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之后，阿辉轮转到了普外科。刚报到的第一天下午，阿辉就被带教医师带去参加一个医患沟通会议。与会的包括科室主任、主治医师、院办、院团委、院党委以及患者的家属。看这阵势，就知道这个会议很不一般。
不过，阿辉对于会议将要展开的内容是一无所知的，先前也只是跟着带教医师去看过一位患者。他对那位患者的认知也只停留在那一面之缘上：那人面色蜡黄，极度消瘦，精神萎靡，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就如同清末那食了大烟膏子的一摊烂肉一般。
阿辉随着带教医师到了会议室没多久，在普外科主任的引领下，患者的妻子带着她的儿子来到了会议室。院办的主任为患者家属简单的介绍了与会成员之后，就请普外科的主任开始工作了。
普外科主任翻开了患者的病历严肃地说道：“这个患者是上周入院的，来的时候情况就不是很好，一系列检查做下来诊断为高位胆管癌。现在看来呢，患者的情况还算稳定，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就是来讨论一下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我这里先给家属讲一下我们的想法：
“首先呢，患者现在这个病灶的位置很不好，而且胆管是完全梗阻的状态，胆汁排不出来，所以现在黄疸很严重，肝脏的情况也不理想。如果手术的话，我们是要看病灶的情况的。如果情况好的话，我们把肿瘤拿掉，大家皆大欢喜；如果情况不好的话，我们会根据具体的情况，看看好不好下一个引流管，先把胆汁引流出来，最起码能缓解现在的情况。
“但是，这手术终归是要有风险的是吧，而且这个费用也不低的，前期就要十多万的，搞不好你这个最后落得一个人财两空的结局，也是蛮不好的。”主任看了一眼患者的妻子，向她征求意见道，“所以，还是要看一下你是什么样的想法？”
患者的妻子听着主任的话，眼泪开始不停的往下掉。院办的主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了她。患者妻子接过纸巾就开始掩面而泣。普外科主任见势忙安慰道：“你先不要哭，事情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们也在想办法帮助你们。你看孩子也在这里看着，你先不要哭。”
患者的妻子扭头看了看儿子一脸无助的样子，把他抱在怀里，尽管心里再难过，也强迫自己收起了眼泪。她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安抚他的情绪。
“儿子多大啦？”普外科主任问道。
“6岁了。”患者的妻子哽咽道。
“家里就这一个小孩吗？”
“还有一个姐姐。”
“上学了吗？”
“上了，在上小学。”
“在上海吗？”
“没有，在老家。”
“儿子也快要上学了吧？”
“嗯，明年上学。”
“你看啊，你们也是在上海务工的，两个孩子要上学，你们还要生活。如果要手术，你们花了十多万，这对你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啊，到最后很可能就是个人财两空的结果。那个时候你和孩子要怎么生活呢？我们是很愿意为他手术的，但介于这种情况，我们要讲清楚我们的意愿。实事求是的讲，我们不建议手术治疗，采取保守治疗，坚持一天算一天。毕竟你这三口人未来还是要生活的，对吧？”
听了医生的话，患者的妻子低下头不说话，眼泪又开始滴滴溅落。看得出她的内心很痛苦，很煎熬，也很纠结。她很想救她的爱人，但如医生所说未来的她和孩子们又要如何生活？
“我们只是讲一个建议，”普外科主任继续说道，“最终的决定还是要你们来做。如果坚持要手术，我们也会尽全力，我们会从总院那里请权威的专家来给你们手术。但问题是，手术即便做了，结果是怎样的，我也不好跟你讲。三年存活率、五年存活率这种概率的问题针对的都是群体，对于个体来讲，要么100%，要么0%。所以对于这种病，你的期望值……。”
“可我不救他，我会觉得我对不起他！”说完，患者的妻子抱着儿子嚎啕大哭起来。
整个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沉默。阿辉被这一番话语所震撼，霎时间内心世界里好似龙王爷出阵——翻江倒海。在现在这样一个物欲横行，浮躁不堪的社会中，眼前这位生活在贫苦中的质朴的女人竟能宁愿切断所有后路，倾其所有，也不愿独在世间承受失去丈夫的痛苦。阿辉的鼻尖一阵酸楚，眼眶里泛起了点点泪花。
带教医师察觉到了阿辉的情绪变化，拍了下他的肩膀，附耳对他说道：“不要让你的眼泪落下来。”
阿辉点了点头，长呼一口气，把眼角的泪花抹去，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默默地等待着会议最终的结果。
经过普外科主任的申请和与会成员的讨论，考虑到患者病情以及患者家庭的实际困难，最终决定为其减免大部分手术费用，象征性地收取小额医疗护理费用，并且从总院请专家过来进行手术，以减轻患者家属在经济上和心理上的负担。这也是他们职能范围内为这个家庭所能做的一切。
会议结束后，在回科室的路上，阿辉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向带教医师道出心中的困惑：“老师，刚才难道您心里就没有一丝波动吗？”
“怎么会没有呢？”带教医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医生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能会一丝感触都没有呢？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患者家属的心里是无助的，是不知所措的。如果这个时候医生落下了眼泪，她会怎么想？你还要她如何坚强？还要她怎样重拾信心呢？
“患者来到医院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了他们生的希望，他们会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紧紧地抓着你。他们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如果你动摇了，那他们就万劫不复了。所以说，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哪怕是现实击中了你内心最柔软的、最脆弱的地方，也保持清醒、客观、冷静，去做一个心比石坚的人，哪怕做不到，也要逼自己去做到。要记住，在医院里，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只能是你懦弱无能的表现。”
“知道了，谢谢老师。”
第二天，患者被推上了手术台。打开之后，医生们发现影像报告上能体现出的病灶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实际的情况糟到了不敢想象的地步。他们只好放置了引流管，便缝合上了刀口。
而阿辉在这里看到了人间悲喜，懂得了医者之心的另一层意义，这其中的苦涩与无奈是每一位医者需要去面对和承受的。这是他们成长路上必修的一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