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最使人难忘的，是漫天飞舞干枯的落叶。失去依靠之处的它们，下一秒也不知会飘向何处，被轻而易举地击为粉末，或是孤单地在某处遍历风霜雨雪。曾经象征着希望与生机，引来小动物的栖息和鸟儿的鸣叫，也无法抵挡这样的命运。
秋叶，就是这样的存在。
那一年的九月，我所目睹的就是这样的光景。
“服务生，给我来一杯高球。”
九月的某个风高气爽、艳阳高照的周末，我像往常一样来到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B地域的一家酒吧。它处于闹市区的后巷，意料之外地十分安静。
一个胖服务生把高球端了上来。淡棕色的酒体中，微微存留着些许的气泡。这是一种将威士忌与苏打水混合制成的烈性饮料。
相信我，这东西加冰饮用会很棒的。
“咦？这不是小枫吗？”
我回过头，一个留着长发，身高略矮的年轻女孩正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向我打招呼。
这个人看起来好面熟啊…是谁来着…
糟糕…脸盲症又犯了。自从工作以后，关系网也拓展了不少，对于不擅长记面孔的人来说真是痛苦。明明就是觉得眼熟，却死活也想不起来名字，真是失礼啊…
话说…我有认识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吗?
首先这个人肯定不是第28所的人。全分所只有十几个人，大家互相都十分熟悉。总部机构的话，我好像也没见过她。难道是客户？或者是月刊杂志编辑部的人？如果这么想的话，也有可能是警备队的人，我和那边的来往还挺多的。
不，刚刚她叫我小枫?
凭我这种人，能和我亲密到能互相称呼名字的，可是屈指可数。那肯定不会是工作关系了。
盯着她的侧脸，她的影子忽然和秋夜里公园长椅旁的那个身影对上了号。
“欸？难不成你是…风子？”
“没错，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抱歉地笑了笑。
“对不起啦，时间太久了嘛。我们大概有两年半没见过了吧。说来也很奇怪，明明留在了本地，以前的同学却一个也没见到过。”
“是啊，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了。关系好的偶尔还能见一面，关系一般的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你现在怎么样啊？听说你去了中心警备区的一所名牌大学啊。”
风子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沙发上。
“大学里的课超多，也超难，都是神课啊。根本一点也轻松不下来，也不知道当初自己是不是选错专业了。话说你怎么样了？听说你没在继续读书了。”
“嗯，废柴一样的时间太久了，哪里都考不上，干脆在ATSD直接转为全职员工了。现在我隶属特种装备开发部门，不过我申请了常驻第28所，作为总部特别顾问。我在第28所已经有五年了，对那里有感情，想守护那里。业余的时候，我也在写点文章、轻小说什么的。”
“咦？我听说ATSD的招聘超难通过的啊。据说条件很苛刻，要求也很高。”
“还好啦，”我摇晃着酒杯，“在那里光是兼职就干了三年，内部绩效评价很好。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和秋叶揭发了高层，导致领导大换血。新来的怕出事，就会向我们妥协。”
“他们也不敢不提拔你吧，你可是个知名度不低的家伙呢。曾经有口皆碑的反恐英雄，虽然现在已经过气了。”
“要你来补刀啦？不过，这不也挺好的吗？普通什么的多棒啊。而且，我才不是英雄什么的。明明只是一次损失惨重的意外，完全就不应该发生。因为政治正确，就被媒体夸大成那个样子，真是不像话。”
短暂的沉默过后，风子轻声说道。
“爱衣去世真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我也认识她，很活泼，也很可爱。和小遥经常作对，但又总想着她。”
我一口气喝干了杯中剩余的东西。
“服务生，再来杯高球，加冰。”
“她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元气笨蛋，每个人都很喜欢她。明明，我们都打算订婚了，结果好好的一个人，被他妈的恐怖分子打成了筛子。我在警备队最好的朋友，原先23区第8分队的分队长野口也牺牲了。”
“对不起，不该提起这件事的。”
“无所谓啦，你别太介意。已经三年多啦，早就麻木了。对于恋爱这件事也是一样，所以才找不到女朋友，一直保持单身吧。”
“啊？”风子一脸惊讶，“你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吗？”
“嘛…本来咱也不是很招人喜欢的那种。我挺讨厌社交的，认识的女生本来就很少。而且我绝对不会对一个我根本就不了解的人告白。这么麻烦，怎么可能有女朋友？”
“我都订婚了呢，和一个我从高中时就暗恋的男生。”
她略带炫耀地给我看了她手指上的戒指，纯银的指环上，一小颗钻石熠熠生辉。
“真好呢。不知道是哪位仁兄竟然能收服得了你。我以前的同事都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你知道原先我们所的渡部仁太和矢见香织吧，他们两个连二胎都有啦，现在转到第17所去了。我就不行，从来都没有桃花缘，一心扑在工作上，和那些坏家伙对着干。好不容易有个两情相悦的人，也没能留得住。”
“那小遥呢？我记得你以前喜欢过她来着。”
“秋叶遥？没什么联系啊。毕业之后就不怎么联系了。”
“你们两个明明是不错的搭档，当初可是一同克服困难，互帮互助，还一起端掉了ATSD高层的无敌组合，相性很好啊。”
“好个头啊，那个家伙是个怪人，又难懂又不温柔，而且还是我一系列黑历史的源头。要不是灵魂互换这条线牵着，我们早就是陌路人了。”
“小枫，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难道你不是在傲娇地喜欢着小遥吗？”
