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雍都地下城
“王爷,青郡有信递过来。”在无日无夜的地下城里,黄正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这外头如同正在说着一本大书,发生的一应事物皆不真实,仅仅是这地下城里的一条条信息,他们汇总整理上报,而黄子砚正是那个听故事的人。
半晌没有动静,黄正抬起头,见黄子砚竟是俯在案上睡着了,案上压着的叶宣上似乎是写着几个名字,又胡乱涂掉了,看不真切。
月余不见太阳,前阵子又受了伤,黄子砚脸色有些不好,黄正想了想,先是悄悄退到门口吩咐人去准备些补气血的甜食,然后才又进来轻轻推了推黄子砚的肩。
“王爷,”黄正轻轻唤道,“青郡的消息。”
黄子砚一惊,睁开眼见是黄正,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青郡递了信来,随信有殿下的印信。”说着,黄正递上信笺。
黄子砚醒了醒神,从黄正手里接过信,看了一阵子呵呵笑起来:“尊殿下命入西南?蜀郡虎胆与梅涧守军共同牵制敌方为上?北府军大部自苍岚道撤离入西南三郡?”黄子砚抖了抖那薄薄一张纸,“到底是提防着我呢,好事情。”
思量了一番,黄子砚对黄正说:“信我亲自回,你安排妥当,要确保在交到慕容芷手上之前,不经他人之手。”
黄正殿点点头:“是。另外息郡那边似乎有些不对,已经有两日没收到墨先生的消息了。”
“派一队虎胆去,”黄子砚说,沉吟了一晌,又改口道,“不,你亲自去一趟,多带些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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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凭栏雪坞
伤口泡了水,被羽焕捞上来后,叶琉璃迷迷糊糊的发起热来。
仿佛是还哭过几场,只是觉得心里委屈,她一向身体康健,不曾生过什么重病,难得病一回,老娘也不在,小白也不在,天底下都没人管她似的。
如今她只能鼻涕眼泪的擦抹给一个喂她吃药喝水的陌生人,这陌生人身上既没有老娘的药草味,也没有小白身上的木头香味,却是有股子给弓弦上油的味道,一点不好闻,但是却出奇的令叶琉璃很安心。
这日她总算是清明了些,睁开眼的时候也不觉得像蒙了一层纱,她撑起身子四下看了看,便见那日被她胡乱救了的小姑娘也好奇的将她看着,屋里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人。
“他们说,你若是今日还继续发热,便要把你的腿给锯掉了。”楚泝一边说一边顺了顺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吓得叶琉璃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腿,祖宗保佑,还在还在。
又想着自己业火琉璃的身份,叶琉璃坐正了身体,整了整衣襟,才向楚泝道:“你伤可好了?这是哪里?”
楚泝拍了拍胸脯:“好的差不多了,听说是你救了我,多谢了。”
叶琉璃心虚道:“他们没告诉你这箭是我射的?”
“告诉了,”楚泝点点头,“你射伤了我又救了我性命,就算相抵了。”
叶琉璃默默盘算着这笔账是不是能这么抵,就听楚泝接着道:“这里是凭栏雪坞,是歃血堂在氿郡的唯一据点,藏的隐蔽,你们那边应该也不知晓这里。”
叶琉璃心说这姑娘怕不是有点傻,你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了,“我们这边”不就都知道了?
楚泝只是笑笑又道:“告诉你无妨,氿郡王这几日也应该快到了。”
“小白来了?”叶琉璃支楞起脖子道。
“氿郡王知晓你受伤的事,即刻就动身了。”楚泝道,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哦,我叫楚泝,小字月息,此番前来氿郡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们,去氿水南边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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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琅环城
“契族,我入息郡后拜访的第一个部族,也是最大的一个,”墨计说,胡子拉碴的一张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灯火里,少有的没有一丝吊儿郎当的神色,“当时我连着去了他们的三个村子,皆是全村撤离得干干净净,余下的一应事物皆是一把火毁了。那时候就该想见,这些孙子定是躲到哪里去憋着坏呢。”
息媛没说话,脸上严肃,阿夸和布奉几个部族的长老也坐在堂上,一语不发。
“契族凶猛,是我西南部族中少数几个真吃人的,”布奉皱着一张老脸道,“还有一个普火罗部已在商郡被我们一网打尽,剩下的几个都没有踪迹了,我怀疑是被契族都收拢了去。若真有墨小哥说的三五千人,便不好对付啊。”
墨计皱着眉头:“黑妞,琅环城能用的兵有多少。”
“一千,其他皆是分散出去在各个部族里了。”息媛道。
“一千啊,”墨计挠了挠头,“我向黄狐狸那边递了消息,来援也要三天左右,阑郡的老东西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这会儿是肯定不会来趟这浑水的,即便算是老糊涂了,阑郡那点府兵也不够看啊......”
