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跌跌撞撞,俞白仙不再去看周边的残垣断壁和熊熊烈火。
安泰街,是小桃村最为中间的繁华的街道。
可此时的安泰街,除了些已经烧成黑炭的梁柱掉落在地面上的撞击声,再无其他声响。
死寂
老付住在安泰街最中间的老松树旁边,俞白仙拖着如同灌满铅水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已经跑不动了。
途中路过溪水巷。
俞白仙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走。
溪水巷,此时同那轱辘巷一样,都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那漆黑的石墙以及那些化为黑炭的房屋,就好像一同坠入这茫茫黑夜之中。
除了这些漆黑如墨的墙壁和废墟。一股充斥着整条安泰街的血腥气挥散不去。犹如有一条奔腾血河正横亘于前。
浓厚的血腥气,让人闻之作呕。
一步一步,俞白仙终于看到了那安泰街中心的老松。
跟着老松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座小山。
人堆的小山
不,应该说是尸体堆积成的“小山”。
“小山”下有一凹陷血池。池内此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不过还是有条条血流随着一个特殊挖置的沟渠滑道,流向那个小池。
池壁上,一片黑红粘稠血液,像是有人已然将大部分血液取走。此时池底只有一小滩血液还残留其中。
俞白仙双眼木然,看着眼前的景象。
在这“小山”之上,一个个熟悉面孔映入俞封的眼帘。
爱朝自己咧嘴笑的老付,此时躺在“小山”最上方。一双眼睛已然干瘪凹陷,肤色也呈现一种病态的灰白。
迎着火光,俞封看见了他怀中紧紧抱着的小付。只是这个往日里见到自己都会羞的躲进屋子里的小姑娘。此时,一动不动的躺在老付怀中,如同夜里熟睡一般。
客栈掌柜的,店小二,自己未来的岳丈,还有前两天还讹了他一顿茶钱的郑欢。诸多俞封所识之人,此时都在这座“小山”之中。
偌大一座人山。俞封眼神飘忽,四处张望,眼中带着最后的希冀。他希望那老道人说的是事实,只要有护身符在手,持符之人,就不会有事!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他的眼神落在这人山山脚老松树旁边之时,四处游移的眼眸不再移动,只是眼中的恐惧却骤然放大。
一个无头之人,手里捧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身着粗布麻衣,只是那布料跟俞封自己身上的布料极为相似。
呼吸有些困难的俞封踉踉跄跄的向松树走去。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恨不得咬出血来。
在松树边站定,他终于看清了那无头尸身手中捧的东西是什么。
一个头颅,柴婶的头颅。
在看到那头颅的面貌之时,俞白仙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
天地间好像都没了声音。
他跪坐在地,就这么痴痴傻傻的看着眼前这具无头尸身。
自己终日担心自己那天身死,会惹得自己这唯一在乎的人痛心,却没想到,这人却走在了自己前面。
干枯到脱皮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此刻的他,只感觉心像是裂开了,像是有个东西想要钻出来了。
他第一次感觉,原来心痛真的可以痛到钻心刺骨。
眼前这具尸骸,尸骸手中捧着一个头颅,一个被捏的变形的头颅。虽然颅骨变形,但大致的样貌却还是清楚的。
可偏偏这稍显清楚的样貌却让俞白仙双手死死攥紧!他不知道此时是因为心痛痛的,还是因为自己的愤怒。
人杀了,头割了,还故意将头颅捏的变形却又不至于变样,最后还放在自己手中。
挑衅?炫耀?或者是以此为乐?
片刻呆滞之后,俞白仙眼神轻移,到了那尸身脖颈处。
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原本自己亲手挂上去的木质小葫芦,此时不见了踪影。
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俞...俞白仙...”
俞白仙木然的转过头。不远处,一个水缸里探出一个脑袋。他定睛一瞧。
不是别人,正是张若梅。
只是他浑身湿漉,应该是躲在这水缸里逃过了一劫。
张若梅此时看着,一脸木然的俞白仙。
有些惴惴不安。
眼前这个满脸木然的人,跟往日里的俞白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如果说往日里,这俞白仙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胆小怕事的榆木疙瘩。那么现在的俞白仙,就像是一个没有丝毫生机的尸体,就像是刚从那尸山里爬出来。借着火光,张若梅再仔细看去,那一双瞳孔,漆黑如墨,有些吓人。
而那眼神,也没有丝毫生机,平静的让人感到心慌。
俞白仙站起身,走到那水缸前。看着一脸惊魂未定,泡在水缸里瑟瑟发抖的张若梅。
“谁干的?”