“没有，我甚至希望她能转生到异世界去。如果我们两个流落到无人岛上独处，我会选择咬舌自尽。”
风子露出尴尬的苦笑。
“你们两个在这一点上也很相似呢。前几天我在网上恰巧问了她同样的问题，结果她说希望你能坐上美国大片里的直升机。如果你们两个同时被关在体育仓库里，她会选择和你同归于尽。”
“啧，这个家伙果然…不对，等一下，你问她那种问题做什么？你也清楚我们什么状况吧。明明有两年多根本没见过面，也很少有什么联系。”
“嗯…我在想，小枫会不会很在意她，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没有，完全没有。她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呐，小遥最近又变黑了哦，而且也有点变宅了，貌似有点向你靠拢的意味。不过这一点我也很喜欢呢。说到优点就更多了，运动全能，学习全能，勤劳能干…”
“不要把我当作宅的标杆啊！话说你称赞她的字句，我都听烂了。接下来就是家务全能，声音甜美，温柔善良，长得好看对吧…”
“再补上一点，小遥直到现在还没有恋爱过呢，多么单纯可爱的女孩子。”
“这一条就免了吧，我说真的。那个黑皮吃货的本质，我很早就清楚了哦。你也真是…太喜欢那个家伙了吧。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完美的人？绝对是不存在的。根据我多年经验总结的规律来看，这种女孩多半是地雷，表面上越完美，私下里就越糟糕。你这个声控百合痴女！”
“切！”风子嫌弃地盯着我。
“不过说来也很奇怪，”我小声嘀咕着，“像她那种，恋爱根本就不应该算作什么难事的。她那么受欢迎，暗恋她的人肯定超级多吧。当然，像当初的我一样，对她一见钟情就跑去告白，最终落得悲惨结局的受害者同胞一定也不少吧。”
“不，我想，被一群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告白、纠缠，却迟迟等不来自己的真爱，这也是很寂寞很辛苦的。应该也不比你更加好受吧。”
“是的吧…”
我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
被不喜欢，甚至讨厌的人告白，被这样的人纠缠着不放，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凭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经历，也不可能明白。但是…那种滋味，一定也会十分困惑、十分痛苦吧。
因为，那个告白的人，那个纠缠的人，指的分明就是我——浅野枫！
我原以为这段历史已经破旧不堪了，现在的我，应该已经可以彻底将过去的一切都深深地埋葬在坟墓里，但我还是很快想起了那个眼神。
空洞、冰冷、毫无感情，带着蔑视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年的九月，我和她的关系正处于冰点。深为隔膜与对立所苦的我，正打算和她改善关系，彻底摆脱经受孤立的折磨。前所未有的诚意和认真态度，换来了告发学校和家长之间的对峙。我失去了我所有的归属和依靠，她也失去了她生活的宁静。
我所铭记的那些年头里，她和她的母亲都是这样的眼神。直到灵魂互换的我第一次踏入她的家门，以她的身份直面她的母亲时，依然忘不了那个眼神带来的伤害和恐惧。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事件的导火索就是我，也可以说我是始作俑者。我的真面目是个会因一时动怒，就对恋爱对象放狠话的渣男啊。
我的脸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啊哈哈哈…既然你清楚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还要撮合我们？对于现在的我，本来她是可以成为一个无所谓的人的，这对我来说就不痛苦吗？”
酒吧里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
“客人，请你安静一些。”
“抱歉，失态了。对不起，风子，请原谅。”
“小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她很开心啊。你们两个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可怀念的，又屈辱又不光彩。
一个刚刚升入高中不久的男生，就对同班的女神一见钟情。明明是一个丝毫不了解的人，仅凭她的表象就对她倾心。鼓起勇气告白失败后，他便开始不断纠缠那个人，还把爱情不分对错作为自己劣迹的挡箭牌。因为性急和傲娇，有时还会恶语相向。他的为人越来越病娇，感情也越来越扭曲、疯狂，终于在九月末尾的一次小事故中落得骚扰的骂名，成为众矢之的，臭名远扬。
当然，他所得来的，自始至终也只有无视和嘲弄而已。最初她生病时，他去问候时也是，告白的时候也是，那些情书也是，自己的诚意也是，还不是统统被无视掉了。连正面的拒绝都没有过，要么是她太过懦弱，要么是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尊重他的心意。
仅仅，就是这样的故事而已。
这样的两个人，哪里能寻找到共同的未来？
“服务生，再来杯气泡酒。”
风子一脸落寞，好像真的是在为我而难过。
“都是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灵魂互换的时候也好，对抗ATSD高层的时候也好，都是怀着这种心情和小遥接触的话，一定也不好受吧。”