“边衣部有五百!”阿夸道。
“响水村能出三百人,其他皖族的村落来援,也要一两天,但若是琅环城已整个被围,几百人也难有作为。”布奉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为惩罚自己竟对“万宗之主”动了手,布奉硬是剃光了留了几十年的一把好胡子,此时心中愁郁,竟是忘记胡子已不在了。
“息郡王,”众人正商议着,只见息郡王府简陋的前厅里进来一个小婢,身上是中原形制的鹅黄色衫子,皮肤竟和息星天一样白,令墨计很吃惊,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小婢神色冷清清的,也不看其他人,只向息媛道:“老王爷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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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梅涧大营
“其一,蜀郡与青郡是友非敌;
“其二,蜀郡虎胆拿去借了殿下,要兵我黄子砚一个没有,但锦家有啊,锦家是你们的人,全凭孙显林差遣;
“其三,苍岚道入口误关,有鹄族骑兵把手,绕不开的,只能硬上,好在鹄部主力皆在梅谷,留守的尚不是北府军的对手,损耗应该不大;但若在此处恰好遇上了主力,怎么回事你自己琢磨,我一个外人,言尽于此。只要入了苍岚道,后面已安排妥当,可平安抵达蜀郡;
“其四,就待在蜀郡,地方腾好了,蜀郡的斥候不会踏进你北府营地一步,随你怎么折腾,西南三郡尚未肃清,十分危险。”
慕容芷默默看着手中这张轻飘飘的叶宣,纸自是顶尖的,用墨色泽匀净,透着独特的木香,应是那千金一锭的云头艳。
然而这纸上撩撩几行字,毫无章法文采不说,字也实在不好看。见字如人,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蜀郡王,慕容芷在心里暗暗啧啧了几声。
她盯着孙显林三个字看了许久,终是揉了揉额角,向后靠在椅背上。
这是她阿爹的大账,案上是阿爹用的最趁手的紫兼毫,饱饱喂着阿爹最喜欢的松烟墨,香炉里燃着的是阿爹惯例的醒神香。慕容芷闭上眼睛,试着去想若是老靖北王慕容岳在此,又该当如何,想来想去,都觉得她做的任何决定,可能都与阿爹的不能相同,最终她叹了一口气,正襟坐好。
“请武帅。”她向帐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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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凭栏雪坞
“阿璃!”叶琉璃刚进门来,就被迎面扑来的一个人影一把搂住,她的腿尚未好全,一个没撑住,两个人摔在一堆,彼此呲牙咧嘴。
“白湛,你怎么来了。”叶琉璃揉着屁股道。
“我怎么不来,听说你被外面的李魔头擒住,还受了伤,不定怎么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我能不来么!”男人五官深邃,长得颇英挺,只是此时蹲在叶琉璃身边眼泪汪汪的将她看着,气质什么的是完全没有的。
叶琉璃对他挥了挥手,有些艰难的搬过自己的腿,对着堂前单膝跪好:“属下叶琉璃,参见主上。”
堂上正坐着一个人,五官与白湛有些相似,还不到九月,这人便已披着银灰的毛裘,眉眼间是瞧着气血不足的苍白。阳光下他的头发是柔软的深灰色,此时深紫的眼瞳温和的看着叶琉璃,就好像他根本不是盲的一样。
“琉璃,我来接你回家的。”白夜舟温声道。
叶琉璃抬起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
小白应是心情很不好,叶琉璃拽了拽白湛的衣角,白湛对着她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一眼扫过,又见天字一、息星天等人皆在坐,只是不见楚泝,那个据说是姓羽的大个子看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很有些不自在,叶琉璃白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琉璃这几日,承蒙李堂主照顾了,氿郡当以礼相待。”白夜舟道。
