎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狠心绝情的父亲,竟会因为江湖术士骗人的鬼话,而弃自己亲生骨肉于不顾。
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杜长生硬塞给自己的这个女子,竟与她那阴损的父亲不是一路人!
原来,先前自己竟是先入为主,因为一时的气愤,便错怪了她。
非但错怪了她,还将一通火气尽数发泄在这无辜可怜的女子身上,重重的将她摔在了地上,险些伤了她!
回想起自己先前的莽撞言行,沈仲轩的心里不由升起几许愧疚之意。
杜小曼头上顶着喜帕,自是看不见某人的神情悄悄起了变化。
她只直直面向自己的父亲,再次缓缓启唇。
“女儿自知命运天定,本打算老死在那鸟不生蛋的小乡村,少到外面去祸祸人。却不料父亲隐瞒了女儿是丧门星转世的实情,将女儿一封家书召回繁华的上都城,还让女儿嫁进人丁兴旺的沈家!”
说到这里,她突然放大了音量,振声说道:“父亲,你明知女儿和身上的霉运堪比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却为何要为女儿物色婆家,让女儿去祸害沈家数十口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杜小曼故意猛的拔高了声调。
这惊雷般的一席话,令一屋子的人感到无比的震惊。
沈伯年万万没想到,杜长生竟是抱着这样这样不可告人的目的,使出这偷梁换柱之计!
而儿子沈仲轩感到震惊的,却并非如此,而是震惊于先前还语言粗俗的女子嘴中,竟突然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的话语。
她到底是怎样的女子?
为何她带给自己的感觉,竟然前后判若两人?
一时之间,沈仲轩竟有些好奇,那张大红喜帕下掩藏着的那张脸,究竟是何模样!
沈伯年并未留意到儿子的异常反应,只重新直起了腰杆。
“杜长生,你这办的什么事?”
先前还一脸颓丧的沈伯年,突然变得精神抖擞。
“你欺我老眼昏花,糊里糊涂签下这纸婚书倒也罢了。但你若要我沈家吃下这哑巴亏,便是万万不能!”
他指着杜长生的鼻子,厉声斥道。
见事态因杜小曼的一句话便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逆转,杜长生心里直叹晦气。
自己原本想着既能实践早年与沈家的约定,又能与那丧门星从此彻底划清了界限,才与精明的夫人共同商量出这个办法来。
“哎,亲家公,我也不是存心瞒骗。我这不也是被逼得实在没辙,才想出这两全其美之法嘛!”
他一脸颓丧的说道。
“什么?如此阴损缺德的招儿,你竟有脸说成是‘两全其美’之法?走,我们这便找衙门评评理去!”
沈伯年一听这话,气得手抖了起来。
见对方已经气得要报官,杜氏夫妇立即慌了。
“亲家公,亲家公……凭你我两家多年的交情,何必闹上公堂呢?”
杜长生忙不迭的向沈伯年下矮桩。
“交情?亏你还有脸提这个……我沈家当初是如何提携,你方能今日之小成?如今沈家败落了,你便将沈家如此践踏,连当初与沈家约定的姻亲,也翻脸不认!”
一听杜长生提起当交情二字,沈伯年越发气不打一出来,两手揪住了对方的衣襟,厉声斥责道。
“误会!这全都是误会!你当初只提及欲与我杜家结为秦晋之好,可没说明要娶的是我哪一个女儿……”
“还敢狡辩,杜仲轩与你家鹃儿从小青梅竹马,明明是你暗中使诈,竟还敢说这是误会?”
……
见两个半百的男人胡子绞在了一起,就差打起来,沈仲轩和姚氏连忙上前拉开。
“哎呀我说沈老爷,都是为人父母的,也请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
姚氏护在丈夫身前,苦口婆心的劝道,“如今沈家是什么境况,你也不是不清楚!我家鹃儿可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千金小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
她声情并茂的说着,说到最后,还不忘掏出手帕拭了拭眼角。
这话一出,挡在父亲身前的沈仲轩,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是啊,如鹃儿这样的美好女子,自当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过一生才是。
那样的生活……如今的沈家,是万万给不起的。
沈仲轩虽然已被姚氏说动,可他父亲沈伯年却是硬气十足。
“沈家是什么境况老夫自是清楚!”
沈伯年将儿子的手推开,上前一步,咄咄问道。
“可人活一世,哪能不摔个跟头?你杜家就看扁我沈家,从此一蹶不振,再也翻不起身?”
