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觉到女儿长大了，放单飞，自然地要脱离妈妈的双手呵护是在她上大一的时候。
那一年的春假，想到我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厮守，心中美滋滋地筹划着去哪儿旅游。我征询她的意见：我们是坐游轮去墨西哥还是坐飞机去夏威夷？反正都是五天的团，价格也差不多。文迪回答我：哦，我已经和同学有约了，我们要去哥斯达黎加探险。她的口气是那么的自然而又兴奋，全然没注意到妈妈有什么反应。她又补充说：我讨厌跟团旅游，讨厌听导游喋喋不休插科打诨，拖拖拉拉等这个等那个，无聊死了。我那会儿在心中愣怔了一下，默然地陪着微笑，掩饰着瞬间的闪失和茫然，什么也没有说。
从那以后我学乖了，女儿的假期不再属于我安排了。
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冲击一次强过一次，让我应接不暇，消化不了。
那个周末我陪她去购物shopping，她怀里抱着一大堆衣服向试衣室走去，我自然而然地像从前一样跟在她的后头。她进了试衣室，转身要关门时，看着我，表情很奇怪地问：你进来干吗？在外面等我就好了。转身就把门碰上了。那一刹那，我愣在那里，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了出来，好像是被那一扇门碰出来的。我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让泪流个不止，嘴上说不出的憋屈全让泪水带出来了。才几天的事啊，性格就独立成这样了。高中的时候还是我买什么她穿什么，这一进大学一住校就变成不认识的样儿了。通常是她喜欢的那些玩意儿我不喜欢，不是上遮不住乳房就是下盖不住肚脐，我喜欢的她又撇嘴。我有那么土气吗？我有那么过时吗？我只是不喜欢女孩子打扮得太Cheap。我就是不喜欢美国的女孩子将自己打扮成性感的女人，这一步跨得太大，太早，少女没个少女样，满大街都是性感女人，看到要吐。尽管我赶快地收起委屈擦干泪痕，露出妈妈式的笑容和宽慰，还是被她发现了。她追问我：妈妈怎么了？我笑着说：没什么，想到你小的时候了，一送幼儿园就哭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小挎包里塞满了糖果巧克力，才几年的工夫就变成大姑娘了，说着，眼泪又冒了出来。文迪高出我半个头，像个大人似的拍拍我的肩，哄孩子一样说：乖乖的，别哭了。那一会儿，我都搞不清楚我是谁了，有点像是讨糖吃没讨到就闹脾气撒娇耍赖似的。
隔一阵子就想她想到不行不行的。尽管是离家并不远，但这孩子住校，她像一只快乐的离巢的鸟儿，一个月都见不到她一面。有时候打电话她没接，听到她的留言声音心中也会熨帖，尤其是她讲中文的声音真甜啊！我就是喜欢听她讲中文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这才是从我的肚皮里爬出的那个小崽子，等她哇啦哇啦一讲英文，她就变成了美国妞了，我就得好生着跟这个美国妞打交道。我自己都搞不懂我这是怎么了。每次想见她还要预约似的问她：乖乖，需要什么不？ 妈妈给你送过去。总是听她说：我挺好的，不需要什么。有时候会说：妈妈你过来，我们出去吃东西吧；或者说：我们这儿有一家真正的意大利餐厅，我们去尝尝好不好。有时她还会再进一步争取说：妈妈，我可不可以带几个好朋友一起过来，她们的妈妈都不在洛杉矶，没有我这么幸运。丫头说得这么甜，这么恭维，还有什么不可以的。那一阵子，我时常带着一帮子黑头发金头发红头发的丫头们出去吃饭，看上去，也算是一道挺特殊的风景！
