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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掌中雪色

入夜。

寒月高悬,星辰暗淡,自大漠而来的冷风,将远处的脚步声、说话声、器具的碰撞声揉成模糊的一团。

高塔之下灯火通明,那里是城主所在的天璇宫。

听说城主回来的时候受了重伤,随行之人也伤了十之七八,一时城中忙乱大过了惊喜,大部分人都到宫前候命去了。

洛雪这样的小角色,自然是没有资格去的。虽然她想见城主的心情十分迫切,却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

不急,已经忍了那么久,不在乎多这几天。

大妙如意城靠近广袤的西域荒漠,常年来空气干燥,草木稀疏,初春风沙频频,所以这里的姑娘们也都长得和洛雪不太一样。

她不喜欢这里,她的家乡有更湿润的空气,更美妙的风物,更有趣的人。

她得回去,还要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会被留下。

失去的那部分记忆里,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人和事,在等着她?

四周黑漆漆的,人烟全无,只有马儿偶尔喷出的鼻息声。

洛雪猫着腰绕到马厩草垛之后,忍着熏人的气味挤进墙根的缝隙里,在粗糙的墙砖上摸索片刻,终于摸到了一处松动的砖头,随后小心地卸了下来。

随着墙砖一块块被起开,逼仄的墙根下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她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蹲下身,钻进那个比狗洞也大不了多少的洞口。

墙身不厚,她很快从另一边爬了出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深深地吸了口气。

空气里除了沙土味儿,还有淡淡的药草清苦之味。

高墙这边的天地,和她住的破落马棚简直有天壤之别。小而精致的院子里种了花草,养了一笼小兔子,尤其奢侈的是,还挖一个小池塘蓄水养鱼。

她躲在草丛后小心地观察四周,确定院子里没人,才迅速溜到了院落中央的一座石屋背后。

石屋造型奇特,面向池塘的门上常年挂锁,整个屋子只有后墙的高处开着一扇小窗。

洛雪熟门熟路地从花坛里抱起一块石头放到小窗下,然后站在石头上伸长手臂,勉强够到了合起的木窗扇,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隔了片刻,又敲了三下。

没过多久,木窗扇“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头缓缓垂下了一条衣带。

洛雪快速地将衣带缠在手腕上,轻轻扯了扯,衣带上骤然传来一股上提的力道,她的双脚借力在墙上交替踢蹬,三两下就扒住了窗台。

窗洞虽小,好在她也够苗条,不费什么力气就钻了进去。

脚刚落地,耳边就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道:“茵茵,是你吗?”

洛雪一眼看到了靠在窗下的中年男子,轻唤了一声:“木鱼先生。”

男子身材瘦削、容貌清癯,虽然年纪并没有太老,却须发斑白,一件洁净朴素的青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飘逸清雅。

只可惜这样一位气质脱俗的人物,双眼却蒙着一层白纱,竟是个盲人。

听到声音,他准确地朝洛雪的方向招了招手,柔声道:“茵茵,来,我给你留了好吃的。”

宽大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落下,露出手腕上巴掌宽的铁环,发出当啷声响。

细看之下,他的左右手上各锁着一道铁链,铁链另一端固定在屋子中央一张铁床的床柱上,因此他的活动范围只有铁床到高窗之下的一小段距离。

可尽管行动受限,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愁苦之色,反倒十分安详。

洛雪也早已见怪不怪,乖巧地应了一声,走到床边的小桌子前,见桌上放着一碟糖饼、一碟牛肉还有半碟青菜,几乎没有动过,还散着淡淡余温。

这里的伙食着实不错,比她那里要好上一百倍。

饿了一晚上,洛雪也不客气,抓起一块糖饼三两下就吃完了。木鱼先生始终面朝着她的方向,笑得温柔又慈爱。

洛雪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木鱼先生,你见过这里的城主吗?”