杜长生一听这话,立即满脸堆笑,竖着大拇指说道:“沈兄当年可是上都响当当的人物,我杜某人岂敢轻看!要重振家宅,于沈兄而言自然并非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微皱起眉头:“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沈伯年知他话里有话,便追问道。
“只不过,这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要重振沈家,也非一日之功。沈兄,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
这一句,合情合理,令沈伯年不得不认可的点了点头。
姚氏见丈夫已经抛出了砖,她便将话的接了过去。
“可我家鹃儿年已及笄,可等不起……”
见夫人如此配合默契,杜长生满含赞许的向她瞥了一眼。
听杜氏夫妇说得声情并茂,字字在理,一时之间,沈伯年也是无言以对。
见对方眉头紧皱,无计可施,杜氏夫妇暗暗得意的对视了一眼。
正当杜长生想趁机脚底抹油,拱手告辞的时候,身后的女声再次打破了一屋的静默。
“妹妹今年才刚刚及笄,即便过个两三载也正当嫁杏之龄,母亲说等不起分明是搪塞之语?父亲,你说女儿这话,说得对不对?”
“你一个乡野间长大的丫头,懂什么?”
听杜小曼一张口便同自已唱反调,杜长生终于压不住胸中的怒火,对女儿开口训斥起来。
“我怎么觉着她的话,说得挺在理!”
可沈伯年此时却是重新抬起了目光,直直盯着杜长生。
“你要我的女儿白白的等上两三年?这……恕老夫万万办不到!”
杜长生听对方狮子大开口,立即恼怒的将袖一拂。
沈伯年见对方态度坚决,正要出言反驳,却被儿子抢前一步。
“一年,我只要一年之期即可!”
沈仲轩振声说道。
“一年……的时间,你便想重振沈家?你爹从商多年也不敢说这样的硬话,你初出茅庐,哪来这样的底气?”
杜长生摸着下巴,皱着眉头问道。
“重振沈家又不单单从商一条出路。”
沈仲轩昂首回答。
“你的意思是……搏取功名?”
杜长生突然眼睛一亮。
士农工商,今年可是文考武考的好年头,这小子若真能搏个功名在身,鹃儿等上一年又如何!
“好!你既有此志气,我便如你所言!”
杜长生当即拍板。
见对方终于作出让步,沈伯年长长的舒了口气。
即便一年之期,并不见得能改变什么,但至少替沈家挽回些颜面。
两家达成了协定,便将目光纷纷投向了杵在房里的女子。
“一年之后,事情终究如何,还是未定之数,不如就将她暂时留在沈家……”
杜长生搓着手提议道。
“若留她在沈家,你这一年之期便是白给了!”
沈伯年当即推脱。
被对方坚决退货,杜长生望着马车另一侧静坐的杜小曼,皱起了眉头。
见丈夫这副模样,姚氏立即问道:“老爷,你这是在为她的去处发愁?”
对夫人一语中的,杜长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老爷,这有什么犯难的!”
姚氏一边说着,一边将嘴凑近丈夫的耳朵,压低音量说道:你找个牙婆将她卖到北方极寒之地,再去衙门报个失踪,消去她的户籍,从此与她断个干干净净,便再也沾染不到她的晦气。”
她声音虽轻,却被养在宁静乡野,耳聪目明的杜小曼听了个真真切切。
不待杜长生作出表态,杜小曼便抢先一步说道:“要按你说的办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正在犹豫的杜长生见杜小曼居然愿意,忙不迭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一年之内,保证善待娘亲,也不能让任何人伤她!如若不然,我就算爬也要爬回杜家!”
这一句恫吓之语,将杜长生的脸都吓白了。
“你……你娘是我的妾室,我如何不能善待她?当年若非她执意要同你一道住到乡下,焉会被你拖累吃了这么些年的苦头?”
他一脸怨气的说道。
见父亲对生母多少还有点顾念,杜小曼心中稍稍安稳了些。
可杜家的当家主母并非省油的灯,单单是父亲的一句承诺,根本不能完全消除杜小曼心中的顾虑。
她于是给了牙婆一百两银子,让牙婆去向杜长生复命。
牙婆既得了双倍的银子,又少了许多折腾,自是乐意配合着说一个小谎。
被杜长生弃姓除名的杜小曼,形单影只矗立在繁华街中,显得格外的突兀。
她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前所未有的迷茫。
没有身份,没有户籍,自己要拿什么守护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亲娘?
诺大的上都城,何处才是自己的容身之所?
突然,她的目光瞥到了一处匾额,灵机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