小心着小心着娘俩还是弄拧了。那天我带着女儿的那几个五颜六色的死党去吃饭，跟这些青春美少女一一拥抱时就觉得哪儿不太一样，好像抱到了小肉团团一样柔软而有弹性。等坐下来点菜时，透过上衣我明白了，她们全都没穿胸罩，轻薄的上衣根本掩盖不住那发育旺盛蓬勃的乳房，一颦一笑都会带动起一阵颤巍巍晃悠悠，包括我那个宝贝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又玩什么花样呢这帮子丫头们？幸亏满桌子都是女生，若是有个男生，那可真是养眼死了。跟她们边吃边聊中我就琢磨着怎样跟文迪说说这个事，出门着装还是要有所顾忌才是。等一一跟姑娘们道别以后，试探着跟文迪商量，才一开头就碰了壁。我说：乖乖，今天怎么都不穿Bra，玩酷呢？文迪说：不想穿呗，舒服着呢，今天大家说好了的都不穿。我继续坚持说：在家可以，出门不行，不像个女孩子样。文迪强硬地说：大家都不穿，干吗我要穿？我仍耐着性子说：咱不跟她们比行吗？咱是……文迪瞪着我，愠怒地问：那应该跟谁比？到此为止，我们娘俩都戛然收声了。我们都知道，什么也不能说了，再说下去就伤人了。她的潜台词就是：我不再是你手中牵动的那只风筝，放放线我就是美国人，收收线我就要做回中国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谁也不愿主动打电话，就僵在那儿。我反思的结果还是不明了，该不该说出那句话？不说也是如鲠在喉。和朋友妮娜聊天时说到这件事，朋友轻松地笑着劝我：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20年前我们那个年代。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穿牛仔裤的时候，包着紧紧的屁股，一步一扭，臭美得不行，被爸爸妈妈骂得要死，还不都是一耳朵听一耳朵冒，谁又真正听进去过？别操那个心了，不出大格就行了，这些女生智商都不低，不会干傻事的，不穿Bra就不穿呗，流行一阵子就过去了。我说她潇洒是因为她那个宝贝是个儿子，如果是个女儿她也如此这般说那才是真潇洒。妮娜正儿八经地对我说：我现在跟我儿子说话客气着呢，稍有不慎就拧上劲了。告诉你，我儿子11岁的时候就给我来了一次下马威，那把我搞得真是糊涂了。也是个周末，一大早我进到儿子的房间，很自然地就躺在他的身边，想和他聊聊天儿，看看星期天我们去哪儿吃去哪儿玩，谁知道我刚躺下去，儿子呼一下起身就走了，一下就把我晾那儿了。那会儿我真是傻了，就这么突然的一天儿子就把自己当大孩子了，不愿跟妈妈撒娇腻歪了，我自己躺在那儿发呆好半天，只是流泪，就是想不明白11岁的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妈妈在他心里变成了什么？为这事儿心里难受了很久。慢慢地也就接受了习惯了孩子长大了这个事实，青春期的孩子怎么说呢，拧巴着呢。知足吧你，起码你女儿高兴了还给你聊聊她的事，你要有个儿子，根本不给你犯话，这是当妈的想要的？
不管怎样，从那以后我和文迪之间的聊天渐渐变得谨慎和客气了。一旦感觉不对劲，就赶紧打住或者转变话题。
文迪上大学后性格变化真是很大。原来基本上是个内向的乖乖女，胆小怕事，在国内上小学时考不到100分就不敢上楼回家，躲在楼道里掉泪；来美国后也是，偶尔拿了B，也会一天心情不好，但大一这一年她的变化让我一再地不敢确认这还是不是我那个乖乖女。有一个周末我去接她，见她走路一拐一瘸的，问她是咋回事？她笑说：昨天晚上Party，喝醉醉了，跳舞崴到脚，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问：你喝醉醉了？你才多大啊？你哪儿来的酒啊？她说：是学校给的啦。我心想这私立大学也太宠惯学生了，大概是与其让这些学生出去喝酒闹事，不如给他们酒在自己家喝。我说：你们学校就不怕家长告啊？都不到21岁，喝酒犯法的。文迪一拉脸说：妈妈你别神神经经的行不行，你再这样，那么事儿，我以后什么也不告诉你了。再说了，学校也没鼓励我们喝酒，只是放在那儿，谁喝谁自己负责。
我住了嘴。我也是最怕她不和我沟通，闭嘴不谈更是可怕。
这孩子在家从来不沾一滴酒的呀。
我觉得自从女儿长大以后，我跟着最明显的成长就是学会了知进知退，这个过程是伴随着她的独立自主而发生的。虽说高中时就已经显现出来了，像是选什么课，参加什么课外活动，包括申请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全是她自己一人搞定，没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倒是省心了，只是没什么发言权，偶尔参加一点意见，像是选择去公立大学还是去私立大学之类的，她都会立起眉毛问我：是你上还是我上？
