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
“自太祖开国,我大宣政通人和,虽说西南三郡也多有不太平,但一向以氿郡为最大内患。”李千袭道,“北府军的防务,也主要针对氿郡。”
“几百年前,氿郡还是氿国,那里的百姓高鼻深目,与中原人略有不同。氿国虽心向中原文化,却不服中原王朝管束,历来只愿作为属国岁贡,不肯入朝称臣。”说到此处李千袭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笑,“可能只有太祖爷这种雄才伟略的帝王,才能让氿国入我大宣版图为一郡。”
眼中笑意稍纵即逝,李千袭接着道:“然而隐患也就此埋下,大宣开国以来,两次重大内乱,皆由氿郡而起。
“第一次在成祖联治二十七年,那年成祖皇帝预备发动国战,要求各郡王交出兵权。氿郡非但抗旨拒交,甚至趁北府军权交接、军务散乱之时,突然发难,出兵青郡,声称要夺回他们入宣后被褫夺的山林之地。
“成祖皇帝大怒亲征,一路屠城灭寨,从流风回雪到凭栏雪坞,再到北都燕回,氿郡几乎村村死绝、户户无人。要不是太祖留有组训,白氏世代为氿郡之主,不得妄加杀戮,氿郡白氏恐怕在那时就已满门尽灭。氿郡本就人口凋敝,这一战伤筋动骨,如今百余年过去,诸多地界仍是荒无人烟。”讲起百年前的惨烈战事,李千袭脸色黯然,“史官称这次亲征,为夺旗平北之乱。
“大宣本就在政务上对氿郡有失偏颇,成祖夺旗平北后,对氿郡更是忌惮:限制通商贸易,盘查港口货运,百年前的流风回雪乃氿郡第一大港,可不是如今这副惨淡光景;更又将氿水以南的草原划拨给青郡北府军驻防,北府疾风卫便驻扎在此处。氿郡战马产于氿水之南,铁矿多产于山林之地,绝了氿郡的战马铁矿,便是绝了氿郡重整兵马的可能。”
楚泝听到此处,皱眉道:“如此苛政,氿郡怎可能再兴刀兵?”
“可玄帝武德三年,氿郡的第二次叛乱还是来了。”李千袭叹息道,“谁能想到呢,多年处在如此苛政之下的氿郡,竟还有一战之力,甚至麾下还多了一支堪称恐怖的战力。”
“成祖皇帝当年国战结束,却再未放归兵权,此后大宣各郡军备皆由王域统一调配。成祖确是当世军神,自可算无遗策,但后人却并不如成祖般熟知行阵、善任将兵,于是军队编制混乱,军纪松散,训练敷衍,战力难以维持。
“武德三年氿郡忽然发难,正值大宣军力最为衰微之时,北府军甚至难以发动像样的抵抗,十日内被连下几城,继而青郡首府叶城破,叛军一路南下,打到了梅谷边,直指王域。
“当时局面已极险峻,慕容家万般无奈下,拿出了隐藏多年的两卫私兵,才勉强抵挡住叛军攻势。玄帝英明,当即免了慕容家私藏府兵之罪,又特设安西王及靖北王的实衔,分军权给元家和慕容家,这才稳住了局面。然此战却仍是延续到武德九年,才终将氿郡白氏打回氿水以北,再次安分下来。”
李千袭缓缓抬起头:“因此氿郡与楚家,实在算不得什么君友臣恭的关系。”他用右手指节敲了敲桌面,“氿郡得以发动第二次叛乱的筹码,那支只能用恐怖来形容的奇兵,可称上是慕容家四万北府军之外的另外半数胜算。”李千袭眯起一双好看的凤眼,沉声道:“狼骑。”
楚泝莫名一抖,仿佛这两个字里蕴含着某种森寒,只是说出来便足够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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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燕回
正值七月上,殿外已零星飘起雪来了。
漆黑的大殿上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灯,有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周身围着华丽莹白的皮毛,整个身体沉浸在黑影里,仅有一只手露在明处,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扶手。
那是一只漂亮的骨节分明的手,苍白、带着些病态,青灰的血管蜿蜒在皮肤下,在那盏灯微弱的光芒中一跳一跳。
似乎是经不住殿上寒冷,那只手的主人轻轻咳了咳,咳声回荡在殿上,更显得空寂。
“有生之年,不知能不能见到传说里骄阳似火的七月。”声音里带着自嘲的笑意,“白渊,你可喜欢暖和一点的地方?”说着那只手轻轻抚了抚裹着皮毛的扶手。
然后那“扶手”动了动,继而睁开了眼睛。
紫色的眼瞳,瞳孔一点如星,衬在微微发光的白色毛皮上,惊心动魄的美。
那是一头巨大的白狼,毛色通体雪白,只在两眼间正中有一撮紫毫。
此时它似乎是被殿上人吵醒有些不开心,挥着巨大的爪子将殿上人苍白的手压在下面,咕哝了一声。
殿上人有点废力的将手从那爪子下抽出来:“捡你回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的狼爪子。”
白狼不耐烦的呜咽了几声站起身,抖擞抖擞身上的毛发,闲庭信步的向殿门走去。这狼足有半丈多长,入夜后的月光撒在他雪白的毛皮上,如梦如幻又透着诡异。
殿上人也站起身,跟着狼缓缓走到殿门口,北风幽咽,他紧了紧身上的白裘,扬起脸道:“是又下雪了么?”那张脸与他的手一样苍白,虽细腻如白玉雕凿,却似乎有些病态。
他和白狼一样,也有一双漂亮的紫色眼瞳,但眸子里却灰蒙蒙的没有神采。
可惜了,是个瞎的。
这大概是白夜舟这辈子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了。
“白渊,我听说这世上有些地方从不下雪,”白夜舟展颜一笑,“我带你一起去看看可好?”