张若梅听着这死气沉沉的三个字,原本就因之前发生的一切惊恐万分的她,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的张若梅,俞白仙忽然伸手,一把掐住张若梅的脖子。将它从水缸里拎了出来,悬在半空。
本就身材矮小的张若梅。被这忽然生出怪力的俞白仙,忽然掐住脖颈,顿时肝胆欲裂,双腿不断踢蹬,双手紧紧握住俞白仙的手臂。可无论她怎么挣扎,那双犹如铁箍一般,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摇晃都不曾有。
看着脸色胀红的张若梅,俞白仙眼中毫无怜悯之色。双眼微眯,似是在享受眼前这个生命的凋零。
直到他看到张若梅胸前的那只木制葫芦吊坠。
那原本毫无生气的双眼,这才流露出一丝情感。
松开手,张若梅掉落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俞白仙蹲下身子,抬起张若梅的下巴。仔细端详的那一只木制葫芦吊坠。
此时的张若梅,一动也不敢动,眼神之中尽是劫后余生的惊惧。眼前这个看似是俞白仙,但一番举动,与这忽然生出的怪力,与他平时所认识那个俞白仙简直是天差地别。那双木然双眼简直与死人无异。她甚至都在想,眼前这个俞白仙是不是与那些心狠手辣之辈是一伙的。
俞白仙伸手握住那只吊坠,轻轻一拽。便将那木质葫芦吊坠握在手中,感受着这吊坠的温润,似是与昨日给柴婶戴上之时毫无两样,只是戴的人变了而已。
“怎么来的?”
张若梅听闻此言。不知为何,他觉得,要是自己再不回答问题,恐怕自己的下场,就是化作那尸山的一部分。
眼前的俞白仙,单单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块即将砸向自己头顶的大石。似乎让自己粉身碎骨,头破血流,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这哪里像是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痛哭一场,她很想这只是一场比较特殊的噩梦。但此时夜风吹在身上透体而入的凉意,却让她清楚的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见过生死,方惧生死。
强忍想要放声痛哭的冲动,她知道此时要是不将话讲清楚,那自己很有可能马上就会步上父母的后尘。
“这…这吊坠,是昨晚柴婶连夜送给我的,说是你送给我的,但你又不好意思给我,就让她代劳送我的。”
张若梅此时根本不敢撒谎,一五一十如倒豆子般,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全部说了出来。
这期间俞白仙一句话都没有说。从张若梅的口中,他知道了此地发生的一切,是一个面容凶煞的背刀汉子所为。
在说到那汉子之时,明显能感觉到张若梅的声音在发颤。
“他...他根本不是人!我亲眼看到他单手一挥那手中长刀,便有火焰涌出。几刀下来,整条街都落入火海之中。又扔出几张纸,居然落地就变成一个个手持长剑的美丽女子。那些女子...就如同驱赶牛羊一样,将村里的人,一个个驱赶到这里。那些想要反抗的人,一律被那些女子一剑刺入眉心,拖到这里来,割喉放血。
我爹娘见势不对,折了截苇杆,让我在这水缸里躲着,他们无处可躲,则是随着那些人...不!是那些恶鬼,去了那松树下...结果...”
说到这里,张若梅心中万般痛楚与委屈如潮水涌上心头,这个一直努力维持心绪的女人终是掩面痛哭起来。
泪水婆娑间,向那尸山看去。眼神之中,满是凄然,已然是说不出话来。
握着手中的吊坠,看着眼前痛哭的张若梅。俞白仙心头忽然涌出一股热流,原本那如刀绞般的心痛,消散大半。
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此时也化为正常瞳孔。
看着眼前的张若梅,他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此刻,张若梅心中的悲伤也许不比自己少。吊坠在她这里不假,她活下来也不假。自己不知她是因为这吊坠而活下来,还是因为她的爹娘的守护而活下来。
可无论那般,自己难道就因为这吊坠,就要让她爹娘辛苦守护的姑娘死在自己面前,以此来祭奠柴婶吗?柴婶希望如此吗?自己希望如此吗?
俞白仙心中不断的问自己。
此时张若梅是低着头,否则,她肯定会看到眼前的俞白仙的眸子忽明忽暗,无比诡异。
二人对立无言,一个跌坐在地,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掩面哭泣。另一个就这么低头望着她。
一阵脚步声,从旁边传来,扰乱了俞白仙心绪。
那血池之前,两个汉子,看着眼前的这座尸山,一个口中喃喃,傻在当场。另外一个则是直接冲向那座尸山之中,不停的翻找,眼中豆大的泪珠不停落下,口中一声声的呼唤着爹娘孩子的名字。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茶馆里的彭石和姜野。至于随他们一道的另外一人却是不见踪影。
看着这二人全然没了在酒馆里的跋扈气焰。此时,俞白仙看到的他们,身上有的只是同样失去至亲的痛楚。
从张若梅,到眼前的彭石姜野二人,俞白仙眼中忽然有些茫然。
“原来,失去心中在乎的人,心都是会痛的,谁都不例外。可是,真的好痛...”
一声喃喃低语,伴随着这沉沉黑夜,渐渐消散在这片天幕。
远方,那原本给俞白仙算命的道人,此时坐在山巅一颗老槐之顶。
手里摩挲着两片树叶,看起来就是之前给俞白仙算命用的树叶。
此时,这两片树叶,一片依旧绿意旺盛,而另外一片,此时主脉络尽然变黑。
看着手中的树叶,老道喟叹一声。
“俗世凡尘,种种魔障在前。想要做到真的无欲无求,得有多难?反正老道我是做不到。至于你,想来只会比我更难...前世今生,这么多年,你这又是何必呢?”
摇了摇头,老道将两片树叶收入袖中,拿出一个白面馒头,啃了一口,却又觉得不是滋味,又将那口馒头吐得老远。
看着消失在槐树枝叶间的馒头,老道一边说着浪费,一边又将手中的馒头向外抛去。转眼便消失在这莽莽山林之中。
“这两片叶子,是我最后能帮你的东西了。希望你能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