这个院子,是洛雪三个多月前无意中发现的。

为了挖开松动的墙砖,她花了整整半个月,本想伺机逃跑,却意外地遇到了木鱼先生。

此处的精致与别处的粗犷格格不入;木鱼先生谈吐文雅,行事讲究,和这里的人也大不一样。

他明明被囚禁于此,却又被当作上宾招待;他也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脱困,却偏偏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怨言。

可就是这样一个处处透着古怪的人,洛雪非但没有敬而远之,反倒和他做了朋友,时不时便会来串个门,聊天喝茶吃点心,消磨片刻时光。

这是她在这半年里为数不多的乐事之一。

唯一的遗憾,就是木鱼先生的脑子有点不大清楚,十次有九次都会把她叫成“茵茵”,剩下的一次则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关于自己的来历身份,以及为何会被锁在这里,他每次的回答也都不一样。

在那些颠三倒四的叙述里,洛雪只猜到他从前或许是个大夫,因为他总是说自己又给谁谁谁治好了什么奇怪的毛病,或者又发现了某几种草药混合使用的特殊功效。

他还亲自给她诊过脉,甚至还传授了她几套简单的调息之法。

一个脑子不清楚的人说的话,洛雪自然是不会全信的,况且他有时说她的脉象是喜脉,有时又说她中了剧毒活不了几天,甚至还一口断定她脑袋里插了两根针……脑袋里有针还能活吗?天真如她,起初还真信了他的话,诚惶诚恐地把脑袋摸了个遍,不要说针眼了,连道疤都没有。只能说……他的癔症实在不轻,可怜可怜。

倒是他传授的几套调息之法对她孱弱的身子颇有助益,让她在挨饿受冻之余,还能苟延残喘地挨过这个寒冬。

两人之间,是长辈和晚辈,也是天涯沦落人,是朋友,是知己。

不记得何处来,忘却了何处去,也算是种缘分吧!

此刻,木鱼先生听到她的问话,皱眉想了想:“城主?白翳?”

白衣?白易?这是城主的名字吗?

洛雪赶紧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饼,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呀……”

她本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却被木鱼先生一脸严肃地打断了:“茵茵,我不同意!”

“啊?”

“白翳此人虽有倾城之貌,心性却过于偏执阴毒,野心勃勃,没有半分温厚仁雅之处,绝非良配。”说着,他握起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茵茵,听我的话,世上的好男儿千千万万,唯有他,你千万要离得远远的……”

洛雪顿时有些愣怔。

一直以来,从阗玉到焉莎,甚至是大字不识的马夫、厨子,身边每个人都将城主夸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神仙,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截然相反的评价。

呵,有意思……

她想了想,问道:“木鱼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机会离开这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木鱼先生闻言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朝她摇了摇头:“尚有心事未了,还不到离开的时候。”顿了顿,又道,“可是对你来说,离去也未必不好。只是你重伤之后没有好好调理,怕是会落下病根……这样吧,倘若你回到中原,可以去白首山倾城谷找我的关门弟子,他的针灸之术得了我的真传,或许可医治你,那里也有人有法子取出你颅内的骨针……”

说着,他褪下尾指上一枚细小的铜戒递了过来。

洛雪没有接,且不说所谓的“颅内的骨针”存不存在,光这“白首山倾城谷”和“关门弟子”一说,没凭没据的,搞不好又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更何况离开这里哪有那么容易,中原什么的简直遥不可及……

她将他的手推回去,推到一半,他突然脸色一肃,侧耳听了片刻,突然道:

“有人来了。”

洛雪急忙跟着听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木鱼先生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问:“还记得我教你的闭气之法吗?”

洛雪刚一点头,一股柔和劲力便将她往后推去,她不由自主地跌进床帐最深处。刚趴下,一床厚重的棉被落了下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闭气之法是木鱼先生教她的诸多调息方法之一,在短时间内可将气息控制到最低消耗的状态,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存在。

洛雪依言行事,心神凝定下来之后,耳目也就分外灵敏,她终于听到了铁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只听了片刻,她就从这些杂乱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的有四个人,其中一个人步伐有些沉重,像是受了伤。

——原来自己还有这个听声辨人的能力,洛雪越来越觉得,从前的自己,一定是个相当厉害的人。

她还记得一个多月前,有一次被女侍们围困欺负,走投无路之际,脚下却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一步接着一步,灵活无比,居然就这样从好几个人的合围中突围而出。

这一切,一定不是巧合!