“嘛，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了。”我伸了个懒腰，“既然能和那个家伙一起共事，一起战斗，至少代表我还挺信任她的。而且啊，万一我的做法也伤害到了她，使她难过，我也会有点过意不去的。确实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能淡化的还是要淡化，我不想以此追究、伤害任何一人。虽然超级讨厌那个家伙，但是多亏她告发我骚扰，我才能彻底割裂那段情愫，成为后来的强者。陷于那个恋爱的泥潭，无法成长，无法进步，自我损耗，那才是最糟糕的状况。”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具体的状况，小遥可能也有自己的苦衷吧。我所知道的小遥，可是十分温柔善良的，很会在意别人的心情，经常会勉强自己。会不会，当初那些无声的拒绝只是因为顾及到你的心情，担心会伤到你的面子，出于好意才这么做的。”
“……”
“……是这样的吗？那果然只能称为笨蛋了。明明白白的拒绝虽然痛苦，但也算干净利落。我宁可被人一枪打死命中要害，也不愿挂在绳索上一点点吊死，一片一片刮去血肉而死。这个家伙，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为别人考虑了，就更加善待你一点。一旦你让步了，即使是一点点，总会有人要你做出更多的让步。温柔什么的，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毫无意义。
勉强什么的，只是一个人徒然辛苦而已。话说回来，对于那个家伙而言，究竟什么样算作是勉强呢？
3年A组的公主殿下哟，你的生活，又有几分的不如意呢？当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喜爱你照顾你时，我可是要与所有人为敌啊。你们的欢笑声震耳欲聋时，没有人发觉，只有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啊。
你甚至可以指责我。没错，我的性格没有你那么好，没有你那么优秀，平时也没有你那么努力奋进。但是，我也有过那种时候啊。我也曾经如此，曾经是沐浴阳光的人，在我彻底黑化堕落之前。
我的勉强是什么？
是明知道某个人在暗地里都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有的人诬蔑你、嘲讽你，有的人带头孤立你，有的人还直接在九月的事情上陷害过你。但你还是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见面一样打招呼，平日生活在一起，偶尔像熟人和朋友一样开开不着边际的玩笑。在明知道一切的情况下还与他们照常接触，难道不令人恶心吗？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新的风暴、新的危机。敌人是无形的，他们存在于每一寸的空气，他们到处都是！
远去的九月，只留给我这样的记忆。
风子的表情，像是看穿了什么一样。
“小枫，我当年就在想，或许灵魂互换这件事，对于你们两个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事到如今还说…”
“仔细想想，你们两个不是都借此完全理解对方了吗？你们互换了身体，也互换了彼此的身份，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生活的环境，这是多么难得的良机啊。后来你们两个又共同斗争，击败了势力强大的ATSD高层，也借此建立了紧密的羁绊。今天的你们两个，已经完全不同了，完全不能和那时相比了。”
咦？
尽管想去反驳她，但我一点理由也找不出来。
我一直都把九月作为一个符号，象征耻辱与警示的符号，告诫自己要自立自强，不依赖别人，不能无条件信任别人。但是，有人却告诉我，这种事情早已不可能再发生了。
我对教训的铭记太过深刻，以至于一直在忽略身边不断发展的东西。我的天地，早已换了一副模样。
唯物主义说，看待事情要全面，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因为灵魂互换未经允许，就把不明状况的我们作为实验品、利益的牺牲品。不仅违背了伦理道德，还牵扯到了犯罪，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提出挑战。但它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过去从来没有考虑过。
九月事件只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定产物，灵魂互换推翻了这个条件。
那也就是说，秋叶看待我，早已与过去不同了。现在的她，也许已经不再讨厌我了，只是为了维持她的一贯性才这样的。这副面孔只是因为傲娇、死要面子，才故意摆出来的。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这个笨蛋，也许两个人可以有更好的未来呢。
想得太美了。
与其被人喜欢，那当然还是被人讨厌更自在一点，因为不用顾及好感度，不必为满足别人的期待而辛苦。
走出小酒吧，外面的街道冷清又宁静，偶尔少有几个行人路过，而不远处，就是熙熙攘攘的闹市区。咫尺之遥，却有如此之大的反差，真的令人十分惊奇。
秋日的大风已经停息下来了，天空明净无云。
刚刚还在飘飞的落叶铺满了街道与草地。明年雪融季节来临的时候，它们会促成新生。
远处，一个棕色长发的身影出现在街角。
“小遥！”
“风子！”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了。”
“是啊，明明平时都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见一面真的难得。话说你猜我刚才碰见谁了？是小枫哦！浅野枫！”
秋叶的笑容渐渐凝固。
“咦？小枫呢？明明刚才还在这里的。”
对不起，我不能与那个人相见，重逢的故事也不能发生。
如果，麻木的心灵再次复苏。
如果，消逝许久的情感重又现身我的世界。
如果，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再次热闹起来。
那可真是，大事不妙了。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