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公路边的白杨树向后送去,斑驳的阳光忽隐忽现的掠过我的眼眸,隔着满是灰尘的车窗,展现的是延绵不绝的青翠稻田,这就是我久违的家乡。
我的家乡位于中国的中部地区,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好多年前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大多数人都富裕起来,他们陆陆续续的离开家乡出去打工或是创业,我的家乡到了如今也就萧条了下来,村里的年轻人更向往外面的世界,而留下的都是老的老少的少,还有些青壮年也习惯于乡下的安逸日子,在农村如鱼得水的活着。
我对这辆小巴车有较深的感情,当初去县城读书都是乘坐的这类小巴车,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车窗外的风景也没怎么变过。只是很多事情却都在不知不觉的变化着,难以分清好坏。
当经过一个欢迎路牌后,车子灵活的转了一个弯就到了我们镇,随着车子抖动的身子渐渐平息,也就到了我们下车的时候。老婆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我提着沉重的行李箱,从那个略显狭窄的车门小心翼翼的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回来啦!一声招呼让我咋一哆嗦,我抬起头看到车站角落的垃圾桶旁边站着一个满脸笑容的人。
啊,是啊,刚到的。我依稀记得是某个朋友的奶奶,她穿着清洁工的衣服,但却并不合身,看起来有点滑稽,她似乎是老了很多,满脸的皱纹和着混乱的白发。她真的还认识我吗?也许吧。
我应和着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老婆孩子直奔家里的方向去了。路上遇见了几个妈妈的熟人,免不了的寒暄几句,多是问我父母为什么几年没回家的,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这些问题让我无所适从,只得一边快走一边笑着说快了快了。
离家只有一条巷子了,周围的一起似乎变化不大,和小时候差不多的样子。行李箱的轮子在巷子里发出刺耳的回声,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这里的老邻居。
是晓明回来了吧?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只看见是一个男人夹着一根烟在一个侧边的斜巷子口站着,是仁秀那家伙,虽然整个人长胖了不少,但他那狡黠的眼睛与鹰钩鼻却依旧如故。
嘿,还真的是你,有地方吃饭吗?仁秀笑嘻嘻的抽了口烟,料定我家里一时半会是没地方做饭的。
等会和你老婆孩子一块来我家里吃午饭,我给你接风洗尘。他就是站在那巷子口也不过来,身上穿的衣服皱巴巴的,一双红色的球鞋分外醒目。
好,没问题,那就谢谢你了。我先答应了下来,但我还没想好去他家吃饭。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我们就往自己家去了。
打开门一阵凉风送来阵阵霉味,家里的家具都用各种布覆盖着,看的出来是我妈妈的手法。客厅里光线不太好,想开灯却发现停电了。
看起来够我收拾收拾了。老婆将沙发上的布掀起一角,一边抱怨一边坐在上面。
我将行李放下后找了一把比较干净的椅子坐下休息,是否需要收拾都需要从长计议,这一路旅途只有这一刻我才觉得稍微轻松。
孩子慢慢的醒了过来,静静的靠着老婆的肩膀上看着这个有点陌生的地方。
行吧,等会我们过去任秀那边吃顿饭,你们应该也饿了吧。说话间我从包里找出了几包好烟揣兜里。
你不是不抽烟吗?老婆拿着手机坐沙发上看了我一眼。
拿几包给任秀抽,去他家也要带点东西不是吗。我笑嘻嘻的看着老婆,期望她不要怪罪我背着她买这些。
就你哥哥的那些狐朋狗友,给一包烟都差不多了。而且,我觉得有点晕车,现在还不想吃饭,你自己去吧。
那你们到哪里吃饭?我觉得自己去有点不太好,怕老婆是在生我什么气。
我看镇上餐馆挺多的,你不担心了,自己去吧,我还得想想家里怎么收拾下呢。她笑着帮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帮我理顺一下衣角。
爸爸你早点回来哟,女儿打着哈欠还不忘叮嘱我,都说小孩小大人,确是不假。
不一会儿我就走到了仁秀家,仁秀和我哥哥是铁哥们,都是小时候的伙伴。仁秀家现在也是小两层的洋楼了,虽然和隔壁左右的没法比,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现代的装修搭配着80年代的木窗,大门也看得出就是从前的旧门,门上还有儿时的字迹,大部分是我们写的骂仁秀的话,现在被一层层的红漆盖着,不分新旧。
刚进门就看见仁秀在家里张罗了一桌子菜,仔细一看才发现都是些吃酒席打包回来的剩菜。心里有过一丝不悦,但好歹是他一番心意,这一桌家乡菜的香味让我全然忘记了计较。
来,来,来,过来也没带什么东西,这里有几包烟给你抽。说是几包烟,其实也就只带了两包,剩下的还有其他用处,给多了我也心疼。
仁秀接过烟拿在手上看了看,连连夸我。晓明,都说你在外面混的挺好,看烟都抽的是精品。他把烟放在桌子上,招呼我坐下,我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他不知何时已经给我斟满一整杯白酒。
这不行,这不行,太多了!我努力推托自己喝不了那么多,怎奈仁秀就是不放过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酒肉入腹,顿觉满足,喝得多话也就多了起来。喂,仁秀,你老婆和孩子呢?吃酒席去了吗?