她的记忆虽然被上了锁,看来身体却并未被禁锢,总有一些场合,一些机缘,会本能地做出反应来。

她想得有些入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铁门已经被打开了,来人依次进了屋里。

随后,她听到一个低沉中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沐雨先生,别来无恙?”

声音不大,带着丝丝慵懒的腔调,但听进耳中却有种奇异的压迫感,让她心里无端生出一股冷意。

这感觉,似曾相识……难道她从前听到过?

木鱼先生回以淡淡一笑:“我向来无恙,只是白城主看起来似乎受了伤。此去中原,莫非不太顺利?”

白……白城主?

洛雪一惊,差点乱了呼吸。

他竟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害她沦落至此的男人!

城主的语气有些疲惫,继续道:“中原武林藏龙卧虎,我也从未想过会一帆风顺。只是此次不慎为屠苏楼的‘寒霜降’所累。外伤易治,寒毒却不易根除,得麻烦先生替我看一看。”

木鱼先生不为所动:“城主身边有燕升,何须来求我?”

“燕升此刻正救治其他人,难以分身。况且‘寒霜降’这样霸道的寒毒,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先生可以根治。”城主顿了顿,又轻叹道,“先生也知道,我年少之时曾患癫疾,如今虽然压制了多年,但寒毒侵体之后极易复发。凭燕升的医术,未必能应付得当。”

木鱼先生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尚未笑完,一个女声低喝道:“住口,竟敢对城主不敬!”

木鱼先生还没说话,城主却已开口斥道:“桃夭,我与沐雨先生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

他的声音平静依旧,却无端多了一丝冷意,那女声立刻惶恐地回了一个:“是。”

洛雪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桃夭夫人也来了?

传说中城主最宠爱的女人,大妙如意城的女主人,她曾经想尽办法求见却总是被拒之门外的代城主,此时此刻竟和她只隔了一床被子的距离。

木鱼先生不再多言,拖着长长的铁链,走到桌边开始替城主诊脉。

屋中除了铁链碰擦的声音、衣料窸窣声,就只有城主和木鱼先生的低低交谈声,洛雪听了两句,不得要领,再加上闭气之法吞吐缓慢,顿时觉得昏昏欲睡。

将睡未睡之际,眼前仿佛有许多似曾相识的景象一一掠过:夜色下梅枝上发梢轻拂的影子,雨中衣角扬起的白衣,薄唇勾起的凉薄笑意,浓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

朦胧之间只觉得寒意彻骨,直到一阵铁链碰撞声将她惊醒。

身上的被子被揭开,室内的灯火照进眼睛,将那些让人不快的场景一一消融,眼前是木鱼先生瘦削的脸庞。

不知什么时候,城主已经走了。

估摸着时间不早,洛雪赶紧爬起来告辞。木鱼先生十分贴心地将剩下的糖饼和牛肉给她打了包,然后看着她手脚并用地爬上高处的小窗户,温和地嘱托了一句:“茵茵,路上小心。”

洛雪回头看了他一眼,竟有些依依不舍。她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可木鱼先生显然并不在意,也许他早已经忘记洛雪说过的话,又或许,他这一生早已经见惯了别离。

洛雪沿着原路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一路上仍然在想城主的事——按理说,如果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她的男人,那她再怎么失宠,也应该十分熟悉,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总该有那么一点点情绪上的不同吧?

可为什么她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十分抗拒呢?