什么熊玩意儿这是！我只能在心里抗议。
学会了知进知退的意思就是，该你当妈妈的时候扮演妈妈，该你当朋友的时候做好朋友，这确实得搞搞清楚，一旦弄拧了，这母女关系真就拧巴死了。跟个18岁的女孩子相处是你迁就她多些还是她理解你多些？等你孩子长到这个年龄，我想你会懂的。多想想我们自己年轻犯冲的时候，就不难理解了，我也是这么换个角度想心情才能够顺畅些的。
总还是需要个过程的。
那回我还真就坚持住了没唠叨。那个周末一见面，我听她给我这么兴高采烈地说：妈妈，今天早上我们看到了一头大白猪。大白猪？哪儿看到的？洗衣房啊，啊呀，太遗憾了，要不是阿力克塞拦着我，我就能看到全部了，其他女生都看到了，就我没有。看我一脸的困惑，她说：周六晚上一个白人男生喝醉醉了，Totally醉醉了，又肥，不知道怎么的就跑到洗衣房睡下了。其他男生恶搞他，给他脱光光，面朝上，四仰八叉的，可好玩了，睡得死了一样。第二天早上有个女生去洗衣服，吓一跳，然后回来在网上下通知，叫全校的女生都去看，特大新闻一样。阿力克塞真讨厌，死活拦着我不让看，他自己先冲进去把那人翻趴下，才让我进去看的。听到这儿我心里盘算着该怎样作出反应，我其实很想说：女孩子家家应该矜持，这种场合应该躲着，但我知道老让她们矜着也不行，她们认为矜着就是假，就是装，效果肯定不好，我脑子一转装着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不看遗憾，看了更遗憾。她问为什么？我说你想啊，那么白，那么肥，猪一样，有什么好看的，咱看就看帅的。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真得感谢那个拦着文迪这帮疯丫头去看大白猪亮相的小白孩阿力克塞，有这么个小男生在她身边看着她倒是挺好。
文迪对这个小白孩阿力克塞的好感也是来去一阵风。那还是她上大一的时候，我们去她学校旁的一家泰国餐馆吃饭，还有她的墨裔室友伊丽莎白。点完菜等待中，文迪略微踌躇地对我说：妈妈，我想有件事情要对你说。我当时想都没想话就脱口而出：有男朋友了？这丫头片子惊讶地涨红着脸：你怎么知道？我说：看你那表情还能有什么事。在座的伊丽莎白也猜出了我们的对话，她俩脸对脸，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文迪这么夸我说：妈妈，你不仅仅是半仙，我觉得你应该是四分之三仙了。
我问文迪喜欢这小子什么？文迪说：他是第一个对我说我很漂亮的，让我心里很Happy，很Confident。我知道中国人不喜欢当面夸别人，可我就是愿意听他夸我Pretty，心里舒服啊。从小到大，周围的中国人只是说我长得很甜，从来没人夸我漂亮，只有阿力克塞。甚至在我没洗脸没化妆，素着一张脸就去上早课时，他也照样说我Pretty。听着女儿充满甜美的声音，我的心里却是阵阵酸楚。我觉得我就是那个轻易不会夸赞女儿的妈妈，我疼她爱她，就是很少夸她，还有一层顾虑就是，总夸一个女孩子漂亮，会把这个女孩子搞得很浮躁，身心健康才比较重要。但我没想到女儿的心思这么敏感，这么在乎别人的赞美，我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她的学业成绩、她的身体健康。上大学以后，学习上的事情帮不上了，就使劲关心她的身体，我还自己熬制了一种乌鸡汤治疗她的痛经，汤里放了许多中药：当归、红枣、枸杞、桂圆、生姜……每月煮一锅，不仅我的女儿喝了管用，包括她的同学白孩、黑孩喝了都灵，都惊叹我这个中国妈妈有点子巫术。我想尽一切办法照顾女儿的身体健康，却忽略了她的心灵成长。回顾自己的少女时光，还不是一样的自尊、敏感、虚荣，自卑与自信交替着纠缠着我们的白天与夜晚。这一切的感受竟然都在倏忽间变成了曾几何时。我没说出心中对女儿的愧疚，只是在心中记住了：赞美，对一个少女的成长是如此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