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郡-误关
苏见琛缓缓行在误关战场上,踏一双精致靴子,小心避让着一路焦土,灰粉色的飘逸衫子,在尚未落定的战场烟尘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行了很久,终于在一处烧焦的战车前停下脚步。
苏见琛扬了扬嘴角,缓缓伸出手去。
忽然,焦土中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来,似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握住苏见琛细腻干净的左手。
苏见琛未见惊讶,只嫌弃的皱了皱眉,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终是叹了口气说道:
“老裴,你抓我抓这样紧,叫小由见了,要生你气的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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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等风亭
代邕且战且退,与其他人一起,全力保持着撤退阵型不散。
一日前传来消息,误关一役结束,不二军大败鹄羌部游骑兵,主将花图战死。
尹夏石亲率冠军卫一战,也未与北府军打什么招呼,说打就打,说撤就撤,一击功成后便返回山林不见踪影。而此后,靖北王慕容芷领北府余部,已顺利进入苍岚山口。
如此,梅涧大小金城关也算完成了任务,成功牵制铁律僧兵,使其在误关一战时,没能越过青郡,威胁入蜀北府军的后方。
苦守七日,僧兵数次攻城,攻势凌厉,一波接一波,个个悍不畏死。其实在第五日里大金城关城楼就失了守,为拖住僧兵,守军在失掉关口后却不退,与僧兵在梅涧金城展开巷战,最后两日里艰苦卓绝,三千守军如今只余下几百。
得到误关战报的当夜,霍诚终是舒了口气,随即令仅剩守军百人,连夜向叶城撤离。
作为一个什长,代邕麾下十人已尽数没了:第一日里死了大玉和老曹,第二日又死了五个,剩下三人一直坚持到第五日,郭子搂着一个僧兵滚下了城楼,最后一日,那名字起大了的周国忠,逮住一个黑衣僧兵骑在人家身上,刚喊了句“叫你龟儿子蒙着脸”,伸手要扯下僧兵的面巾来,就给一根铁棍直接捅穿了脑袋。
那时候,代邕已经连喊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代邕用力睁了睁血红的眼睛,撤离的命令下得紧急,已有三日没合眼了。
他也不敢合眼,一闭上眼,死去的九个兄弟就血淋淋的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简直恨不得就随他们一道走了算逑。
但是他还不能走,他怀里尚揣着大玉要送给小桃的镯子,他答应了大玉,一定找到小桃,死活要把这镯子给她套上。
丈夫一诺,言出必践。
僧兵已默默追了上来,相比起金城关守军这些老弱,他们的速度快了太多。
代邕咬了咬牙,加快了脚下步伐。已能望见等风亭了,再往前,就是叶城,进了城,他们就得了喘息之机,尚还能再拖几日,说不定还能拖到那位殿下南下来援。
他紧往前赶了几步,却一头撞上了个人,他抬头一看,却是霍帅。
即使是带着几百个老弱逃命,这位霍帅也没有任何的败军之颓色,此刻站在已是刺骨难耐的北风中,微白的须发飘散,却是令代邕心中一静,慌乱的气息也渐渐定下来。
“如今,可能是到不了叶城了。”霍诚道,伸手扶起瘫倒在地气喘吁吁的老兵,信步走向阵前,默默对着急奔而来的铁律僧兵。
僧兵见了霍诚,却也停下的脚步,列阵仍是静默整齐。
“金城关两营守军,计三千四百五十二人,虽不入北府四卫编制,但我青郡北地兵王之名中,却有你们每一人之鲜血、之骨气、之魂魄。”霍诚声音不大,但一字字敲在代邕耳朵里,却让这年过半百的老爷们儿险要落泪。
金城关大城营和小城营,向来不受北府正规军待见,常有人说他们“太平养老,战时费粮”,梅涧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要靠北府四卫顶上,他们二营基本无甚用处,仅能算个替补后勤。
因此在四卫撤离梅涧时,他们这些留下的人心里清楚,金城关已是被弃之地,他们已是被弃之人,没有人对他们有什么期待,更没有人想到金城关能固守到北府四卫进入苍岚山口。
然而霍诚领着他们这些必死的炮灰,硬是守了七日。如今这位北府军大名鼎鼎的副帅,竟愿意称他们一句“北地兵王之骨血”。
代邕伸手胡乱抹了抹脸,身边上几个平日里活成了精的老东西,如今涕泪纵横,模样滑稽,然而却没有一人觉得好笑。
“霍诚在此,拜谢各位将士之勇武,他日鹄蛮屠尽、天下太平,青郡寸土寸木,都将铭记各位姓名。”霍诚向剩下的这几百人深深一揖到底,再起身时,眼中湛湛如七尺剑芒,他转过身面向身后五千铁律僧兵,沉声道:
“若今日非要死,那也要死出青郡的气概来!”