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她一边思忖着,一边爬出洞口,仔细将墙砖恢复原位,这才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手才搭上门板,背上突然起了一阵寒战。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这是有危险逼近时身体自然而生的反应。可她根本来不及躲避,才一转身,两道劲风便迅疾无匹地从腰侧擦过,将她的披风钉在了门板上。

她低头一看,是两支精铁打造的小箭。

耳边响起了一个如冰的女声,冷冷道:“你是谁?为什么会躲在沐雨先生屋子里?若不老实交代,我便将你绑去戈壁上喂狼。”

此人说话时语调平平,洛雪却一动也不敢动。

从前,阗玉那群人再怎么横行霸道,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可眼下的这个人,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这一手弩箭,确实可以横行;这两句话,也着实霸道。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一个全身罩在荼白披风里的女子,披风一角随风翻卷,露出里面一身黑色劲装,窈窕身段若隐若现。她的右手拿着一张小巧的铁弩,弩上尚有铁箭蓄势待发。

她的脸略显苍白,虽不着脂粉,眉眼却十分清艳,目光冷硬,与这里耀武扬威的女侍们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冷面美人,倒是很合洛雪的口味。

她轻轻吐了口气,正要开口,那女子却倏然蹙眉,满脸的冷漠顷刻化作惊讶。

“是……你?”

是……谁?

“你认识我?”

洛雪心里一阵激动,挣了挣,挣不开,干脆解开披风系带,大步朝黑衣女子走去,满怀期待地问道:“我是谁?”

黑衣女子愣了愣,随即眼中露出几分恍然,低声道:“是了,你不记得了……”

洛雪急忙点头:“对对对,我不记得了,敢问姑娘是哪一位?是否是旧识?”

黑衣女子的神色已恢复如初,语气却分明缓和了许多,道:“白司秦。”

这三个字让洛雪惊讶不已。追魂堂堂主白司秦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据说她出手狠辣,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女煞星。

洛雪的眼里简直要放出光来:“你就是追魂堂的堂主白司秦?”

白司秦默默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她身后的小屋。门窗漏风,屋顶漏水,门前杂草丛生,只比下等奴隶的住处好那么一点点。

“你住这里?”

“对啊,要进来坐坐吗?”洛雪伸手推门,门没有上锁,也压根不需要上锁,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值得拿走的东西。

白司秦自然不会进门,她只是朝屋里看了一眼,便伸手拔下钉在门板上的铁箭,将那件旧披风取下,交还到洛雪手中,转身离去。

洛雪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幽幽道:“白堂主,城主会来看我吗?”

白司秦脚下一顿,片刻后才轻声回道:“会的。”

直到白司秦的脚步声消失,洛雪才挑了挑眉,微微一笑,转身进了屋子,反手将门合上。

她猜,白司秦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白司秦正是刚才出现在木鱼先生屋子里的四个人之一。

洛雪的闭气之法不过学了个皮毛,骗骗普通人可以,想要糊弄绝顶高手就不够看了。白司秦一路跟随却没有立刻出手,想来也是得了城主的授意,想先探探她的底细。

行事倒是颇为沉得住气,但也由此可见,那个男人根本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至于白司秦,显然是认识她的,但也显然不知道她居然会这么落魄。

既然不知道,那就干脆看看清楚好了。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更加真实了——

屋子里还是冷如冰窖,但胸腔中沉寂已久的心脏终于开始蓬勃而热烈地跳动起来——

很快,会有转机的。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洛雪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惊醒。

她的睡眠一向极浅,虽然昨夜与白司秦的意外碰面让她看到了一丝曙光,却并没有让她心里多一份踏实。

她很快就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分辨出门外来的是七八个男人,喝了酒,满嘴粗话,没有武功底子,但带了家伙。

她心一沉,立刻掀开被子去推窗,却发现窗户竟已被人从外面钉死,根本推不开。

一缕惨白的晨曦透过窗纸,她来不及多想,迅速推动桌椅堵在门后,随即抓起桌上的烛台,拔掉仅剩的一小截蜡烛,尖端朝外紧握在手中,几步退到了墙角,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面上。

下一刻,门外就响起了撞击声。抵在门后的桌椅根本挡不住数人合力的强烈冲撞,薄薄的门板很快被撞得四分五裂,几个手拿火把的粗壮男人破门而入,浓烈的酒气顷刻间充斥了整间小屋。

他们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含混不清地低喊着。

“人呢?躲哪儿去了?”