回娘家去了,她想回去看看,孩子外婆也想孩子,也就带回去了。仁秀微微一笑,泯了一口酒。
那你老爸老妈呢?我过来都没看到他们。仁秀低着头,筷子在盘子里清扫着花生米,聚精会神的神态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我说了什么。
他突然打了个嗝,笑道:他们两个去隔壁镇去了。你知道的,要是我妈妈看见你,又少不了问七问八的,到时候你不烦我都烦了。
哈哈,是的,是的。来,喝酒!我两个又走了一圈,老家的白酒不仅辛辣,后劲也足,我不敢掉以轻心,每一口都得悠着点喝。
环顾四周,他家里变化不大,陈列摆设与从前没啥差异,神柜前他爷爷和奶奶的黑白照还是一样可怖。小时候,每逢停电都不敢来他家找他。等等,最边上那个花瓶后面的黑白照是谁?
是念珠,那五官那神态,与小时候别无二致,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想到这里,我的酒顿时就醒了一般。
仁秀,念珠去世了吗?我小心翼翼并不敢大声提问,我假装并不太在意,从他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个鸡翅膀。
仁秀把筷子一放,拿起酒瓶子准备给我续杯,我连连摆手示意我是真的不能喝了。
他给自己又倒了不少,他看起来像是近几年长期喝酒,酒量已经不是我能比拟的。仁秀拿起筷子叹了口气。
念珠解脱了,以后再也没有罪受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我没有从他眼里看出伤感,不知他从我眼里看见了什么。
他接着又缓缓的讲述着,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其他人的故事。
上个月十七号,她自己跑到马路上被车撞死了。平时都是用链子拴着她的脚的,门也关的死死的。鬼使神差的那天忘记给她栓脚了,门怎么开的我不知道,反正家里被她砸的乱七八糟的,抓又抓不到她,拿着一把菜刀她就跑出去了。
仁秀顿了顿,喝了口酒,接着又开始了他毫无感情的讲述。
你知道吗?她拿着刀跑出去我们都吓死了,跟着她跑都追不上她,街上的人看她拿着刀也不敢帮我们拦着。她可能就是冲着车去的,直接被路上的大客车撞死了。
街上的人都说我妈妈要享福了,这下少了个累赘,你说他们说的是人话吗?隔壁的高兴越他奶奶还上门来贺喜,被老子给骂的看见我就闪人了。
仁秀的话突然多了起来,额头旁的青筋暴起,脸也通红,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气愤使然。我也没意识到会发生这么不幸的事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静静听他把话说完。
晓明,你说她们和我妈妈都是信基督的,怎么这么他妈的没人性。现在,那个客车司机也是个穷鬼,估计也是赔不了多少钱。真的,我真的觉得我的妹妹是个可怜人呐。
话说完,仁秀眼睛已经变得通红,泪水在眼里打转,他一口气把剩下的酒都喝完了,呛得他直咂舌。
这顿饭吃的我很不是滋味,也许我不应该这么唐突的问起这件事情。当我回到家里,我们的卧室已经被老婆收拾的井井有条,窗子开了之后连霉味也好了很多。
你们吃的什么?看着她们两个在那里认真的清理窗台,看见我回来也没搭理我,我坐床上玩起了手机。
我们吃的面条,那店老板好像认识我,问东问西的,我就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老婆的声音开始变得缥缈起来,我似乎是醉了,不一会我就睡着了。
当我再次醒来,夜已经深了,看见自己穿着睡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洗过澡。口渴难耐,想到家里没有水,只好去找自己背包里的半瓶水。
夜晚还有点凉,几口水下肚,肚子倒是有点饿了,再躺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觉,不知道怎么的,满脑子都是念珠,从前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
好多年前的那天中午,我拿着从崔老头的小卖铺买的零食,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小玩具一边心不在焉的走着,我走着那个少有人走的那个熟悉的巷子,我看见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那是念珠,她脸上带着稚气的傻笑,傻傻的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我都买不起的零食,吃得津津有味,而一个男人蹲在她身前。
我很害怕,他是谁?他那是在做什么?我靠墙躲在角落里,只听得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当我准备再偷瞄一眼,他发现了我,他是王老头。
晓明,晓明,你回来了吗?是王老头的声音,我从梦里惊醒过来,慌忙爬起床来到窗边看看情况。原来是王老头正站在我家楼下,他看见我后笑眯眯的又喊了起来。
晓明,我家里过周岁,等会过去吃饭。咳咳,我就不再来接你了,一定要过来啊。
想不到王老头这么大年纪了,声音还是这么洪亮,看起来也不像七八十岁的人。
谁在下面喊呐?好吵,睡不好了。老婆嘟嘟喃喃的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女儿横在她身上正在打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