“叶将军好箭法,又难得仁厚,救殿下于危难。”李千袭道。
“既是皆大欢喜,便再好不过,算氿郡破例,容你等速速离去吧。”白夜舟笑着说。
“氿郡王说笑了,凭栏雪坞乃是歃血堂的点子,以前是,以后也一直是。”李千袭也笑了,举杯饮了一口茶。
此二人一来一往、语气不善,堂上众人表情各异,却皆是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
白夜舟挑了挑嘴角:“凭栏雪坞乃是楚春深在宣和三年修建的,之后一直做行宫使用,直到联治二十七年,才被楚家废弃了。”他也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接着道,“白家对于别人不要的东西,一向没什么兴趣。但据我所知,歃血堂天府年间进驻凭栏雪坞,至今也不足五十年,氿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唯一原因,只是歃血堂尚没有往外头递消息的动作,如此便算是歃血堂的地方,李堂主心切了些。况且,歃血堂若溯本洄源,本王说不定,还能给李堂主一个惊喜。”
李千袭盯着白夜舟的眼睛没说话。
白夜舟缓了口气,轻轻咳了一声又道:“如今李堂主不请自来,还带了不少有趣的人,看来本王也是时候该好好思量,凭栏雪坞是留,还是不留了。”
李千袭展颜一笑:“为什么留下凭栏雪坞,王爷比我一个外人心里更清楚,李某此时前来,又是不是正中了王爷下怀,王爷也应心中有数。叶将军的伤是李某失礼了,所幸殿下和叶将军都无大碍,在没有闹得更僵之前,王爷何不先听听李某要说什么。”
白夜舟却是已经起身,白色的影子一闪,白狼白渊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边,一双诡异的紫色眼瞳,寒气森森的将众人望了一遍,令整个堂上的气氛一僵。
“李堂主有话要说,便到北都燕回说吧,本王在那里等你。”白夜舟拂袖正冠,“只是氿郡贫瘠,行路多有不便,还请李堂主路上当心。”
说完他随着白狼翩然跨出小厅,白湛背起叶琉璃,讪笑着向厅上众人点点头,也跟着白夜舟出去了。
李千袭背手望向三人一狼离去的背影,对在小厅门口拄剑而立的宋言川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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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梅涧大营
“武伯伯,阿爹在世时,便常与我说您老成持重,多可倚重。如今阿爹不在了,阿芷心里乱,想听听武伯伯的意见。”慕容芷道。
老头子本是蹲在椅子上,听闻“老成持重、多可倚重”八个字,就不自在的将腿放下来,乖乖坐好了,手上的烟袋锅也撒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挠了挠头才说:“老王爷走前也与我说了,说你必有些想法与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同,让我听你的便是,”武须佐抬头看了一眼慕容芷,又道,“但有些话,武须佐还是当讲的。老夫是个粗人,没有姓孙的那些弯弯绕绕,但是他说的没错,苍岚古道难行,北府军大部转移入西南,虽说可暂时避开梅谷决战,但途中损耗,得失参半;如若消息走漏,误关就是场硬仗,入苍岚道并不比守住梅涧大营更容易;而留在梅涧殿后的人,能否等到那位殿下自氿郡南下,老夫认为也并不乐观。”难得脸色正经的武元帅缓缓摇了摇头,“变数太多,如此老王爷背着骂名保下的北府四万,所剩怕不过半数。”
“您可知晓蜀郡锦家是孙先生的人?”慕容芷静静听完武须佐的话,忽然问道。
武须佐瞪着一双牛铃一样的眼睛道:“姓孙的在蜀郡有人?”
“不确定。”慕容芷叹道,“如今信谁不信谁的,早难以明白了,”她站起身,走到武须佐身前,“武伯伯,您看着阿芷长大,阿芷相信您,接下来我与您说的,就只你知我知,还需尽快部署,北府军存亡,今后是否还堪一战,便全赖武伯伯成全了。”
说罢慕容芷向武须佐深深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