“小美人,别害怕,让哥哥们来好好疼疼你!”

……

伴随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他们终于发现了墙角的洛雪。

几人兴奋地围拢过去,却意外地发现她的神情并没有丝毫惊慌失措,反倒镇定自若,目光直勾勾地扫过来,居然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为首一人想到洛雪传说中的“姬妾”身份,顿时有些犹豫,但授意之人许下的好处又实在诱人,两边一权衡,酒壮色胆,那一丝犹豫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伸手便去抓洛雪的胳膊,嘿嘿笑道:“小美人,你我也算做了多日邻居,一个人独守空闺多寂寞,不如陪哥们儿耍耍……”

他的手尚未碰到洛雪的衣角,便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摇曳的火光中,只见他右手掌心一片鲜血淋漓,竟是被尖锐之物刺了个对穿。

血腥气让剩下的几人稍稍冷静了些,只见那个被围在角落的中原女子手里正平平举着铁质的烛台,尖锐的一头尚在滴血。

血色映入她的眼底,恍惚间竟有几分叫人胆寒的杀气。

这几个男人平常都是干粗活的,有厨房的伙夫,也有附近马棚猪圈里的下等仆役。今日被人撺掇了来,本以为这中原小娘子手无缚鸡之力,要成事定然不费吹灰之力,不料出师不利。那小头领手掌痛得钻心,又气又恨,酒气上涌,面目狰狞地大喊道:“兄弟们给我一起上!上头的人说了,随便玩,我就不信今晚弄不死这小贱人!”

此话既出,剩下的人也不再犹豫,一齐扑了过来。

一团团火光倒映在洛雪眼底,灼出一片片冷焰,锋刃逼人。她很清楚,方才那一击得手不过是侥幸,而用来闪避的步法也只是身体的一部分记忆,毫无章法可言,躲躲阗玉那些女侍可以,面对眼前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根本毫无用处。

她打定主意,能拼就拼,拼不过大不了掉转烛台捅死自己,烛台捅不死的,她还有桐木钗,倒要看看谁敢来和她拼命!

不过就算是死,也得先拉两个垫背的。

心念一定,洛雪脚下一滑,俯身避过一双粗大的手掌,手里的烛台顺势翻转,尖刺从那人手腕上划过,一道血痕直至手肘。

那人痛吼一声,竟没有就此退下,反倒一脚踢向洛雪小腹。

她不得不后退,却被身后围上来的人扯住了胳膊。挣扎拉扯之间,半幅衣袖竟被撕扯了下来。

裂帛之声,让那群喝了酒的男人更加急切兴奋,却也激起了洛雪心底深处的戾气。她抿紧了嘴唇,毫不犹豫地举起烛台,朝着面前那人的喉咙直插下去。

就在此时,耳边骤然响起细微蜂鸣之声,她敏锐地感觉到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穿入人群之间,余势不收,带飞起鬓边一缕发丝。

她手中的烛台没有如愿插进对方的喉咙,因为在那一瞬间,这个人已经像座沉重的肉山一样颓然倒地。

和他同时倒地的还有几个人,一串串温热的血珠四散飞溅,弄脏了她的脸。

浓烈的血腥味让人作呕,她抬起袖子用力擦去血迹,目光越过剩下几个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男人,看向了门外。

晨曦比方才更亮了一些,照出屋前一个挺拔的人影,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与周围的破败昏暗格格不入。

但比这更让人瞩目的,是他右手握着的一柄弯刀,刀刃极亮,尚有鲜血蜿蜒滴落。

她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目光暗沉,一言不发。

他是谁?

短暂的静默之后,白衣人随手将弯刀一抛,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刀落地的清脆声响,顿时让那几个人吓得尖叫起来,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口齿不清地开口道:“城……城主,饶……饶命!”