代邕握住手中破损不堪的长枪,缓缓挺直了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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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
地下城的大门打开,黄正被突如其来的光明晃了,半晌睁不开眼。
不见日月的日子似要比平日里漫长千百倍,黄正已记不清自己在这地下牢狱中呆了多久,但他心里知道,此时重见天日,说明蜀郡,已不是他能兴风作浪之地了。
“你走吧。”一旁的岳旭道。
黄正没有动,却是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其他什么人。
“王爷给了一句话,”岳旭又道:
“本王与你,无甚好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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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郡-兰域
俗话说“阑郡无闲草,处处皆灵药”。
息凉有生之年第一次返回母族,阑郡首府兰域,奇幻风光,果不同于其他。
幽兰夹道,花色旖旎,息凉却是从背篓里翻出两条巾子,一条遮住口鼻,一条掩过双目,她深知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兰花,这花叫戟兰,不仅是入药剧毒,传说便是看得时间长了也会致人死地。
息凉将自己结结实实的裹好,这才凉凉的对着背后道:“算起来今年你也九十了,一路跟着,不累么?”
背后的花丛里“嘿嘿嘿”的站起个人来,竟是个矮小老头儿,头发白的发了黄,脸上沟壑纵横,远远一看,跟路边的老树皮没什么两样。
此时这人对着息凉咧嘴而笑,露出一口参差黄牙。
“阑郡王。”息凉刚要行礼,却只觉得脑中一昏,脚下踉跄,“我已不闻不见,怎会......?”一句话没说完,便冲着那郁郁花丛倒去。
老头儿赶了几步过去,扶住倒下的息凉,嘿嘿笑道:“早说的你们这些小家伙都不相信,你听,戟兰可是会唱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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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郡-梨云
“我们梨云啊,原有一座玄机宫,里面机关重重,一般人可进不去,可若是过了重重机关啊,宫里便是另一番天地了。”老太婆靠着一段矮土墙晒太阳,慢悠悠的对一旁的小儿道。
“那如今那玄机宫在何处?”小儿问道。
“这等秘密,老太婆岂会说与你一个黄口小儿听!”老太婆撇着嘴道。
“嘁,”小儿道,“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既不知,故作什么高深。”
“二两!叫你别理那老太!是个疯魔的,快来我们捉泥鳅去!”远处另一小儿喊道。
“来啦!”叫二两的小男孩儿应了一声,对着墙角的老太婆做了个鬼脸,拔腿跑走了。
老太婆还是倚在原处,砸吧着嘴摇了摇头:“玄机宫啊,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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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域-太安城
付影章托腮坐在紫宸殿前的台阶上,神色痴痴的,像个懵懂的孩童。
入夜星辰闪耀,而紫宸殿高耸,仿佛只要一探手,就能逮住一颗入怀。
“没想到战神也有败军之时,”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照例是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手一伸,递来个晶莹的果子,“怎么,打输了不开心?”