白狼又咕哝了一声,轻轻蹭了蹭白夜舟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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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
“其实玄帝那般英明烛照的君主,自不会拘泥于什么祖训。既然敢违背先祖之训,分军权给元家和慕容家,当然也敢不顾祖训屠灭白氏。这一次止步氿水,便是忌惮氿郡那支突然出现的狼骑大军,所以见好就收、撤军作罢,乃是怕氿水之北尚有未出征的狼骑伏兵。”李千袭接着道,“氿郡的战狼,远不同于平日所见山中土狼。至今仍无法探知他们是从哪里找的这样二三百斤的异种,又从哪里得了那么多善于驯狼的骑兵,能骑乘战狼冲锋。
“狼骑是普通骑兵的克星,普通战马只要远远闻见狼身上的骚味便焦躁不安,更别说什么上战场打仗了。这几十年,狼骑并不轻出,臣未曾亲眼得见狼骑的战力,但据参加过玄帝平乱的老兵讲述,仅是氿郡白家的千余狼骑,便可轻松拿下上万普通骑兵,它们甚至不需要什么粮草,战场上的鲜血和尸体就是它们最好的餐食。好在这战狼弱于繁殖,不易驯养,因此狼骑数量一直不多,否则战场披靡,便是所向无敌了。”
“若黄子砚的计划顺利,半载之后付影章和慕容岳虽分不出胜负,但互相损耗是一定的,如果殿下能带狼骑渡过氿水,先吃掉青郡,然后与蜀郡及西南三郡对王域形成合围之势,则大事可图。”李千袭道,“氿郡是步好棋,也是最危险的一步棋,白家向来桀骜,当年太祖楚春深和白家的老祖宗白氿言,甚至还有仇雎纠葛,一生未平。若青郡站在我们这边,便无须担心这些,但如今情势所逼,这步棋必须走,走好了殿下一举复国,走不好,殿下和臣等也就交代在氿郡,都不用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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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域-太安城
“合撒怎么样?”付影章两步抢到床前。
前些天还活蹦乱跳、老当益壮的老头子今天紧闭双眼躺在太安城华丽的床榻上,若是他还醒着,定又要吹着胡子说这堆软绵绵的破东西睡得人腰疼不已,可如今老头子脸色青灰,躺在锦被里一动不动,安静的让人心慌。
“我主阿察,”巫医右手握拳,往心口靠了靠,行礼道,“合撒这是中了毒,这毒进展得快,可能......”
