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漂泊世间,虽经数十余载,但有仙琴在手的他犹驻青春,宛如少年。
大山里一间屋舍,回荡着将逝的微弱气息,文钟走进屋里,见一位独居老者卧病于炕,奄奄一息,双眼近乎失明,一身恶疾更无可挽救。
“你快要离世了,还有何心愿?”他悄然拨动琴弦。
老者微微道:“这琴声,为何有几分熟悉?听说将逝之人会追忆一生,莫非我也回到了曾经?”
文钟不语。
“老朽无未了心愿,却有憾事,一生最愧对的便是养大人一家。”
“你!你说的养大人是......”
“数十年前,楚国大统帅养延巳一家。我本是新招的仆从,因少主文钟从未见过我,大人与夫人命我扮成刺客去骗他。”
“骗他?”琴声忽停,又渐渐响起,只是不知不觉中变了曲调,似一种迷惑之音,“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当年楚国攻打弦国,大将隗无仇坚守城池拒不迎战,楚国也毫无办法。于是他们收买弦国佞臣里应外合,构陷隗无仇,谋害了他。”
“隗无仇,不是死在养延巳手中?”
“非也,他们二人幼年师出同门,虽各为其主,战场上亦惺惺相惜。构陷之事养大人也蒙在鼓里,当他得知后,不惜违抗成王旨意也要冲破城池,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隗无仇身死,他的妻子因容貌为世人惦记,怀胎三月,不得不流亡在外。”
“继续......说下去......”
“因为奔波,腹中孩儿落下病根,更是早产,她费尽心力终于逃到楚国,将文钟交到养延巳手里,不久后便因疾劳而去世了。”
“可是,养延巳为何要你假扮刺客去骗文钟?”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孩子能活下去!大夫说文钟命不久矣,二十岁之前尤其难以熬过,活着需要有远超常人的意志和信念,不断磨炼身子,但一个孩童根本不知何为信念,且他是不世出的音律奇才,痴于仙琴的曲声来减缓伤痛,当年构陷隗无仇的人也早已被杀。为了文钟能有活下去的信念,养大人选择做他的杀夫仇人,于是安排了这一幕。其实他们夫妇二人从来都将文钟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甘愿为他献出生命,因为早已预料到,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当作真正的仇人杀死,可他们,并无怨言......”
“不、不可能......”
“当我得知他们二人离去,虽知是心甘情愿,仍有愧意。或许因果轮回,昔年他们赏赐我的报酬也早已败光,老来无后,孤独等死。其实老朽多想再快一些,摆脱病痛的煎熬,离开这片苦海,可惜我连求死的气力都没有了。”
文钟沉寂一阵,再变曲调抚动琴弦,如他所愿,了结其一生。
而后,仰天大喝:“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凄离的喊声飘荡在摇光星下的北极原野,雨蝶皱眉道:“这才是你完整的记忆,一切都是义父义母为了能让你活着而布下的‘圈套’,甚至连他们死后助你出城的人,想来也是早已安排。你与灵钟仙一样,以幻心琴麻木自己,掩埋心中的悔恨,却因而改变心性,认为对于世间苦命的人,死是一种解脱。其实,无论我们遭遇多少挫折与磨难,坚毅、勇敢,才是生命最宝贵的地方......”
话音未落,与夜空一样璀璨的仙琴被摔在地上,丧钟一脚踏去彻底将其踩碎,震慑雨蝶心魄的杀气充斥在整座原野。之前倒塌的断壁残垣,刻铸其上的宫、商、角、徵、羽,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光芒脱离大地,在寒风中组成前所未见的法阵。
雨蝶终于等到这一刻,看眼前的人彻底卸下伪装,但她也不曾料到,真正面目的摇光星神会强大到如此地步。
“你以为我会像灵钟一样悔过、自刎?琴声掩埋了我的杀气,也封住了我的修行,而唤醒真正的我,将是你此生最后悔的事!”