咦?这就是城主?

洛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长臂一展,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稳让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衫,耳边听到极低微的一声笑,抬头看去,正好看进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眸色略淡,左眼中有一抹暗翳直入瞳孔,像是一道浅淡的伤痕。

看见这道痕迹的一瞬间,她的心里仿佛有什么虚无的画面一闪而过,虽抓不住,却似曾相识。

这种感觉让她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目光也随之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他长得的确不负传闻中的俊美,即便置身于昏暗不清的光线里,仍旧像是出鞘的刀剑般锋芒毕露。

城主……她一心要见的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那,她是不是该先和他打个招呼?对了,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洛雪尚在斟酌,城主却先开了口,低沉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叹息:

“雪……洛雪,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了,再晚一点,大概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她皱眉不语,城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抱着她朝外走去。

看着脚下的鲜血尸体,洛雪居然觉得内心甚是平静,想来当初的自己应该也是个狠角色,若不是什么都忘了……想到这里,她伸手抵住他的胸口,低低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城主低头看了她一眼,答了一个字:“不。”

非但没有放开她,反倒还抱得更紧了些。

“……”

屋外有两人提灯静候,其中一人正是追魂堂堂主白司秦。

此刻她低头不语、神色冷漠,洛雪便也心领神会地没有和她搭话。另外一人是个身材高大、满脸胡楂的西域男子,背上负了一对弯刀,其中一把只剩下了刀鞘,正是方才城主用来替她解围的那把刀。

径直走过两人身边时,只听城主淡淡吩咐了一句:

“善后。”

短短两个字,却叫人心里发寒。洛雪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这才发现自己衣着单薄,折腾了这半天,手脚几乎都冻僵了。

城主停下脚步,拉开身上雪白的狐裘,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真暖和呀……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半年了,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待遇。

果然,见了城主,吃饱穿暖便指日可待,这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目标就已经达成了一半了……

而另一半,也很快达成了。

城主一路将她抱到马车上,车上置着炭炉,熏着暖香,比裹在狐裘里还舒服。更让人感动的是,他还从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个食盒,打开来推到她面前。

食盒里以金箔分格,放着四种点心,外形过于精致,以至于她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内容,只觉得闻着甚是香甜,想必味道也很不错。

她抬起头,见他正半倚在软垫上,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她能轻易地读出他目光中毫不避讳的温柔,像是……像是故意要勾引她……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错开了眼神。城主见状不禁莞尔,挽袖在食盒中拣出一枚桃红色的糕点,缓缓放到她嘴边,低声道:“来,张嘴。”

声音的魅惑和食物的香气,竟让她心神微微一漾,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咬住了那枚点心。

他的指尖从她唇边若有似无地拂过:“乖……”

应该是撩人心魂的,为什么她竟会觉得有一点点可怕……

洛雪一言不发地埋头吃东西,嚼了两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城主闻言微微一愣,片刻才答道:“白翳。”

“哪个翳?”

“荫翳之翳。”他解释道,“我幼时左眼有疾,几乎不能视物,收养我的人便给我起名为‘翳’。”

洛雪有些意外,朝他的眼睛看了看。除了那道伤痕,看不出什么异样,目光流转间也并无不妥。

“现在治好了?”

“也不算完全治好,视物还有些模糊,不过……”他说着突然欺近,停在她眼前方寸之处,轻笑道,“这个距离,能看得很清楚。”

他的脸近在咫尺,五官更见炫目,洛雪呼吸一窒,忍不住咳呛起来。白翳转身从小桌上倒了茶递过来,一边喂她喝,一边替她顺背,悠悠道:

“慢些吃,见到我不需如此激动。”

“……”

这位城主的脸皮委实比她想象中的厚,她不明白自己从前到底是看上了他哪一点。只是因为长得好看吗?

洛雪忍不住脱口而出:“听说……我是你的姬妾,真的?”

“姬妾?”白翳略带惊讶地重复这两个字,随即莞尔,“做我的姬妾不好吗?”