“怎么解?”付影章问。
“据属下分析,这毒来自于青郡特有的一种叫晶环草的植物,我族毒经里载,往年战事中,北府斥候常用来自尽,没有解药。”巫医低头道。
“你出去吧。”付影章低声说。巫医鞠了一躬,匆匆出去了。
付影章在榻前坐下,抚养他长大的老人微微掀了掀眼皮,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我还想着,你说这地方住的不舒服,等我帮你把慕容岳收拾了,我们就回西北去,也就只有你喜欢西北的风沙戈壁,给你找个金堆玉窝养老,还嫌弃,活该你吃一辈子沙子,”付影章嗤了一声,“谁知道你先让别人给收拾了。”
老头子的花白胡子哆嗦了哆嗦。
“别生气了,说了这些年你也不听我的,生气对身体不好。”付影章又说,“你走你的,慕容岳你看不上,我给你收拾了便是,指哪打哪。”
付影章低下头:“之后我就带你回西北去,给你放在风口子上,你就高兴了。”
老头子似乎是笑了笑,一张老脸皱在一起。
“你年轻时候劝你多笑笑,尚能骗个婆姨回来,你当耳边风,”付影章笑道,“如今老了,笑起来简直不能看。”
老人仍旧是笑着,渐渐那不太好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里的光熄灭下去。
付影章又坐了一会儿,挠了挠头,又给老人掖了掖被子,最后他站起身来,盯着老人的脸看了一会儿,伸手为老人合上眼睛。
“花图。”他冲屋外喊了一声。
不多时进来一个武将打扮的人,一头披散的小辫子上每一个都坠有一枚小铃铛,走起路来叮铃铃的响,来人单膝一跪:“我主阿察。”
“要开战了。”付影章说。
“是!”花图兴奋的应了一声,“这就安排!”说完也不行礼,飞也似地跑出去,仿佛生怕付影章反悔一般。
付影章找了张鼓凳坐下来,有些迷茫的看着花图兴高采烈的背影,眼中没什么悲意,没什么愤恨,也没什么期许。
仿佛开战这件事在他看来,不过如吃个晌食一样稀松平常。
“阿察。”有人在门口道。
“进来吧。”付影章说。
来人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留着柔顺的山羊胡须,身上穿的居然是宣制的官服,朱红色,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颜色。
这人躬身垂首跨进门来,在门口作了一揖道:“臣刘柏年拜见阿察。”
付影章点点头:“行礼繁琐,刘大人有话便说罢。”
“是,”刘柏年仍是依礼道。
大宣右相刘柏年,长安五年拜相,与左相李冕分庭佐政。
有个像传说一样的左相摆在那里,他这个右相当得实在无甚存在感,但他其实勤勉克己,兢兢业业,不结党不贪财,向来让人放心。在太安城万人空巷只为一睹李相风采的时候,他默默拐个弯,回到和他本人一样稳妥中庸的相府里,妻儿相迎,也十分能自得其乐。
自鹄蛮子攻进太安城,树倒猢狲散。左相李冕不知所踪,他们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们,在青郡、蜀郡有些关系的,皆是卷起铺盖溜了;走动不得的很多都自挂了房梁;也有几个读书读傻了的,要拿着笏板与付影章拼命的,皆是下了大狱,如今不知生死。
而他刘柏年,归降了付影章。
如今他上街便有了些存在感,常有人躲在暗处向他的马车扔些果菜烂瓜。有一回他正下车,被一块尖锐的石子正砸中了头,立时鲜血迸流,十分狼狈,他听见有孩童大笑,一路喊着“国贼老刘,世代蒙羞”便飞快跑走了。他手下的几个亲卫,仅是作作样子要追赶,眼里可都是那看好戏的神色。
他回到家中,又是妻子埋怨如今门都不敢出,唯一的儿子也早不与他说话,见他回来,便躲进后屋去,高声诵读些忠君爱国的名篇。
没人管他头上还流不流血。
圣贤书读了几十年,谁心里又没个忠君爱国呢,他刘柏年堂堂七尺男儿,何尝不想被人称一句忠烈,不过是一死了之的事情。
但他死了,他垂垂年迈的老母当如何,尚需翼护的妻儿当如何,太安城十万户百姓又当如何。
太安城破的前一天,他在门廊子上坐了一夜,眼一闭,便把忠君爱国都藏起了。
他降了付影章,尽他所能维持太安城的运转。太安城百姓皆恨他入骨,只因是他极力建议付影章从各坊里搜刮金银、财帛、珠玉、妓女以犒八部三军。
他们不知道的是,若不如此,蛮子便会放开手脚烧杀抢掠,到那时他们失去的就不是那些身外物,是父母,是妻子,是孩子,是一整个家,几十万太安城百姓将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因此尽管天下人都骂他是卖国贼,他也不能去死,太安城尚需要他。
“阿察可是要与青郡开战?”收拾了心思,刘柏年恭敬的问。
付影章点了点头。
“此事蹊跷,请阿察三思,战事若再起,则王域维稳艰难。”刘柏年道,“若是慕容家下毒,怎会用自家北府军的惯用毒,况且青郡与阿察尚在和谈,此时开战,并不明智。”
“我知道。”付影章淡淡道,“不重要,”他看向刘柏年,眼神仍然温和,“重要的是,合撒想让我干掉慕容岳,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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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地下城
“回来啦,”墨计闪身坐到黄子砚身边,“以后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能不能随便找个别人干。”
“死了?”黄子砚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问。
“死的不能再死了,”墨计拍了拍身上道,“我墨计身上三千六百种毒,满足客人各种变态需求,你偏选了最无趣的北府晶环草,从制药到下毒手法都无聊透顶,”墨计嫌弃的撇撇嘴,“这种东西竟也敢号称无解?老头子死得冤。”他啧啧了两声,“付影章就能那么傻?能信这种脑门子上贴了名帖的行凶?”
黄子砚嘿嘿一笑,将写信的笔搁在一边道:“自是肯定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