付影章摇了摇头:“花图死了,我还有些羡慕。”
息霞晚看了他半晌,最后点点头道:“我也有些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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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琅环
“那无赖去往西泽已有些时日了,也没有消息递回来,他若是死在我息郡地界,免不了我们要跟阑郡的老东西啰嗦,如此琅环就交给你守着,我且去西面探一探。”息媛道。
“阿夸去。”阿夸指了指自己。
息媛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阿夸的肩膀:“息郡这些部族,还是听你的多些,你留下守着,我放心。”
阿夸盯着息媛看了半晌,最终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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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郡-凤止
凤止城外十里,有山名曰寸泣。
寸泣山多洞,常有古怪的悲泣声自洞中断断续续传出,故而得名。
早年常有猎奇之人进洞探究竟,都是个有去无还的下场,时间长了,寸泣山被世人越传越悬乎:有说是古战场遗迹有冤魂出没的,有说是通往地府的大门有鬼差把守的,有说这里埋着上古某位神君里面全是毒气的,总之五花八门,不一而同,早没有人敢于靠近这座山头了。
如今漆黑的山腹之中空荡荡的,既没有什么冤魂也没有什么鬼差,只有水滴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规律整齐。
有一双眼睛自这黑暗中缓缓亮起来,这双眼硕大如斗,藤黄色,似是什么爬虫类动物的眼睛,眼瞳墨色一线,狠狠立着。
这对立瞳渐渐离地升高,最终在距离地面十余丈高的地方停住了,冷冷向下俯视。
“还音,多年不见了。”地面上,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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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苏阳
黄子砚沿着苏阳城正中的裂隙信步向东。
城中早已无人居住,苏阳阵起异象那夜之前,他秘密转移了城中百姓。
早在锦眠将锦家的半边钥匙塞进他手中,黄子砚就开始了苏阳的部署。现下苏阳城被传得邪乎,简直如吃人的猛兽,以至于全城禁封,此时诺大一座城中,只有他一人。
终于,他在城中心处停下脚步,这里乃是苏阳城的正中,这里有一口井。
如今这口井已被亮银色的液体填满,月色里闪闪发光。
黄子砚展开手掌,手中两把钥匙并列静卧,材质犹如人骨,苍白带青,见了钥匙,井中亮银的液体忽然翻若滚水,竟似有喷涌而出之态。
黄子砚见此,复又将手掌握紧,井中才缓和下来,慢慢归于平静。
千百年来,这个秘密都由黄锦两家各守一半,彼此为了另一半秘密争斗不休,如今锦家覆灭,黄子砚终是得见这个秘密的全貌,却并不觉得豁然开朗,倒只是觉得寂寞。
“是不是很荒谬,这阵既不能开,也不能毁。”黄子砚摇了摇头道,“黄、锦两家世代守阵,竟连是为何守阵,为谁守阵都不知。”
“你不是无甚与我说的了么?”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缓缓止步于黄子砚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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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荆陵
白民于虚空之中招手,再摊开手来,掌心多了一只小小蚂蚁。
天字一不知所以,只得将白民望着。
白民笑了笑,天字一心中响起声音:“你细看这蚂蚁,它的上颚与别的蚁类不同,无法闭合,因此它不能自己进食,是否生来就是要饿死的命数?”
天字一疑惑的点点头。
白民却摇了摇头:“万物神奇,这不能进食的蚂蚁,却有另一番能耐。它叫匪蚁,平生只做一件事,便是潜入黑蚁穴中,偷走黑蚁幼虫,拖回自己穴中养大,其间释放一种独特的气味以迷惑幼年黑蚁,等这些黑蚁长大,就会认为自己乃是匪蚁中的一员,自此勤勤恳恳的服侍他们进食,为他们打扫巢穴,甚至在黑蚁来袭时,为保护匪蚁而慷慨赴死。是不是很神奇?”
白民望着天字一的眼睛。
“你什么意思?”天字一问。
白民只是笑笑:“你已经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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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等风亭
代邕双眼一闭,对面铁棍已劈面而来。
他已实在没有了招架的力气。
罢了,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也算痛快了。
然而那铁棍却迟迟没有招呼到他的脑门子上来,只听得破空一声,面前便再无动静。
半晌后代邕眯眼一看,只见面前的僧兵早已踪影不见,又是嗖嗖几声,面前围着的僧兵皆是倒飞了出去。
莫不是太久没睡,竟生出幻觉来了?
代邕还在发呆,只觉得后脖领子被人一拎,一骑擦身而过,就将他甩在了马背上。
“可是北府军?”马上问话的竟是个女子,只见她又是张弓疾射几番罢了,转过头来看着他,“霍诚将军何在?”
代邕的神智已有些模糊,恍恍间只记得这女子眉眼间英气逼人,似乎是着了身绿衫,在这鲜血淋漓的战场之上,就像是生机。
接着他两眼一黑,世间归于沉寂。
《散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