这简直是答非所问,“好”或者“不好”,和“是”或者“不是”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她不得不耐心地向他解释:“如果是真的,那你我往日总该有一些情分。如今你既厌弃了我,我也不怪你,但是这般苛待旧人,难免会让新人齿寒。为了彰显城主你海纳百川、慈悲宽广的胸襟,至少让我吃饱穿暖……你笑什么?”

笑什么?居然还笑得如此愉悦,她明明都是肺腑之言,怎么就成了笑话?

白翳撑着头看她,眼中满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我怎会厌弃你……”他笑叹着,伸手理了理她凌乱不堪的长发,“你啊,都不记得了。不是什么姬妾,也并无新旧之分。我曾说过,只要你愿意嫁给我,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我都可以不理会。”

说着,他的目光掠过她瘦削的脸庞,干裂的嘴唇和白狐裘下颜色灰暗的旧衣裳,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被冷厉取代。

“至于是谁让你变成这样,我很快就会知道的!”

这是洛雪有记忆的这半年里,睡得最舒服的一个夜晚。

天璇宫中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扰人的虫蚁,没有牲畜的气味,只有宽大的床榻,香软的锦被,就连女侍们说话的语调都是低柔动听的。

自凌晨时昏然入睡,一枕无梦,再醒来已是晚霞满天。

洛雪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有人隔着纱帐轻轻问道:“姑娘醒了?可需要沐浴更衣?”

这声音好熟悉……她顿时睡意全无,一把拉开帐子。只见一个小个子女侍正垂首站在床头。

“焉莎!”

只见焉莎穿了一身上等女侍的新衣裳,乱蓬蓬的鬈发也绑成两条小辫子工整地垂在胸前,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唯一不变的,是红扑扑的圆脸和羞涩的笑容。

洛雪由衷地佩服白翳行事之快,不过是在睡前和他提了一句,再醒来时焉莎便已站在面前。

她心里高兴,焉莎比她更高兴,见她要下床,忙不迭地过来扶她。

洛雪见焉莎脸上有新伤结的痂,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焉莎却已经抢先说道:“今天一早,舜华先生便带人将我救出来了。关我的人、打我的人,还有郑厨娘,都被执法堂的人带走了。姑娘别担心,城主既然已经回来了,姑娘也绝不会再受苦了。”

说着,她靠在洛雪耳边,压抑不住兴奋偷偷说道:“我听人说,天璇宫这边的卧房是城主的私密住处,连桃夭夫人都不曾进来过呢。城主对姑娘恩宠有加,恐怕过几天焉莎就要改口叫‘雪夫人’啦!”

雪……夫人?什么鬼?洛雪不由得一阵恶寒。正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屏风外已有侍卫前来禀告,请洛雪前往琉璃殿。

她正想问琉璃殿是什么地方,一旁的焉莎已经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抓起柜子上的衣裙首饰,在她身上比画起来。

等洛雪梳洗完毕,跟着侍卫进入琉璃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琉璃殿是天璇宫的前殿,殿中点了灯,但并不十分明亮,洛雪需得定睛细看,才能看清斜倚在软榻上的白翳。他正在给伤口换药,半边衣服敞着,一名身材窈窕酥胸半露的白衣女子正一手拿着药膏,一手撑在他赤裸的胸膛边,整个人都几乎贴了上去。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咦,她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不过,那姑娘的身形体态委实十分美妙,洛雪忍不住多瞄了两眼,才识相地退下。

谁知才退了几步,就听到白翳慵懒的声音:

“过来。”

这是……在叫谁?

她犹豫了片刻,又听他唤道:“洛雪,过来。”

好吧,确实是叫自己。洛雪不得不又进殿来,目不斜视地走到榻前。

一只好看的手伸过来,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白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低着头做什么?”

“……”非礼勿视不是基本礼貌吗?不低着头难道是让她随便看?