雨蝶道:“我不悔,你一朝不醒来,就会用琴声残害更多的人,既然你回忆起所有往事却选择沉沦到底,我也将倾力而为。”
雨蝶不顾性命之忧,再度唤起冥蝶,心中念道:“纵然身故,我也要替仍在奋战的众人铲除这可怕对手,为世间枉死的无辜者出一口气。不论他们身世多贫寒,有过多少困境,原本都有勇敢活下去的选择,不该因一时失意,被罪恶的琴声夺去性命。”
当丧钟还原本貌,嗅到杀气的冥蝶也展露出覆灭一切之势,两股神力激荡,这一战,山崩地裂,无数冰川移位,雪原倾塌,连远在中土的仙人都感受到大地颤动。
许久,摇光星下,耗尽气数的两人相视而立,丧钟面色惨白,嘴角一抹鲜血,微微道:“原来,只有一生无憾无悔,才算真正死于安乐,而我,永远不能……直到弥留之际方才顿悟,感激你,我终于,释怀了……”
没有了神力,风雪很快沾染他的全身,随着丧钟缓缓倒下,破军星蕴飞到雨蝶手中。
可是,她两度施展禁术,俨然也走到终途,雨蝶将星蕴揽入怀中,亦随之倒在寒风里。大雪渐渐覆盖了两人,而此地一道光柱直冲九霄,托起第三颗将要陨落的星辰。
“雨蝶!”
云遥不知在相隔多远的地方,捧着双手大声呼唤,仿佛命中有所感应,感到她即将远去。此时自己站在又一座星宫前,虽然大家说好以天下为重,以阻止七星神为第一要事,但也决心不顾一切要去寻找她的踪迹。
然而,一声轻柔的回答,让他恍然一惊。
“云遥,你在唤我?”
云遥转身而望,应答正来自这座星宫里,他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却没有看到雨蝶的倩影,只有薄雾缭绕,青烟迷蒙。
但那确是雨蝶的声音,又从四面传来,只是每每当他望去,只剩一缕薄雾。而不知不觉中,“神道慈航”隐隐泛起光芒,这是发觉幻景的征兆,因为剑的主人修行过“神道无念”、“帝心净世”,本可免受一切假象所蒙蔽。
但此时剑的主人已有些失去理智,方才那真切的感受,心中的共鸣,让他急于知晓雨蝶就竟是否无恙。
“云遥……”
声音再度传来,就在前方那片迷雾中,当云遥拨开雾气,眼前是一幅青山绿水,鸟语虫鸣。似乎正值清晨,雾霭缭绕,而薄雾下一眼清泉里,一位女子的身躯若隐若现。
“啊!”
云遥惊呼,当即转过头去,手足无措,口不择言。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雨蝶,是你吗?”
“是我,一场恶斗,身心俱疲,没想到此地会有这样一片世外桃源,就仿佛,我们曾经相遇的武夷山上。”
“是、是有几分相似。”
水中阵阵涟漪,波纹荡漾,如少男少女的心怀。云遥并未转身,却已然面红耳赤,他听到水中人一点点靠近岸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已非这迷蒙薄雾能够遮挡。
雨蝶莞尔笑道:“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我没有看见,真的没有看……看清。”
“你呀,连撒谎都不会。我们已有婚约,何况这一路患难与共,连我都不在意,你何须如此惶恐?”
“不、不好,男女有别。”
“你可听说过,古往今来,无论书中记载还有人们口述相传,那些千古流芳的佳话、故事,最初都是从一个少年,无意看见女子沐浴而开始的。”
云遥直摆头:“我才不看那些没涵养的书,你曾经教的诗词歌赋我还没背完呢。”
“那么,你且背两句给夫子听一听。”
“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天呐,我在背些什么,我已经胡言乱语了。”
又是惊起的水声,云遥听出身后的人已走出湖面,正向自己靠近,却应当仍是一身玉体毫无遮蔽。他心里似乎有一只小鹿乱撞,撞得他面颊通红。
但就在此时灵光一闪,云遥忽而问道:“你不是雨蝶?她不可能说出这些话!”
“不是我还会是谁?你若不信便转身瞧一眼。”
云遥自然无这胆量,而随着身后的她渐渐走近,这股念头又很快消散,心中想着:“不错,是她,是她的气味......”
雨蝶高举手臂,指尖夹着一朵纯白的花,却被神剑隐隐的光芒震慑,只能放手停下脚步,而这一切,背对着她的云遥,仍在安抚心中乱撞的小鹿,无所察觉。
微风抚来,薄雾四散,飘摇着沁人的花香,雨蝶道:“傻瓜,我在众人眼前自是温婉,但谁又知真正的我是何样子?世间只道我有倾城容颜,却不知我的身躯比我的容貌更美。美景如画总需有人赏识,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你是我将来的夫婿,是我心中认定,唯一可以看见的人,云遥,转过身来。”
“不!你先把衣物穿上!”
“转过身......”
雾与花让人模糊了双眼,脑海中更是茫然一片,云遥蓦然转身,仍只看到薄雾朦胧。可一阵刺痛,娇艳的曼陀罗盛开在胸前,而自己渐渐不省人事。