她从善如流地抬起头,目光顺着他的手,一路滑过手臂、肩膀、锁骨、半掩的衣襟,最后落在那个白衣女子身上——

果真是尤物啊!身段美,脸也生得漂亮,眼睛更是勾人……

大概是她的打量太过肆无忌惮,白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冷淡地开口道:“洛雪姑娘,好久不见了。”

咦,又是认识的?

等等,这个声音颇耳熟,肯定是最近在哪里听到过。

对了,是在木鱼先生的小屋里!

所以说,她就是……

“桃夭,你去告知舜华,将人带来。”

白翳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位浑身上下都很诱人的姑娘,正是传说中最受城主宠爱的桃夭夫人。

桃夭夫人显然不是很满意这个安排,反驳道:“可是你的伤口还没有包扎……”

“无妨。”白翳握住了洛雪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不是还有她吗?”

看着桃夭夫人的背影消失在灯火的暗影里,洛雪内心觉得十分不妥。

“你这样……不太好吧?”

美人最后沉默着离去的那一个眼神,连她看了都颇不忍心,白翳却居然不为所动,真不知是眼瞎还是无情?

“别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白翳斜睨了她一眼,懒懒道,“难道你会吃桃夭的醋……你吃她的醋吗?”

洛雪十分惊讶:“我为何要吃她的醋?”

白翳轻轻“呵”了一声,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不再与她讨论这个问题,抬了抬下巴示意小桌上的白布条:“过来帮我包扎。”

她依言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一定会,万一弄疼你了多不好。你还不如让桃夭夫人留下。”

“啰唆……让你做就做,疼的是我又不是你。”白翳挑眉轻笑,“若是心疼我,你下手轻些便是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能说出调情的意味,算他本事。

洛雪内心深处其实是拒绝的,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至少现在,他还是衣食父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轻轻掀开他半掩的衣襟,让人意外的是,和他俊美得几乎没有瑕疵的脸相比,他的身体却伤痕累累,有些伤看起来已年代久远,浅浅淡淡的疤痕叠在一起,都看不出是被什么兵器伤的。

最新的伤是在肋下,一片细密针眼,粗略一看不下几十个。虽然伤口已经上了药,仍旧看得出入体极深,从这片针孔的形状大小推断,应该是……

“星芒针?”

洛雪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她完全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暗器的名字,大概是……从前很熟吧?

“是……”

她显然说对了,白翳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

洛雪却依旧沉浸于“我居然如此见多识广”的喜悦中,一时没有觉察到他语气的异样,随口问道:“是谁这么厉害,居然能把你伤成这样?”

“一个……我非常讨厌的人。”

这阴冷的语气终于引起了洛雪的注意,她讶异地抬起头,却被他的眸光牢牢锁住,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骤然燃起一片火焰。

看来这个用星芒针的人和他有深仇大恨……洛雪识趣地闭嘴,拿起布条比照着伤口开始包扎起来。

他伸手在她脸颊边轻轻擦过,意味不明地低语:“可他还是输了……”

他的胸膛宽阔,她需要两手环抱方能将绷带从他背后绕过,如此一来便不得不紧紧贴着他。肌肤相亲是避免不了了,她只好努力梗着脖子,至少还可以把脸躲开。

才绕了两圈,后颈突然一紧,同时腿弯一软,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奇巧的擒拿之术,她整个人就此失去平衡,跌倒在他身上。

他的另一只手顺势环上她的腰,低下头去,轻笑:“别躲了,躲不掉的。”

这一刻,她的背脊无端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识地一掌将他推开,却很不幸地按在了他的伤口上。

听到忍痛的抽气声,洛雪才后悔起来。且不说他们之间不明不白的关系,就冲着他的身份,她也不好随便得罪了他。

好在她也不是脸皮薄的人,道歉而已,不是难事,信手拈来,面不改色。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一时紧张,你别见怪。”

白翳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渗出的细密血珠,又重新看向她:“既然如此,那你亲我一下,我便不见怪了。”

“……”

这厚颜无耻的程度,她甘拜下风。

她咕哝道:“那你还是见怪好了……”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门主,人已经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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